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越在外服:殷商西周時期的邦伯研究
- 王坤鵬
- 2243字
- 2023-10-08 11:36:52
第一節 伯的性質
關于殷商甲骨刻辭中“伯”的稱謂與性質,學界已有相關討論,相關論述的分歧在于伯是否為商王朝所冊封的爵秩這一焦點。董作賓在“五等爵在殷商”一文中列出“伯”的相關辭例,并按稱謂分為“方伯”“伯”“多伯”等三類。其認為“方伯”為諸侯之長,“伯”為殷代封爵,又可細分為“兼舉伯之國名及人名者”“但稱伯及國名者”“但稱伯及人名者”等三類,伯之多者稱“多伯”。139由以上分類來看,董先生實質上將伯分為了“方伯”與“伯”兩類,兩者性質有所不同,只有“伯”是封爵,而“多伯”則是多位“伯”的集合稱謂。
嗣后,胡厚宣“殷代封建制度考”一文認為卜辭中存在反映商代封建制度的相關內容,并將之分為諸婦之封、諸子之封、功臣之封、方國之封、其他之侯伯等類別。至于“伯”,胡先生認為商王的諸子、功臣、方國等都有封為伯爵者,例如諸子之中的子宋封為伯爵稱宋伯,功臣之中的沚封為伯爵稱伯
,方國中有井方稱井伯、鬼方昜稱昜伯、盂方稱盂方伯、夷方稱夷方伯等。140
伯為封爵說在甲骨刻辭中缺乏明確的證據,相關甲骨材料中尚未發現商王朝冊封伯爵的內容。學界的相關論述并未對“伯”是否為爵稱加以論證,通常直接將“伯”視為爵稱,并以之作為默認的前提,用來判斷甲骨材料中出現的伯俱是商王朝的封爵。這類論述并未考慮到甲骨文獻中的“伯”有可能只是一種習慣的稱謂,并非由商王所冊封的情況。至于學者所列舉的“子宋”,“宋”為私名,為商代的子族,沒有材料顯示其與“宋伯”有什么關系?!皼b”為沚方的首領,其稱“伯
”符合甲骨文例,甲骨刻辭中稱“伯某”的例子還有不少。稱“井方”同時又稱“井伯”也是甲骨文中比較常見的現象,沒有證據顯示其必是出自商王的冊封?!肮矸綍[”指鬼方的首領“昜”,昜伯則另為一邦族。盂方、夷方稱“伯”亦是不同于商人的族邦稱伯的例子,也沒有證據顯示其是商王的冊封。
也有學者意識到文獻所記的爵制存在著復雜情況,而且甲骨刻辭中多以“方”來指稱這些伯,因此在具體研究中并未將“伯”完全置于爵制的框架之中進行討論。例如孫詒讓、王襄、郭沫若等學者在處理甲骨刻辭中的方國及邦伯等問題時,一般在專著中列“征伐”類目,主要做法是結合文獻對涉及的方國侯伯加以考證。141受此種學術傾向的影響,學者進一步提出了伯非爵稱的意見。吳其昌認為伯雖然見于卜辭,但并非爵稱,“蓋其義專指一群之長而已”142。林沄亦認為甲骨文中的伯均是通用的尊號而非等級性的封爵。143
陳夢家在《殷虛卜辭綜述》一書中論及卜辭中的伯,認為卜辭中稱伯者的情況并不相同,其中“方伯”為甸服外之君長,“邦伯”為外服諸侯,位于邦境之外,“多伯”和《酒誥》所稱妹土的“庶伯”相近,屬于邦內的諸侯。陳先生并認為,“凡此都與《王制》想像的五等爵是無關的”,“各個族邦,有他們自己的土地人民,似非殷王國所封賜,與后代的封土式的情形自有不同”144。陳先生關于甲骨刻辭中各類伯的分類、性質乃至伯所處地域的說法或有可商之處,但其關于伯非爵稱亦非商王所封賜的說法與甲骨內容所反映的情況是一致的。
近年來,隨著新材料的增多以及研究的日益深入,學界對于五等爵制乃至商代伯的研究取得了諸多新認識。劉源、邵蓓等學者在研究商周爵制及服制時,均涉及對商代伯的性質的討論,認為殷代的伯多指王朝邊域地區異族方國的首領,145或敵對方國的首領,多伯是服從王室的方國君主,甲骨文中的“邦伯”則系指殷王朝邊境地帶的方國首領。146朱鳳瀚等亦論述過卜辭中的“伯”,認為稱“方伯”者多為當時與商王朝處于敵對狀態的今所謂“方國”之長,商的自我稱謂系統中并無“伯”稱,卜辭中的“伯”是商人以異族之自稱稱之。一些“伯”服從于商王,配合王朝軍隊出征,但“伯”不像“侯”那樣是由商王所任命的外服職官。147朱鳳瀚認為商代卜辭中的“伯”乃是商人承邦伯自己的稱謂習慣而來的,既有與商王朝處于敵對關系者,同時又有一部分服從商王的派遣,承擔一定的義務。朱鳳瀚的論述實質上揭示了商代的“伯”正處于納入商王朝外服職官的過程之中,因此“伯”的稱謂因循于習慣,亦偶有“伯”反叛與敵對情況的發生。
綜合來看,殷商時期的邦伯具有過渡的性質,它正處于納入商王朝政制的過程之中,由原來具有一定程度獨立性質的族邦政權逐漸轉化為商王朝的地方行政單位,因此一方面有與商王朝敵對及征戰的情況,另一方面又有聽命于商、向商王貢賦以及為商王所驅使的情況。由此角度來看,商代甲骨刻辭中的“伯”就不太可能是由商王朝冊封的爵位,將其視為據習俗而形成的一種族邦稱謂更為合理。但習俗稱謂并非一定屬于血緣家族性質,邦伯自龍山時代起就已經代表著一種區域性的政治組織。隨著商王朝政治制度的發展,“伯”這種習俗稱謂逐漸進入殷商王朝的政制系統,最終成為一種外服諸侯的稱謂。《尚書·酒誥》記載周初概括商代的政制稱“越在外服,侯、甸、男、衛、邦伯”148,顯示邦伯即已成為商王朝外服的一個組成部分。
自龍山時代后期開始,今天的華夏范圍內開始出現大量的族邦,這些族邦往往以某一族為組織的核心,占有一定地域與人口,形成一個個區域性的政權。族邦之間經不斷的聯合、斗爭等方式,最終產生了夏、商、周三代時期的國家。商代卜辭中的“伯”實質上就是這些族邦政權中的一類。由于它們往往以族作為組織的核心,陳夢家將之稱為“族邦”149,是十分恰當的。因此,從早期國家政治體制發展過程的角度,將“伯”視為自然形成的區域性政權來看待是比較合理的。只是在殷商時期,由于國家形態及政制的發展,商王朝不斷征服這些異族邦伯,將之逐漸納入王朝的政治體制,變為王朝的地方行政單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