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09年，唐憲宗元和四年。
安西都護府，唯一的獨苗，龜茲。
城外，吐蕃人收兵的銅鑼敲響，還在攻城的吐蕃人立馬拋棄了同伴，登上城墻的吐蕃士兵見狀不妙，少部分選擇直接跳樓，剩下的選擇死拼。
將這些殘余的敵人全數消滅，又看著城外的敵人退出弓箭范圍外，花甲老兵們才松了一口氣。
披著半套將軍甲的楊叔靠在女兒墻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少年看在眼里，覺得他很像鐵匠鋪里的風袋。
“還能動的！把尸體和兵器收拾一下，去兩個人，弄點兒水過來！”
少年沒有多說，拿起阿爺用的戰刀，縮回女兒墻的角落，繼續磨刀。
戰刀用的時間太久，刃口已經磨光了，剩下的位置鋼火不太好，每一次使用之前，都需要好好打磨。
否則，砍不動骨頭！
他叫安九，阿爺不姓安，姓杜。
為什么取名安九，是因為這里是安西，他是阿爺在沙漠里撿來的孩子。
撿到的第九個孩子，不是親生的。
至于為什么這么肯定，是因為安九有其他叔叔伯伯沒有的高鼻梁，深眼窩。
很明顯，是商道之上，那些舞女和恩客的孩子。
龜茲城在西域要道上，沒有戰爭的時候，這里是南來北往的商客，最喜歡停留的位置。
不算安穩的年月，出門在外，那就是刀口舔血，有一個放縱的機會，就會往死里亂搞。
沒見過面的爹和沒見過面的媽，一夜歡好之后，就多了他這個倒霉蛋。
路上帶著不方便，順手就扔到了路邊，如果不是阿爺，或許他就是沙漠里的一個熟人。
多年來，他也不奢望能找到自己的爹娘。
吐蕃人來了之后，商路就斷了。
看著日益破敗的龜茲城，阿爺最常說的話就是，若非大將軍帶著大軍去長安平叛，怎么會允許吐蕃狗賊猖狂。
阿爺還經常說，有機會，就帶他去長安。
去那個判官大人口中夢魂知憶處，無夜不京華的長安。
可惜，阿爺食言了。
他死了。
半個月前，在一次外出的時候，被吐蕃探子咬住，叔叔伯伯們拼死，才把他完整的搶了回來，在臨死的時候，還在說這是大唐的龜茲，讓安九一定要守住。
安九還沒來得及答應，阿爺死了，死不瞑目。
叔叔伯伯們幫忙操辦了葬禮，葬禮很簡單，因為龜茲城里已經沒有多少東西了。
木頭和石塊要運上城墻，用來防御吐蕃人的攻擊，干凈的布料要用來包扎傷患。
最講規矩的楊叔帶著安九走了一遍規矩，走規矩的時候，一直在囑咐安九，如果他們死了，也按照這樣的規矩來辦。
還說，小九你樣貌和唐人大不相同，城破的時候，如果有機會，就想辦法混出去。
混出去起碼還能活著，還能記得這幫老家伙，在逢年過節的時候，還能給他們這幫沒人記得的老東西燒兩個紙錢。
哪怕不多，他們在下面，也不至于餓死。
聽說在下面餓死，那就沒法轉世投胎了。
楊叔的話，安九選擇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他今年十六歲，從十二歲開始拎刀砍人到現在，已經砍了四個年頭，如果從龜茲離開，他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能干什么。
砍人？
更何況，阿爺讓他守好大唐的龜茲。
阿爺說，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雖然還沒來得及回應阿爺的話，但安九決定替阿爺守好龜茲，守好這個大唐的龜茲。
鐺鐺鐺——
安九探出頭看了一眼，剛剛退下去的吐蕃人又上來了，自己這邊被換成了主攻方向！
因為那一隊隊整齊的，身穿鐵甲的甲士，正在朝他所在的城墻一步步走來。
吐蕃人已經沒有了耐心，準備畢功于一役！
“楊叔！”
作為伍長，看到城外的甲士，老楊并沒有慌，而是大聲吩咐，讓后面準備金汁的人動作快點。
是的，在龜茲，拉出來的大糞，也不是可以隨便亂用的物資。
看見楊叔在安排防御，安九找了個容易搭云梯的地方縮進去，等一個有緣人。
突然，一顆雨水打在臉上。
少年并沒有在意，龜茲城怎么可能有雨，血還差不多。
但是下一刻，暴雨到了！
瓢潑大雨！
只是一眨眼間，暴雨如注，雨珠如簾，激起的水霧將龜茲城淹沒，連面前的人都看不清了。
這暴雨來的邪性，沒有一點點預兆，沒有打雷，沒有狂風呼嘯，一眨眼的功夫，暴雨臨頭！
噼里啪啦的雨聲，讓這些百戰老兵不由得暗罵起來。
如果對方夠狠，借著暴雨攻城，那這一次，龜茲城在劫難逃！
但是很快，他們就發現了不對。
暴雨以城墻為界，落在了城外，城內，還是一片干涸的景象。
這是從未見過的景象，老兵們不約而同地抬頭看天，只是一眼，就讓他們膽寒！
大漠的天空，一般是沒有云的，一直都是那副藍藍的天。
可是此時此刻，在藍天之上，居然有一道模糊的身影在活動，看他的動作，似乎就是在往下潑水！
“那是？蜃影？”老楊遲疑地問出聲。
一旁，好奇的少年學著身邊大人的模樣抬頭看天。
記憶中，從未見過這樣奇怪的暴雨！
看了一會兒，少年皺起眉頭，因為，在碧藍如洗的天空，他好像看到了一個虛幻的，無比巨大的人，手里似乎拎著什么東西，正在左右搖晃。
“楊叔！那是什么？我怎么好像看到了一個人？”
聽到安九的話，老楊突然醒了過來，“啊？”
看了看問話的安九，又看了看天空，輕輕咽下一口唾沫，猶猶豫豫地問道：
“小九，你能說說你看到的那個人嗎？”
“是不是短頭發，手里好像正抓著一個什么東西，好像是在灑水？”
安九沒有回答，而是直接反問，“楊叔，你也能看到？”
“看到？”老楊又愣了一下，下一刻，他臉上的呆愣變成狂喜。
一張老臉笑成了菊花，轉過身雙手抓住安九，拼了老命地搖晃。
“哈哈！是龍王爺！是龍王爺！龍王爺看我們打不過吐蕃人，就行云布雨！”
“這一望無際的大沙漠里，這樣的暴雨，吐蕃人完蛋了！”
“所有人原地休息！等雨停！我們追殺吐蕃野狗！”
下完指令，老楊直接對著天空那道虛影跪拜起來，看得旁邊的安九臉皮直跳。
如果沒記錯，龜茲城里，曾經也有龍王爺的廟，但是后來天上不下雨，龍王爺就被這些叔叔伯伯們給沉塘了。
吐蕃挖了河流，那口塘也不見了，現在想著拜龍王爺？
是不是……
一只腳對著安九后腿彎踢來，直接把他踢到地上跪好，同時，老楊的話語也跟著響起。
“跪好！好好拜一下！”
“多謝龍王爺開恩！多謝龍王爺開恩，謝謝龍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