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沈府。

一望無際的樓閣亭臺連成一片，置身其中難以看清首尾。

恢弘建筑群的正中，一座雅閣內，一位素衣老嫗憑欄而立，身形稍顯佝僂。

她的身后，數道淵渟岳峙的身影靜靜佇立。

其中領頭一人面容瘦削，雙目中銳氣如鷹，仿佛一柄能洞穿世間一切謊言的利劍。

此人，正是聲名赫赫沈家家主——沈安笙！

七品的修為，讓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面前老嫗體內氣機的紊亂，幾乎已是一盞枯燈，只要一陣微風掠過便會熄滅。

還有一個月，便是母親的百歲壽誕，可如今她的身體卻一天比一天差，這讓沈安笙如履薄冰，生怕只是一個轉身至親便再也不在。

眺望須臾，沈老太君緩緩轉身，身形有些搖晃。

沈安笙想上前攙扶，卻被老太君用眼神止住。

無奈，他只好收回腳步，只是靜靜立在原地。

劇烈的咳嗽聲響起，老太君本就微弱的氣機立馬衰弱三分。

“娘，你的病......”

霎時間，站在沈安笙身后的數人耳旁如同奏響洪鐘大呂，嗡嗡蜂鳴之聲不絕于耳。

沈安笙這句話動用了氣血，老太君的病讓她幾乎喪失了五感，若不如此，他的聲音根本無法傳入她的耳中。

老太君聞言茫然抬頭，雙眼空洞無神——她其實已經快看不見了。

之所以來此，只是為了感受微風拂過臉頰的感覺，這樣至少讓她覺得自己還活著。

見此情景，沈安笙的心臟如同被一雙無形之手緊緊攥住。

富可敵國又如何？家財萬貫又如何？

面對生老病死，還不是束手無策。

這些年為了母親的病，他不知道花了多少銀子，請了多少名動天下的大醫。

天材地寶不要錢般往府里送，可結果呢？

“這次都有哪幾家的娃娃們來啊？”

心思紊亂之際，老太君卻是忽然出聲了。

沈安笙連忙回答，渾厚的氣血激蕩得周身的空氣都震動起來。

“崔家那個崔覆您還記得嗎？他來了。

除了他，還有鎮西侯府的蕭衍，河洛陸氏的陸明......”

一連說了一長串名字，沈安笙這才停下。

老太君點了點頭，默然道：

“崔家的小娃娃啊，我記得他。

當時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他嘞，怎么一轉眼都這么大了，能打仗了。”

沉默半晌，她又開口道：

“清月呢？她可有看上哪家的小子？”

沈安笙神情一凜，最近為了壽宴的事忙暈頭了，居然忘了跟母親匯報這茬。

“先前在帝京，清月曾與崔覆見過一面，崔覆對清月的印象極好。”

聞言，老太君皺了皺眉。

從這句話中，她聽到了一層別的意思。

“什么叫崔覆對清月的印象極好？清月自己呢？”

沈安笙有些尷尬：

“清月她......有些不愿意，我這幾天也一直在勸她。

崔覆我也見過，多好的一個小伙子，跟清月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砰！”

一把甩開沉重的烏木拐杖，老太君極為不悅。

“清月不愿，你還勸什么？”

沈安笙沒說什么，只是默默俯下身，將拐杖撿起。

低不可察地嘆了口氣，他緩緩開口：

“娘，那可是崔家。”

“崔家怎么了？

當年天下共赴燕州，以身筑城抵御北狄的時候，崔家在哪呢？

如今我沈家式微了？需要靠獻女來跟崔家攀關系了？”

沈安笙面上帶著濃濃的無奈：

“娘，你別鬧了，這次聽我的吧。”

可老太君明顯不想這么做，口中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其中內容大多都是些陳年往事。

沈安笙并未反駁，只是默默地聽著。

見他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沈老太君被氣的發抖，又是一陣咳嗽后，連嘴角都沾上了一抹殷紅。

沈安笙大驚，上前兩步想要扶住她。

老太君卻是一把將他的手打開：

“現在翅膀硬了，我管不動你了！

當年你爹一身舊傷，年紀輕輕就死了，我一個人支撐著把你們幾個拉扯大，現在長大了，我的話都不算數了！”

沈安笙終于忍無可忍，大喝一聲：

“娘！

那可是崔家！”

接著他來到闌干旁，用手指著沈府如同森林般屹立的奢華建筑。

“當年你將沈家的產業交到我手中的時候是什么樣的？

我們連一間像樣的庭院都沒有，父親生前的財富十不存一！

現在呢？

沈家之財何止翻了百倍、千倍！

若是我想，沈家的錢可以將整個中州買下來！”

頓了頓，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

“你可知，這一路走來，兒子受了多少委屈？

可有人來安慰我？跟我說：‘若是你不想做那便不做了。’？

一路如履薄冰，千辛萬苦才走到了現在的地位。

現在一個絕佳的機會就擺在眼前，卻要因為清月一個人不愿便罷了？

世家門閥如狼似虎，我沈家后起之秀，勢單力薄，若是不尋一可靠盟友，遲早會被瓜分殆盡！

跟崔家聯姻，世上再無人敢辱我沈家！”

激蕩的氣血緩緩平復，一時間，偌大的眺望臺只剩下沈安笙粗重的呼吸聲。

沈老太君整個人如遭雷擊愣在當地，眼中滿是愕然。

想要張口，卻是欲言又止。

渾濁無光的眼眶逐漸通紅，顫顫巍巍的聲音微弱響起：

“你一定要清月嫁給崔覆？”

“一定！”沈安笙的聲音不容置疑。

兩行濁淚輕輕流下，老太君聲音顫抖：

“你可知，當年我爹也是這么對我的。

為了生意，他逼我嫁給鄰村紈绔。

雖然品行極差，但那紈绔的家境極為殷實，足以讓我過一輩子的富貴日子。

當時你爹可是什么都沒有，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窮小子。

可最后我還是跟著你爹走了。

后來輾轉南北，歷經風雨，從無怨言。

我就這么看著他從無名小卒到名揚天下，從位列凌煙再到功名盡失。”

她艱難轉動臉龐，那無神雙目對上鷹隼之眸：

“人活著，不能光看利益。”

言畢，她緩緩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看臺。

沈安笙雙手緊握著拐杖，仍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忽然，烏木拐杖寸寸迸裂，很快化為了一堆齏粉。

他沒有再看地上那堆粉末，只是冷冷回頭：

“加緊尋找鳳羽，鳳冠一旦制成，立即通知崔家下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