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漸歇，生靈驟醒。

漫山遍野的雪不是一時半會能化開的，顧景半條腿沒在雪中，慢慢地趟著下山的路。他背著行囊，披著蓑衣，戴著斗笠，成了這片白皚天地之中僅有的一點黑，自山上而下，趟過的路留下一道深跡，像一尾長蛇從巢穴中盤延而出。

顧景平息著自己骨子里燥沸的血和戾氣，每當這種時候，他總想平等地創死每一個人，或者被人創死。

顧景并不喜歡風雪。

因為顧家就是在那綿延不絕的飄雪中只剩下他一個人的。

如今政和年間，天子宿疾，江湖禍亂，朝野隱殆，狼煙將起。外有異族虎視眈眈，內有時局動蕩不安，各種矛盾越發激烈。

顧景向西南遠眺，那是大宋神京所在的方向。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十三年后，如今尚未建國的女真諸部，還是將會以“金”為國號，鐵蹄踏破道宋山河，踩碎那些死不低頭的漢人頭顱，將那些亢心憍氣的皇族世家當牛羊一樣驅役而走，燒殺搶掠，屠戮百姓。

這妖魔世道......

顧景馬不停蹄地走出了賀陽山，進了開德府府治濮陽城。

作為京畿四輔之一北輔的治所，濮陽城在規模上也算是一座大城。顧景雖是第一次來，卻也多少聽說過濮陽城的熱鬧，只不過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卻讓這座平日里喧囂不已的府城顯得稍有些冷清。

剛進城，顧景就看到城門邊上幾個士卒在城墻上張貼著什么，旁邊還圍著一圈湊熱鬧的老百姓。

大宋人是愛看熱鬧的，看熱鬧的時候一個個都像鴨子一樣伸長了脖子來看。

作為一位在夢中平平淡淡生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顧景千年光景里最大的樂趣就是吃瓜。他怎么可能不湊上來看熱鬧？顧景眼睛還在打量著濮陽城的模樣，身子卻已經很誠實地站到了圍觀人群的外圈。

他伸著脖子往里看，或許是因為人高馬大，又或許是肩寬頸長，看起來像是鴨子堆里來了只大鵝。

顧景仗著自己的高度優勢，也算是清楚地看到了士兵們張貼在城墻上的單子。

《緝拿令》

“開德府濮陽城依奉江寧府指揮使司該準潤州文字捕捉重犯顧景板橋店人殺死官兵十一人縱火顧莊致百余人身死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與犯人同罪若有人捕獲前來或首告到官支給賞錢一千貫文”

沒有標點符號的文書看起來真累，而且這畫像是怎么回事？

顧景看著那緝拿令上自己的畫像，他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這是……

吃瓜吃到自己頭上來了？

這歪瓜裂棗、五短身材的丑八怪是誰？

我顧某人好歹身長八尺，相貌堂堂，雄姿英發，玉樹凌風，腰挺如柏，背直如松，大宋萬千少女的夢。

江寧府到底是哪里請的畫師？

顧景真想把刀架到畫師脖子上，讓他瞪大狗眼看看，到底顧某人長什么樣！

這時候他也懶得繼續看熱鬧了，縮了縮脖子，就想從人群里離開。

“這顧景板竟如此兇殘，若是讓俺遇到了，定拿下他……”

突然，顧景聽見了旁人在那自言自語。

還真有人不會斷句啊？

他下意識地瞟了一眼那人。

說話的是個軍伍漢子，頭戴范陽氈笠，上撒一把紅纓，生得七尺五六，面皮一搭青記，腮邊少許赤須。

“要是能拿下此賊，說不定還能戴罪立功，至少能回去復命吧？”

顧景打量著這家伙。

怎么看起來不是很聰明的樣子？

思量了片刻，顧景打算跟這臉上有青色胎記的哥們搭個話，打聽打聽情況。

“老哥，你也是來看熱鬧的？”

顧景隨手遞了根自己路邊折的細草給那漢子，隨口搭話道。

不知道是什么魔力，那漢子下意識地接過了顧景遞來的細草，塞進了嘴里。

“啊？嗯嗯。”

楊志詫異地看了顧景幾眼，人挺高挺帥的，看起來也挺隨和的，不像是壞人，他也就愿意多說上幾句。

作為尊貴的楊家將后人、大宋武舉人、在逃殿帥府制使！

他楊志可是有身份的人，怎么能像鄉間老農一樣隨意地被人搭訕呢？

“我觀老哥面相，精明能干，聰慧過人，將來必能建功立業，封妻蔭子。”

兩人叼著細草，站在人群邊邊上看著熱鬧。顧景若無其事地隨口一說。

建功立業？

封妻蔭子？

楊志眼神一亮，身子骨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起來。顧景這兩個詞，完美地觸發了楊志烙刻在骨子里的關鍵詞。

“兄弟這話莫不是在戲弄灑家？”

楊志主動湊近了一些，小聲地向顧景問道。

聽他這語氣，可一點都不像是在質問，反而更像是......期待？

“怎么會呢？”

“我看起來像是那種會騙人的人嗎？”

顧景一臉認真，把胸膛拍得砰砰作響。

“如若在下觀相無誤，老哥乃天賜將星，想必是虎門之后，有先人之勇。只不過......唉，命途多舛，此時更是紫微黯淡，應是逢難之際。”

顧景這話說出口，楊志已經信了七八分。

自己這應了武舉，一路被提拔到了殿帥府制使，誰曾想被公派押送花石綱，結果卻在黃河上翻船了，這是真的整整十艘船都翻了，那些為皇帝搜刮的奇珍異寶那是一件不剩。

楊志不善水，找不回那些寶物，又不敢兩手空空地回京復命，便只能流亡江湖。

楊志眼巴巴地看著顧景，一時也顧不上自己的將門風范，一把抓住了顧景的手臂，略顯迫切地開口問道。

“兄弟，那可如何是好？”

不過話剛出口，楊志便發現自己失了禮數，不好意思地松了手，還主動幫顧景撣了撣衣袖上的雪和土灰。

“俺這一著急，倒是失禮了。灑家楊志，不知道兄弟如何稱呼？”

顧景面不改色地看了一眼城墻上的那張緝拿令，又看了一眼眼前的大聰明，拱了拱手。

“在下顧景。”

“顧景？”

楊志皺著眉頭重復了一遍，下意識地也看向了城墻上的緝拿令，他對比了一下那畫像和眼前新認識的小兄弟，搖了搖頭。

“嘿，還挺有緣，那惡賊叫顧景板，和兄弟只差了一個字，不過這相貌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走走走，俺請兄弟進城吃酒。”

楊志拉著顧景的胳膊，就徑直往城里走，不再關心那千里之外的惡賊。

顧景面色古怪，倒是任由楊志拉著自己朝著城中市井之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