密密匝匝的蘆蕩中，凋零枯黃的蘆葦根繁葉茂恍惚飄蕩，臨風搖拽間顯得人影憧憧。
窸窸窣窣微小而嘈雜的聲音不時在這片狹小的蘆蕩響起，繁雜的蘆葦后面好似有很多人在竊竊私語。
“又走了一個。”
“沒救了。”
“唉！”嘆氣聲接連不斷。
蘆蕩后面此刻數百名身上沾滿血跡，衣物泥濘不堪的燕軍正蜷縮在這廖無人煙，霧枝折疊的蘆蕩中。
這隊燕軍衣物臟亂，發髻凌亂，臉上沾滿血跡與泥士混合在一起的污穢黑黝痕跡，一副蓬頭垢面，灰頭土臉垂頭喪氣的樣子。
周圍泥地中扔滿殘破不堪的旌旗，和各種戟盾矛櫓等兵器，燕軍或坐或躺，亂七八糟擁擠在這一小塊區域。
人群中一名三旬年紀的男子，穿著一身破爛臟亂的華服，眼神黯淡無光，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隨意坐在布滿積水的泥地中，耷拉個腦袋，眼睛直勾勾盯著受傷的胳膊看。
此刻這隊燕軍中氣氛低迷沉悶，所有人都心事重重，除了不時有傷員因傷口疼痛呻吟外，再無一人說話，顯得周圍環境安靜無比。
吧唧……吧唧……
一陣腳步踩在泥濘中的聲音響起，惹的原本垂頭喪氣的眾人齊齊抬首望去，卻見發出響動的人是個年逾半百的花甲老人。
待看清來人后，原本升起一點希望的眾人又失望無比，各自垂首沉默，不理來人。
唯有人群中的華服男子看著眼前步履維艱，緩緩向自己走來的老人，略顯精神道：“太傅情勢如何？”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燕國太傅鞠武，也是太子丹的老師。
鞠武掙扎著走至太子丹身前，看著太子丹滿懷期待的眼神，心中一嘆，神情低落道：
“沒有出路，派人找了半天，能出去的路口皆有秦虜嚴加把守，暫時來看是出不去了。
且糧食不多，只夠五天的量，藥物也用沒了，許多傷兵傷口毒發潰爛，怕是撐不過今夜。
而且缺乏御寒衣物，此地濕潮寒氣逼人，許多士卒手指凍的紅腫潰爛，這般下去不是個辦法，唉！”
說到最后鞠武忍不住重重一嘆，不再言語。
坐在泥濘中的太子丹聽著鞠武的描述，原本期望的眼神逐漸變得迷離空洞，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自嘲般笑道：
“哈哈，都怪我，若不是我，大燕怎會有今日，若不是我癡心妄想何須連累的太傅受此顛沛流離之苦。
哈哈哈哈，我就是個災星，害的我百萬子民無立錐之地，害的我大燕忠義之士染血疆土，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害的我大燕沃土遭受秦人踐踏，不肖子孫致使祖宗蒙羞！
哈哈哈哈，當初我就該陪荊卿一起西去，縱是不能殺了嬴政這個獨夫民賊，我也應該陪荊卿一起亡命，總好過今日這般，家國破滅無遺馀！”
“嗚嗚嗚嗚嗚……恨不能拔劍自刎以謝罪天下！”
鞠武見太子丹精神萎靡自責不已，不忍心安慰道：“唉！癡兒，縱是你當初不刺秦，難道秦王就會放過燕國嗎？
秦王欲壑難填，不將諸國一一滅亡，他是不會罷手的。
錯不在你，你不過是為燕國放手一搏罷了，事不敗今，實乃敗于秦昭襄王時。
自秦昭襄王以后六國已經名存實亡，大勢如此，人力豈可挽回？”
鞠武的的勸慰似起到作用，太子丹止住流淌的淚水，看著鞠武年邁的面目，似不確定道：“不亡于我？”
“不亡于你！”
“可是老師，我不甘心啊！”太子丹伸出雙手抓住鞠武的胳膊，面目憤恨道：“我不甘心燕國就這么亡了！
嬴政他當初與我一般同為質子，想當初我對他照顧有加，說好一起扶持共患難的。
可嬴政小人出爾反爾，對我恩將仇報，這種言而無信，禍難至交的人，他憑什么做秦王，他憑什么做將來的天下共主？
悔不聽當初太傅言，如聽太傅之計，何來今日之禍，使嬴政豎子耀武揚威！”
聽到太子丹的執念，鞠武微不可察微微一嘆，現在說什么都遲了，當初太子丹不選擇用他聯胡抗秦之策，他就已經預料到今日一幕。
太子到底是心太急，沉不住氣，做事總想走捷徑，可世間之事，沒有務實根基，哪有萬丈高樓平地起。
說到底還是太年輕，沒經歷太多磨煉，做事總想一撅而振，卻不看現實情況，可為太平太子，不可為亂世太子。
“現在不說這些，我軍糧食不夠了，我意自即日起，軍中士卒口糧減半，還能再撐十天。”
“聽太傅的。”太子丹顯然情緒低落，對鞠武所說不太上心。
見太子丹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鞠武怒其不爭道：
“現在秦虜不知我軍具體位置，一時半會尋不到這里，可若有人走漏消息該如何？”
“一應事務太傅看著辦吧。”聽聞鞠武發問，太子丹仍然敷衍了事回道。
“姬丹！”鞠武一聲大喝驚的太子丹抬首茫然望去，只見鞠武怒氣沖沖道：“身為太子，就這般敷衍對待下臣進言的嗎？
身為弟子，就這般無禮對待老師的嗎？
我以往教你的德行都哪去了，微有挫折就自暴自棄，你妄為燕國太子！
你與那嬴政更如同螢蟲比日月，如此氣小，何成大事，又當初何須不甘雌伏！”
“老師？”
“莫叫我老師，我沒有你這樣的弟子！”
見鞠武真的動怒，太子丹趕忙俯身賠禮道：“請老師寬恕弟子無禮之舉，弟子必振作起來，不滅秦虜復我山河，弟子絕不氣餒！”
“善，那便從今日做起，怎么避免消息走漏？”
“所有士卒全部聚集在此，期間敢有擅自離開者，不分何等緣由，皆殺之！”
“善，十日后糧食不夠又該如何，困死此地嗎？”
“非也，弟子懇請老師去往襄平一趟，說動父王發兵來救。
若十日內援兵至，則里應外合共擊秦虜，趁機突出重圍，若十日內援兵不至，弟子只有一死報國了！”
“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秦虜雖把守四周要害之地，可秦虜兵少，封鎖不全必有疏漏之處。
雖大隊人馬出不去，可若一兩人趁著夜色渡水而過，秦虜必不能察覺。
此時我身有重擔，走不脫，只有拜托老師了，若事不可違，老師便不必回來。
盼望他日秦虜覆滅，王師還定山河時，告祭與弟子便可，如此弟子泉下有知，定死而無憾！”
“嗚嗚！”鞠武看著豁達無畏的太子丹，突然哭泣出聲，手指顫抖撫摸著太子丹的臉頰，淚流滿面，泣不成聲道：
“豎子，豈能輕言死事，一時挫折不礙事，終有蛟龍入海騰飛時。
復興大燕，還我山河總歸是要靠你的，若事不可違，老師大不了陪你一起殉國罷了，我燕人，哪怕是皓首老兒，亦不怕死！”
“復興大燕！”
“復興大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