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巒覆上了層層絨毛，就像壁虎肢腳的吸盤，也像是蓬松的棉絮。陽光透過枝縫，灑在地上，形成光斑。

嘎吱，嘎吱。

一雙黑長靴踏在殘枝枯葉上，它的主人正在遙望或近或遠的山嶺。心態激動引發的熱氣，使眼前掛的鏡片都打滿了霧，趙予仁不得不拿下眼鏡，從西裝口袋拿出條手帕擦擦。

“怎樣？”李樣頗有幾分自得的對趙予仁說。從眼前的山巒中他賺取了一大筆資金，這是令他自得的資本。

而現在，這些山林都是李樣的了。

趙予仁用靴子蹭開枯枝殘葉，蹲下身去，把地上的土細細的捻著，再看了看那些小石塊。石英、云母和黃鐵在里面摻雜，比例不小。

“東家！”趙予仁顯得有點失態，“如果您送我與導師的狗頭金都是從這山里撿拾的，那看這礦質和山脈，我敢斷定，這里至少有一個露天富金礦脈！”

“有，我一直知道。現下需要的是把它給找出來。”李樣沉著下來，“這將會是你這段時間的任務，不過，現在么，還是先回去吃罷晚宴再說，你今天的表現很不錯，合該慶祝慶祝。”

“那里那里，還是東家教導的是。”趙予仁謙虛拱手，他的禮貌是本色出演，臺詞對于他一個北京大學的學生來說，也輕輕松松。

至于李樣扯的曹帥大旗，趙予仁認為是真是假還存疑。畢竟京城里李樣這號人物的的確確剛冒出頭。

他的導師也調查過，李樣曾經在京城里當過三年多的黃包車夫，半年多前被兵裹去，而當時入城的兵正是吳、曹二人的部下！之后，李樣再次出現在了京城，并很快成了人物，看李樣今天白日的逼真扮像，真在二人底下當過軍官也說得過去。

不過，當今的格局如何也不關他的事情，趙予仁默默的想著，他只在乎勘測，不然現在也不會在這兒。

原來，勘測的時間雖在第二天，但趙予仁看山脈近在眼前，坐不太住，便懇求李樣帶他先去看看山。李樣也只好吩咐二程去準備晚宴的材料，而自個帶著大有陪他來查探。

想到明天就是去正式考察的日子了，趙予仁不禁有些激動。“東家，我想在這兒再待一會，過來的路我都記下了，保證一個時辰以內回去。”

“好。”李樣有些無奈，充滿對工作的激情是好事，但過猶不及，可看趙予仁現在的狀態他也勸不了，也只能隨他去了。

畢竟什么能阻止一個地質人，看著珍貴的礦產發現在眼前而不去觀測？

“如果一個時辰后你還沒回來，大有會來尋你。”李樣把腰間的佩槍摘下遞給他，“這里晚上說不定有狼，拿好，應該會用吧？”

趙予仁接過，看著手中的槍面露難色，“東家，我還真不會用槍。”他一個學生，哪里的機會學槍？這次和李樣一行人出來，是他頭回見到槍支。

李樣更是無奈，一個搞勘測的不會用槍，這漫山遍野的胡匪狼群遲早把他生吞活剝了去！嘖，李樣開口，“大有，去教趙先生怎么用槍，快一點。”

“是的，李先生！”一旁的大有高興應下，臉上冒著傻樂，他還是第一次去教別人用槍。

“趙先生，這是扳機，這是保險，這是套…”，在大有的教導下，趙予仁上手的還算快。

見趙予仁大致上能初步使用那把槍牌擼子，李樣就帶著大有離開了此地，畢竟他答應了今晚給李狗子還有大家做烤全羊，言而無信的大人，李樣可不想當。

太陽開始西斜，李樣和大有在人為踩出的小徑上，一左一右的走著。大有顯得很興奮，他自出生以來幾乎沒有離開過京城，這么廣闊而連綿的山，他幾乎沒有看過，這一切對他來說都很新奇。

“大有。”李樣突然喊道。

“李先生，怎么了？”大有從景觀中回過神來，側頭看向李樣。

“今天的事，你能從中看到什么？”李樣聲音平淡，似是在話家常。

“李先生，您真厲害！以勢壓人，輕輕松松的唬住了馬家的老爺子。還有呃，什么取詩書，混說損益，議論去就。”大有摸摸頭，把上次李樣和他說的話背了大半。

李樣笑著搖了搖頭，“這話不是你這樣用的，因時制宜‘成勢’，因地制宜‘成事’，因人制宜‘成功’，道理有時并不能套用，有些規則到了一個地方就不是規則了，不過以勢壓人倒說得沒錯。”

“那還請李先生教我！”大有愈發疑惑。

“凡趨合倍反，計有適合。化轉環屬，各有形勢。反覆相求，因事為制。”李樣笑笑，“教還算不上，這些都是書上有的，只是今天心情不錯，想和你聊聊。”李樣頓了頓繼續，“你以后要是遇到這樣的事，只要清楚以勢壓人的勢可以從哪借來，你又為什么敢借？這就足夠了。”

“謝謝李先生！”大有又拋出問題，“那為什么我們是從曹帥那兒借勢？為什么借了勢后，還要以相對于其他兩家來說低那么多的價錢買地？”

李樣慢條斯理的邊走邊說“你看，如今直奉在打仗，直系最大的首領是曹帥，他是直隸人，占據了京城。你想，如果你是有一定見識的土地主，在這種時局，見著一小批操著京片子卻故意閉口不言，有槍有紀律還有專業人士的不明隊伍偷偷來直隸這開礦，而且前段時日的確有人借探親來過這踩點，他會怎么想？”李樣盡量說得通俗。

“所以從曹帥那借勢是最合適，他反而會因為自己的那么一點見識而深信不疑，不用我們加補。”大有悟到了。“那為什么給那么低的價格？其他兩家不用騙都不低。”

李樣笑得燦爛“大有，我給你講個故事：

某地有一群山匪，他們以綁票為業，他們如果綁架來了孩子，先餓上三天三夜，餓到不能行的時候然后給他做一條魚：如果小孩第一筷挑魚背大塊肉吃，就放了，窮人家的孩子，沒有油水還費糧食。怎么判斷窮？因著以前的窮苦人家沒得吃，平常只有素菜，見到魚就會先吃魚肉，后才啃骨頭，而魚背雖肉多卻糙，首選魚背顯然平時魚吃的少，家境貧苦。

如果直接就魚肚子下筷，這個得扣幾天，等家人出一個合適的價格來贖人，魚肚肉鮮嫩偏軟，首選魚肚的顯然平時大魚大肉的機會不少，所以家境還算可以。

如果他上來就找腮幫子的月牙肉，他家里不傾家蕩產不會放他走，這塊肉位于魚臉下部和魚鰓上部，與魚鰓緊密相連，魚要一刻不停地呼吸，所以這塊肉也在運動中變得更加有彈性、有活力，因此，在魚的所有部位中，這塊肉的不僅口感最好營養價值也高，而首選這塊肉的孩子不僅家境殷實，而且肯定還是家里最受寵的那位。”

大有聽著半懂不懂，李樣又點了點他，“你見過哪支軍隊給錢大方的？不明搶就不錯了，要不是有趙予仁這個文化人扮主事者，這四百大洋都不會有。既然扮演，我們就要方方面面貼切，不要從小細節上，讓其以為我們是故事里那個吃魚背的窮孩子。”

大有點點頭，他明白了。

李樣見大有終于是聽懂了，他悠悠的走在小徑上，臉上掛著愜意的笑。

……

與此同時，另一邊。

東榆樹坪村的兄弟會臨時駐點，此時非常熱鬧。

有人在殺羊燙皮，連幾個人一并按住小羊，用刀割開喉嚨放血，下面用盆接著，再熱水一燙，給羊脫皮。

有人去買桌子椅凳、碗筷雜物，在鄉間方便也不方便，不過，只要有錢，這些常見的東西也還買得到。

更是有人在喝茶嘮嗑，時不時瞄著這附近的景象，暗暗感到新奇。

腰中挎著木劍的李狗子此時抱著他的小土狗，也站在附近看著這些。這里有他的同齡人，他喜歡在這待著，更何況他等著堂伯要給他做的烤全羊呢。等下宴席結束，他還要給奶奶和表兄李剩帶點，奶奶行走不易，不能來。表兄聽他講了是這么個宴席，不知道為什么怎么都不愿意來，那他自然就要擔當家里的打包‘大任’。

連排瓦房門口，二程倚著屋墻，抱著雙臂。

“二程先生，酒買回來了，三大壇都是米酒！花了三塊大洋。”吳平拎著滿滿的酒壇小跑過來，跑得很穩。吳平現在很高興，他買酒的時候嘗了口，甜甜的，味道不錯，他開始期待晚上的宴席了。

“不錯，其他的那些吃的呢？”二程沉穩的看著吳平，從馬宅回來之后，他又變成了那個成熟穩重的二程先生，而不是那個畏縮的賬房！他很不喜歡今天的扮相。

“雞子買了一大筐，還有些辣椒、白菜、土豆、南瓜、蔥什…”雞子是吳平讓他伙伴去有養雞的那幾家，每戶幾個幾個的買來的，鄉間的雞蛋本來就是攢著，隔段時間去鎮上城里賣錢或換鹽。有人出錢收購村民當然愿意。后面那些普遍的調味蔬菜也很好買，有些李狗子家就有種。

“嗯，準備的也差不多，只不過還缺了一樣。你陪我走走，看看能不能買齊。”二程看著吳平。

“啊？好，好的二程先生。”吳平有點怕二程先生，就像他畏懼學校里的夫子一樣。

二程和吳平走在村落里，一前一后。二程背著手走在前面。

“二程先生，我們到底還缺了哪樣東西？”吳平亦步亦趨的跟在后面，最近他好像成了二程先生的小跟班，他都快習慣這樣走路了。

“黃豆醬。”二程平靜回答，“一頓好席怎么能少了大醬？出來找找，說不定能找著。”

“這樣啊。”吳平不說話了。

二程此時又開口，“我給你的那本書你看了沒有？”

“看了看了！”吳平連連應是，二程先生給他的書，他不敢不看，就是生怕碰到這種考校，他答不出來，然后二程先生又用那種失望的眼光看他。他連忙從懷里掏出書。

二程沒管身后嘩嘩的翻書聲，接著說“你從今天李先生的應對中看出什么來的么？用書里的話答我。”

吳平在后面瘋狂翻書，腦筋狂轉，始記篇？不是。作戰篇？瞧著不像。謀攻謀攻，仔細翻翻。這個好像是！

吳平心中一喜，開始念“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敵則能戰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

等吳平念完，二程自顧自的說了下去，“孫子第五，兵勢篇。‘善動敵者，形之，敵必從之；予之，敵必取之。以利動之，以卒待之。故善戰者，求之于勢，不責于人故能擇人而任勢。’你翻錯了。”

吳平來不急喪氣，直接翻到二程先生說到的那頁看了起來，站在原處，此時二程又不開口了。他跑去村落里的人家問尋大醬，等著這個他看好的下屬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能開竅。

等吳平把二程先生的這段話理解清楚，二程已經買到了醬，從村落里回來了，站在一旁等著他。

“二程先生，我…”

“我們回去吧。希望你在今后我提問這種問題時，可以第一時間答對。”二程冷靜的打斷了吳平的話，吳平只能點點頭，把那一籮筐的話憋回肚子里。

等二人順著村路回去，李樣和大有已經到了駐地。大有在和大家聊天吹牛，李樣在逗著嗷嗷叫的小狗子。

“回來啦？”李樣放下手中的小狗子，對著二程說。

“是的，東家。”二程笑著對李樣展示手中的黃豆醬，“晚上沒有它可不成。”

“不錯，不錯。”李樣笑著接過二程手里的醬，“我知道該怎么用它，看來你們晚上有口福了。”

“能吃到東家做的菜，我真是萬分榮幸，十分期待著東家您的手藝。”二程笑答。

沒過多久，宴席里的各項菜式，就在李樣的指揮和操作下準備完畢。

時間差不多，晚霞也出現了，火堆開始變得明亮。正當李樣打算叫大有去找趙予仁時，趙予仁也一個人踏著霞光回來了。

因著人數總體只有十四人，據點門口擺了兩張木桌，彼此分得不開。

車夫兄弟會的成員自覺坐在李樣、二程不在的那張桌子，李狗子也愛和同齡人坐一起，大有帶著他。而趙予仁沒有兄弟會成員的這個自覺，他坦然坐到李樣和二程的側面。

桌面上的三人相對而坐。

宴席預備著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