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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少雍和孫凱常遲遲未歸,這成了董家每一個人的心病,同時也成了禁忌話題,誰也不敢貿(mào)然提及,只有瑪麗敢肆無忌憚地哭啼。這時候瑪麗又在嚶嚶地哭,觸動了里屋朱彥嬌和董二婉的心思,想到杳無音訊的董少雍和孫凱常,母女二人相對無言淚雙流。這期間,朱彥嬌沒有少埋怨董方均,說在蕪湖的時候,他就那樣輕而易舉地把兒子和女婿放走了,也不跟自己商量一下,兵荒馬亂的,怎讓人放心啊!董方均自然只能低頭不語。董大婉離開錢半仙回到公寓,直奔母親房間。聽見有人進(jìn)門來了,朱彥嬌和董二婉連忙擦著眼淚,假裝若無其事的樣子,一看是大婉,她們又重新哭起來。董大婉安慰母親和妹妹,說自己找算命先生算過,分散在外的親人都吉祥,不必?fù)?dān)憂。朱彥嬌破涕為笑,連聲說好,說你父親也是這么寬慰我的。費(fèi)嬸給母女幾個送來茶水,說很久不見太太們笑,今天是什么好兆頭。
董方均有一陣情緒低落,臉色陰沉,動輒發(fā)脾氣。時間一長也就慢慢地釋然起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董方均敬天律己,問心無愧,聽天由命吧。最近他的精神狀態(tài)突然明顯好轉(zhuǎn),帶著大女婿李泳濟(jì)和管家董炎九東奔西跑,打算找一個鋪面開始做生意。亂世的生意不好做,但做比不做強(qiáng),否則只會坐吃山空。他們選中了南湖邊繁華地段的一個兩層小樓的店面,原本是個棉花行,老板棄店而去,空置在那里很久。房東沒想到,竟然會有人要買店鋪,真是可遇不可求,就便宜賣給了董方均。南湖邊的“董氏商行”正式開業(yè)了,老店面裝修一新,二樓是辦公室和休息室,一樓隔成了三部分,生意還是老本行,以大米為主,兼顧藥材和棉花布匹。江東下屬湖濱四縣盛產(chǎn)棉花,價格便宜,又屬戰(zhàn)時緊俏物資。董方均的經(jīng)營理念是,在這特殊年代,平安是第一要義,不要總想著賺大錢,生意也還要做,但也沒有打算獲取多少利潤,與人方便與己方便,能夠維持一家在江東的開銷就可以。正因?yàn)橛羞@個切合實(shí)際的經(jīng)營理念,使得“董米”商行江東分行的商品,以價格低質(zhì)量好而著稱,一時間聲名鵲起。市府機(jī)關(guān),警備司令部,還有駐扎在附近的部隊(duì)的采購商,紛紛慕名而來。董方均吩咐董炎九,市府和警備司令部物資按進(jìn)價出售,大米免費(fèi)供給慈恩堂的學(xué)校和醫(yī)院。市府管理人員說,京城來的大商人,格調(diào)境界就是不一般,還說董方均做了好事,穩(wěn)定了市場也穩(wěn)定了人心,讓那些試圖囤糧抬價的奸商沒有可乘之機(jī),政府表示歡迎和支持。
世事變化莫測,常常出人意料。董方均并不打算賺多少錢,可是那新開張的商行卻生意興隆;那出門在外的兒子和女婿,原以為歸期渺茫,卻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這一切都令老于世故的董方均措手不及,又感激涕零。董方均設(shè)家宴慶賀,既慶賀少雍和凱常的平安歸來,又慶賀生意的興旺發(fā)達(dá)。董方均親自點(diǎn)燃三炷高香,仰天西望,敬拜祖先,為家為國,祈福求安,丹徒董某,雖不能親自披掛上陣殺敵,亦可在后方盡綿薄之力!
董少雍和孫凱常兩人,滯留在皖南有些日子。當(dāng)初跟父親和大姐夫在蕪湖米店分手的時候,說好了要趕回江東過春節(jié)的,結(jié)果一直耽擱在皖南腹地的屯溪。有人通知他們,說有一支新開拔過來的大部隊(duì),急需籌備糧食、棉布和藥材。可是頭一批物資還沒有籌備好,又來了新的通知,說國民革命軍新編某部,將要從外地搬遷到歙縣來,原定的物資數(shù)量至少也要翻一倍。董少雍和孫凱常為給這支即將到來的部隊(duì)籌辦物資,費(fèi)了不少周折,其間還租船泛舟,到新安江下游富春江口的著名商埠梅城鎮(zhèn)跑了一趟,采購藥材和棉布。他們也怕父母和妻子兒女擔(dān)憂,早早地給江東的德茂公寓投寄了報平安的書信,然后就心安理得地在屯溪老街上的德仁商行住了下來。
商行老板的兒子蘇佑民,是董少雍在金陵大學(xué)文學(xué)院社會學(xué)系的同班同學(xué),后來又成了文學(xué)院的同事。兩個人都是年輕的講師,不在學(xué)校戰(zhàn)時西遷教師名單中,副教授以上才有資格隨校遷徙,兩人只有各回各家。董少雍賦閑在南京家中,蘇佑民卻不知所終,偶爾也在城里出現(xiàn),神出鬼沒的。就在董少雍要離開南京的那天上午,突然收到一份來自老門東郵電局的電報,上面只有一串地址和姓名:“蕪湖,冰凍街179號,董米蕪湖店,蘇大前”,落款三個字母:S.Y.M。董少雍知道,這是蘇佑民有要事相見或相托。于是,他提前向父親提建議,船到蕪湖的時候上岸采購。董方均同意中途停靠蕪湖,說自己多年都沒有踏上過那片土地,平時到蕪湖或南陵采購大米原料,都是讓董炎九去跑腿,能親自去看一眼也好。到了冰凍街的米店里才知道,蘇大前就是蘇佑民的堂哥。蘇大前說,蘇佑民請老同學(xué)去他的老家做客,有要事跟董少雍商量,而且還有一筆生意要做。因此,董少雍要隨蘇大前一起,到皖南屯溪老街蘇佑民老家去一趟。董方均不放心,讓女婿孫凱常陪同。到了屯溪,蘇佑民和董少雍,兩位老友關(guān)在房間里密談了一天一夜。蘇佑民又叮囑董少雍,這筆生意只能做好,不能搞砸,然后把老同學(xué)托付給堂兄蘇大前,自己又詭秘地消失了。
董少雍和孫凱常盡職盡責(zé),不敢懈怠,等貨物交接完畢,已是陽春三月。性子不急不慢的姐夫?qū)O凱常,突然催促小舅子,說趕緊回吧,少雍啊,隔壁茶莊的“猴魁”和“瓜片”實(shí)在是太好喝了,再不走我就要上癮了,離不開了。董少雍笑著說,依我看,讓姐夫上癮離不開的,不只是茶葉,還跟司茶人有關(guān)吧?我們是得趕緊離開這里,否則我沒有辦法向二姐交代。孫凱常說,不許胡說!……
這些日子,董少雍和孫凱常,閑來就到隔壁的“普惠茶莊”喝茶。每次都是那位名叫姚竹葉的年輕女子司茶。這姚竹葉,竟然長得酷似孫凱常的前妻,就是一個青春年少豐滿版的董心玥,孫凱常第一眼就看呆了。董少雍也發(fā)現(xiàn),姚竹葉長得像過世的族姐董心玥,但也只是看在眼里,不便跟孫凱常議論。孫凱常驚異于世間之事多有巧合,每次見到姚竹葉,便心有戚戚焉,但又不敢冒昧說破。姚竹桃也察覺到孫凱常的目光有異,總設(shè)法避開。無奈這孫凱常,天生一雙桃花眼,給人含情脈脈眼帶淚的感覺,讓年輕的姚竹葉總是低下頭,不敢正視,她只要一抬頭,就好像在向?qū)O凱常暗送秋波似的。就這樣,兩個人若即若離,見了面有些不自在,離開了又有些思念。姚竹葉司茶時,旗袍袖子里露出春筍般的臂腕,白皙細(xì)膩閃光,令人不忍移目,頓生觸手之意。孫凱常天天到茶館去磨蹭,心里蠢蠢欲動,但也就局限在一飽眼福而已。只見那姚竹葉,身形窈窕婀娜,眼神閃光多情,司茶時手在茶上,眼在孫凱常身上,令人心旌搖曳。孫凱常害怕把握不住,便主動提議趕緊離開,打算一走了之。沒想到這點(diǎn)小心思,早就被小舅子窺見,還說了出來,弄得孫凱常滿臉通紅。……
孫凱常說,不許胡說,人家一個小女子,在外謀生不容易,能幫襯她就幫一下。董少雍說,聽口音,也不是屯溪本地人。孫凱常說,上饒廣豐人。她舅舅是個茶葉商,在屯溪買了一方茶山,自己種茶制茶賣茶,還開了這家茶店讓外甥女守著,舅舅自己成日里四處奔波不見人,把她一個人丟在茶莊里,怪可憐的。
兩人結(jié)清賬目就離開屯溪往江東去。臨行前,蘇佑民沒有出現(xiàn),蘇大前代替堂弟前來送行,轉(zhuǎn)交一張給董少雍的紙條,上面寫著蘇佑民在江東的朋友的聯(lián)絡(luò)方式,說有急事可以去找那些朋友。姚竹葉也來送行,盯著孫凱常看,眼神依然閃爍著光芒,花絲綢圍巾包著兩包上等茶葉,“猴魁”“瓜片”各一,遞給孫凱常,分明是要留住孫凱常的口腔和味蕾啊。看著姚竹葉離去的背影,孫凱常也只有一聲嘆息千古愁。董少雍拉著姐夫一路朝江東趕,他們的確沒有走水路,也沒有像鳥兒一樣從天上飛過來,而是從旱路一步一步走來的。沒想到腳步比書信還要快,搶在書信之前到了家。
父親孫凱常突然回到家里,瑪麗高興得沒有時間哭,整天纏著父親盤問,為什么這么久不回家?是不是想丟掉瑪麗?孫凱常說,怎么會呢?寧愿丟掉自己,也不會丟掉瑪麗啊。瑪麗說,怪不得你失蹤這么久,原來是把自己弄丟了,為了不丟掉瑪麗,只好丟掉自己,我們倆是不是必須丟掉一個啊?說著,瑪麗又撇著嘴打算哭。孫凱常摸著瑪麗的頭說,誰都沒有丟,誰都不會丟的,放心吧。瑪麗坐到父親的腿上撒嬌,說那就是你遇到魔鬼纏身。孫凱常心里一驚,覺得女人總是那么神秘詭異,什么事都瞞不了她們,嘴里卻說是啊是啊,要是再不回來,那就真有可能遇到魔鬼纏身呢,聽說日本鬼子的目標(biāo)就是國民政府,政府機(jī)關(guān)搬到哪里,日寇就追到哪里。政府一路西撤,他們就一路沿江朝西逼近,江東也在劫難逃啊。董二婉在幫孫凱常收拾行李,看著高挑豐滿儼然成年的瑪麗,還坐在父親大腿上撒嬌,覺得不雅,但又不好阻止,只好找孫凱常的碴。董二婉問,包茶葉的花絲綢圍巾從哪里來的?孫凱常一驚,趕緊讓瑪麗出去玩,轉(zhuǎn)身對董二婉說,在屯溪街頭給你買的禮物。為什么拿禮物包茶葉呢?董二婉心生疑竇,故意拿起來聞一下,說怎么有胭脂和生發(fā)油味道?說這話時,二婉并不是很確定,只不過是想消除自己的疑心。孫凱常卻慌了,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應(yīng)對,他囁嚅著說,那賣絲綢圍巾的,就是個年輕女子啊,沒準(zhǔn)是她手上的胭脂和生發(fā)油味道呢。聽說話有道理,看表情有疑問。董二婉略略沉吟了一下,亂世離多聚少,相見實(shí)屬不易,她不想為難剛回家的丈夫,便笑著說,等我到少雍弟那里去打聽打聽,讓他給你在外面的表現(xiàn)評個分。孫凱常松了一口氣,自己站得正走得穩(wěn),只不過內(nèi)心深處有過閃念而已,二婉要去問少雍,少雍也沒鉆進(jìn)我的心里,又能說什么。
董少雍回家,也算得上凱旋,盡管掙得不多。董方均私下里說,真正繼承自己商業(yè)細(xì)胞的,并不是長子董大雍,而是次子董少雍。董方均對老伴說,別看少雍書呆子模樣,把心思用到生意上來,比大雍還要強(qiáng)幾分呢,大雍做幫手可以,獨(dú)立能力還欠缺,什么事情都來問我,自己沒有主見,你看少雍,做事有板有眼有主見,不聲不響地把事情做了,看來這個家要給他當(dāng)咯。朱彥嬌說,那是他的同學(xué)和同事要他去做的,不是他自己愿意做的,少雍的心思都在書上,不在生意上,你讓他去做生意,他不拒絕,但也不快樂,浣梅也不善于打理家業(yè)。還是大雍更愿花工夫,思玟也能持家。董方均說,夫人說的也是,少雍骨子里還是個書生,對待生意從來都是持消極態(tài)度。關(guān)鍵是他那個媳婦兒,浣梅,半條命似的,不能給少雍注入活力和激情,慢慢地就跟書本上那些死道理融為一體了。
董少雍一回到家里,又變回他那書呆子狀態(tài),整天捧著書本,百事不問。瑪麗發(fā)現(xiàn),二舅平時躲在房間里讀書,像木偶一樣紋絲不動。但每到星期日他就消失了。早晨瑪麗去慈恩堂做彌撒,二舅比瑪麗出門還早。下午瑪麗回家,二舅還沒回家,誰也不知道他去哪兒,去干什么,既不跟外婆透露,也不告訴舅媽,跟全家打啞謎。孫瑪麗懷疑,二舅是不是有什么新的陰謀,是不是又準(zhǔn)備帶爸爸去玩失蹤?是不是又想拋棄自己?瑪麗把自己的擔(dān)憂告訴了耘谷,并要耘谷跟她一起去跟蹤二舅,探個究竟。耘谷說瑪麗表姐疑神疑鬼,而且悄悄地跟蹤大人也不禮貌。瑪麗說就一次,弄清楚了也就放心了,以后再也不會跟蹤他,求耘谷妹妹幫忙,萬一被發(fā)現(xiàn),兩個人一起也可以壯壯膽。
孫瑪麗周五跟南茜嬤嬤請假,說本周日有事不能來教堂做彌撒。南茜嬤嬤說好的,多陪馬醫(yī)生玩玩。瑪麗臉騰的一下紅了,說不是不是,不是去陪馬醫(yī)生,是自己家里有事情。南茜嬤嬤說,用不著害羞,也不要辯解,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會有錯。瑪麗說,謝謝南茜,我就是要去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
周日,瑪麗一大早就起了床,一直在監(jiān)視二舅的動靜。她發(fā)現(xiàn)二舅竟跟平常一樣,吃完早餐就在房間里安靜地讀書。難道二舅今天不出門?難道他知道我要跟蹤他?耘谷本來答應(yīng)費(fèi)嬸要去米店給董炎九打下手,結(jié)果也耽擱了。吃完中飯,二舅突然說要出去辦點(diǎn)事,說著就出門去了。瑪麗連忙拉著耘谷尾隨其后。只見二舅出了公寓,沿著濱江路一直往南走,朝海關(guān)鐘樓去。眼看著二舅在前面走著,轉(zhuǎn)眼就不見了。瑪麗和耘谷繞著海關(guān)鐘樓轉(zhuǎn)了好幾圈都不見人。兩個女孩坐在鐘樓下的臺階上發(fā)呆,準(zhǔn)備打道回府。突然,二舅陪著一位穿西裝戴金絲眼鏡的男子,還有一位脖子上掛著相機(jī)的外國女子,從江邊那一人多高的灌木叢中走出來,他們邊走邊聊,說話時中文夾雜著洋文。三個人迎面走來,嚇得瑪麗和耘谷連滾帶爬地往鐘樓另一面躲。身后傳來二舅的聲音,說你們慢點(diǎn),不要摔跤,趕緊回家去吧。耘谷羞得滿臉通紅,硬著頭皮轉(zhuǎn)過身來,給二舅董少雍鞠了一躬,轉(zhuǎn)身拉著瑪麗狼狽逃竄。外國女子的聲音很尖,瑪麗聽懂了,是說她要讓全世界都知道日本人的暴行。瑪麗說,好像在南京的時候就見過那個男子,可能是二舅的同事。
戴金絲眼鏡的男子,正是董少雍的同學(xué)和前同事,前金陵大學(xué)文學(xué)院社會學(xué)系教師蘇佑民,他要去南都,路過江東,約董少雍見個面。蘇佑民的南都之行有兩項(xiàng)任務(wù):一是護(hù)送這位外國女記者貝蒂小姐去前線采訪,二是順便去迎接革命軍新編某部向皖南山區(qū)遷徙。貝蒂小姐是個中國通,也是蘇佑民和董少雍的校友,曾在金陵大學(xué)學(xué)習(xí)漢語,畢業(yè)之后不想回美國,入職上海一家多國聯(lián)合共建共管的新聞通訊社,擔(dān)任戰(zhàn)地記者,同時也為世界各大新聞社提供英文稿件,擔(dān)任前線戰(zhàn)事評論員。三個人都覺得,能在江東見上一面,機(jī)會難得。南潯鐵路還在正常運(yùn)營,蘇佑民第二天就要乘火車送貝蒂去南都。蘇佑民也叮囑董少雍,說江東危在旦夕,淪陷也是遲早的事,董兄要有心理準(zhǔn)備。蘇佑民還說,到時候江東可能人去城空,但少雍要設(shè)法盡量堅(jiān)守在江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