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

正月十三，夜中下了場不大也不小的冬雪，至清晨，到處已是被凍滯后的時景，天又露出其最常見的灰蒙色。

風一陣陣的刮著，就像勤懇的農夫一般，它把塵沙如種子播往各處，呼呼的低鳴，也像是辛勞后的喘息。

帶到地面的塵沙，被一雙雙尺寸不一的鞋靴和著潔白的冬雪踩踏、壓實，它報復般的化為天色樣的冰溜碴子，使人們再踏上時得擺著小心。

在人和車廠，雪已被掃除個干凈，塵沙沒了這股助力，也只好任人隨意踩踏。戴著棉風帽薄棉襖又或者是皮襖的洋車夫們，站在干凈的院里走動，蜷縮著腦袋搓著手，偶爾還跺跺腿，在彰顯年節新鞋的同時，也期望把寒意震去。

他們在院內挑著車，張望著黃包車或冷黑或黃澄的漆面，心中盤算著得賃最低多少車份的車，可以應對年后的好光景，又不至于少收上幾個子兒。再或是如何的拉個買賣使自個得片刻的保暖，再給明個多帶去幾張填肚的大餅。

虎妞在柜臺處，和原先般管著收租車，手挨著賬本，有一下沒一下的看著。近處的爐子上，還咕嘟著一鍋酸菜滾嫩豆腐，鍋蓋上往外冒著股讓人心安的香氣。

她在昨夜，除了和劉四爺聊了些家常外，已把人和車廠這幾日的賬式算得清楚。那個新雇的賬房，初來乍到的，不敢怎么欺瞞，賬細且規矩，很是了然。劉四爺感到了滿意，虎妞明明也該對此感到放心滿意，可她有了些威脅感。

因說實了，人和車廠，也算是她的心血。車廠在鐵板狀沒有縫隙的管理下發展到了今日的規模，是她一直得意的點。

如今雖說虎妞還對車廠有著參與，可沒了她的直接作管，人和車廠竟能保持著原來的模樣，盡管也或許是時日尚短，又可能是年節的關系，但虎妞仍有著別扭。

所以今個早上，趁著祥子還沒來接她的空隙，她還在柜臺上收賬，幫著老爺子的同時，也是消解自己的那些威脅感。

車夫們向原先那樣向虎妞賃車。

他們雖然驚訝出嫁了的女兒，還能掌管娘家里的生意。可因著以往對虎妞的敬重，還有昨日剛吃的免份子的回門小宴，車夫們也沒幾個議論，還有挑彩的打著賀語，虎妞也照單全收。

等早份的車算是賃得差不離了，虎妞消除了那些對車廠的不安。

但等她和劉四爺吃完了早飯，李樣還沒按約定好的時間來接她，她又有些不安了。

“哼，他如今倒是可忙了，回了門的老婆都沒時間接?！眲⑺臓斂局?，鼻腔里發出聲不滿。“你就在這等著，看他什么時候來接你，你再走！”他對著虎妞說道。

“肯定是有事耽誤忘了，又許是醉了沒醒，昨個你灌了他許多酒，我得回去看看！”虎妞倒沒什么不滿，她只有些擔心，畢竟李樣喝醉后的醉態是有前科的。

昨天光顧著記老爺子和車廠，如今緩過了勁兒，她又后悔在李樣喝醉后沒隨他一起回去照顧。

“哼！”看著有點焦急的女兒，老爺子沒什么好說，女大不中留，如今他倒成了外家人了，劉四心里有些不痛快，可他懶得再招女兒的怨。好，那就隨她去吧，他不說話就是。

虎妞見他爸爸沒再說什么，收拾起昨夜抄好的賬本，也就出了門。

等她打好了車到了宅院，虎妞發現院子竟還沒開門，她顧不得叫林嫂，掏出鑰匙就打開了門。

院內一切如樣。

虎妞先去了臥室，沒見人，出來后又直奔林嫂住的門房，幸好也是沒見人，虎妞松口氣的同時又提了下小心。

她把屋宅內先逛了個遍，沒尋著人，只好問了問和她不對付、在廚房里埋頭干活的林嫂。

“你昨晚有沒有看到李樣回來？”虎妞對著林嫂問。

林嫂手里停頓了下，又接著干活，沒有抬頭?！袄罘蛉?，我昨晚睡得早，沒聽見聲音?！?

她話說得很慢，又有點吞吞吐吐的意思。

虎妞盯著林嫂，有點不耐煩?！澳阏娴氖裁炊紱]聽見，昨晚也沒人叫你開門？”

“嗯…，或許先生回來過，又早出去了，我沒有瞧見?！绷稚┍换㈡鈩菀徽穑裁匆膊桓艺f，只能顫聲應付了事。

虎妞撇了眼林嫂，沒再管這個不稱職的傭人，她思考著，李樣喝醉了也許會打不開門，如果林嫂也早睡，那么他只可能去一個地方—東李礦業公司下的那個據點。

心里找著了方向，虎妞顧不得其他，隨即又出了門，沒了蹤跡。

見虎妞真真是走了，林嫂拿出口袋里那張被捏得有些皺的紙條。

她雙手捏著紙條，望著廚房灶里正旺的火猶豫再三，最終只重新把紙條丟在了門口，用原先撿的那把匕首按痕跡原樣釘起。

嘭咚一聲。

李宅的大門又重新關上，只門口多了幾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