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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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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德帶來榮譽。若要遵循良好的語文學規范,那么更貼切的翻譯當自德語譯出:Tugend bringt Ehre。康拉德·努斯鮑默教授確實要求他們用德語來進行翻譯。在這里,此種做法理所當然。在舊戈里齊亞帝國高中昏暗的教室里,課桌擺放整齊劃一,如同墻上的日歷,每日被校工輕巧地撕去。墻壁上的灰色不知是本來就有的顏色,還是某種色彩褪去后的殘跡。

也許就是從那時開始,每次進入教室時他總有一種缺失感。書桌上的墨水瓶是獨眼巨人漆黑深邃的眼睛,但墨水在玻璃瓶內壁上留下藍色的印跡,讓人想到遙遠的大海,甚至是一出學校就能輕松抵達的科利奧山。想要投身那片藍色的欲望掏空了在教室里的時間——他急切地等待著那段時間盡快結束,那只是事物的痛苦與虛無,靜待著成為過往。

現在,他四周別無他物,唯余茫茫大海。這不再是皮蘭和薩武德里亞那兒的亞得里亞海,幾個月前,一切都是在那兒發生的。這里甚至已不是地中海,那片受制于希臘語不定過去時與拉丁語時態一致性規則的海,他對這些規則比對意大利語或德語都更為熟悉。這里是單調無垠的大洋。幽暗處的巨浪,白色的浪花,一只飛鳥的翅膀墜入黑暗。數個小時以來,他待在甲板上紋絲未動,對于那些毫無變化的東西沒有絲毫厭倦。船首劈開水面卻沒有到達水面,仿佛掉進了在它下方大開的溝槽的空隙里。浪花擊打在船體側面,發出低沉的聲音。

現在是夜晚,什么也看不見,但在稍早些時候,透過在艷陽下半閉著的眼睛和眼皮下暗紅的光斑,屬于天空與大海的深邃藍色似乎成了黑色。除此之外,整個宇宙都是幽暗的,只有雙眼,這位老語文學家的眼睛,在忙著將不可見的波長轉譯為光線與色彩。在正午時分亦是如此,海洋折射著耀眼的光芒,同樣什么都看不見。這是一種魔咒,是諸神顯現的時刻。

他不知道,伴隨著這樣的逃亡,他究竟是在開啟他的生命還是在將之終結。他的履歷上寫著:恩里克·穆羅伊勒,一八八六年六月一日生于魯比亞,父格里高利·穆羅伊勒(已故),母朱莉亞·費尼爾。自一八九八年起居住于戈里齊亞彼特拉克街3/1號,高中畢業于戈里齊亞帝國高中,等等。這樣一些確鑿的信息,也許此時很難繼續羅列下去,并非因為他想要刪去自己過往的痕跡,或避開不知何人的探查,而是因為,那片幽暗的海在他身下發出規律的聲音,自海中升起一種難以抗拒的漠然感,將他包裹其中,而對他的一切都毫不在意。他為此感到驕傲,這是一種無名的美德,并不屬于他,但在某種意義上為他帶來了榮譽,恰如努斯鮑默教授在翻譯練習中喜歡提及的那句話。

恩里克于一九〇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出發,自的里雅斯特港上船,前往阿根廷。他幾乎沒有告知任何人,只與母親說去希臘旅行需要一筆錢,他要去那里為他的學業畫上句號。他在因斯布魯克和格拉茨完成了古典語文學的學習。如今,在父親去世多年后,他的家庭因在戈里齊亞還有幾所磨坊,仍維持著相對富裕的生活。另外,金錢也是母親唯一能夠給予他的支持了。

母親更喜歡弟弟,只因為他是幼子。但對于他們倆,同時也對于他們的姐姐來說,他們都很難去親吻那張飽含酸楚而非母性的臉龐。在她的唇間與臉上有種痛苦的神秘感,在每一顆難以付出愛意的心中都會存在。這是一種尖酸的痛苦,不能激發任何同情,但當他在甲板上看著船尾航行的軌跡迅速被黑夜吞噬,恩里克決定不再去想那張臉,不再去想那些尚未結清的相互虧欠,還有那些糾纏著彼此的種種誤會。那些想法在船的桅桿與黑暗間消失了,永遠地消失了。奇怪的是,這個重獲自由而毫發未傷的過程竟如此簡單,而隨后,那份略帶懊悔的訝異也消失了。現在他只感到懶怠,在夜風與海浪聲中感覺困倦。

從的里雅斯特出發時,只有尼諾來送他。在船長室應該有六分儀,可以通過測量地平線上方星辰的高度在海上辨識方位。這些星辰隨著船只南行,不知不覺間變得愈發低垂。恩里克試圖去想象那個六分儀以及其他儀器,用來在海上辨明方向避免迷失,在這片遼闊而恒久不變的水面上,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知道自己究竟是誰。他的生命,在大洋的此處與彼端發生的任何事情,一切都將是那間閣樓上的三角函數。他們三人曾每日在閣樓上相聚,卡洛、他和尼諾。

最初他們在學校相識的時候,卡洛在學生冊上的名字還是卡爾·米歇爾施塔特,很快,他便成為了“我曾一直找尋的摯友,占據了我的全部空間,代表著整個世界”,這是恩里克出發前在信中寫下的句子。他們所共有的對世界的評判,便是他們最大的愿望、驚奇與快樂。在戈里齊亞尼諾家的閣樓上,他們三個人一起用原文閱讀荷馬、悲劇詩人、前蘇格拉底派、柏拉圖、福音書、叔本華(讀他也是用原文,可以讀懂)、吠陀、奧義書、佛陀最早在鹿野苑的講經以及其他佛經,另外還有易卜生、萊奧帕爾迪和托爾斯泰。他們用古希臘語闡述內心的想法,敘述每日的事件,比如卡洛和他的狗的故事,然后再開玩笑似的將其翻譯為拉丁語。

在那間閣樓上,某種簡單而確鑿的事情發生了。那是一種無聲的召喚,清晰明澈,就像他們去伊松佐河游泳、打水漂的時候一樣。卡洛在微笑,白色的浪花在他黑色的眼睛與黑色的頭發之下翻滾。他向前游去,如同從餐桌前起身步入舞池,或是攀上圣瓦倫丁山巔,又似在閣樓之上,辨義明理而行說服之道。

尼諾·帕特諾利陪著他從戈里齊亞一直到的里雅斯特,那是一段短暫的旅程,穿過粗糙的巖石和帶著紅銹色斑點的漆樹,在秋日遲緩的天空下像是一團團凝結的血塊。他們抵達港口時已是夜晚,頭頂的夜空遍布厚重的深色浮云。微風吹過臉龐,如同舊布的拂拭。哥倫比亞號船首的大燈照射出一道泛著綠色的光圈。在果皮和其他垃圾之間,一只南瓜隨波起伏,在跳躍的光線中被浪花拍碎。從一艘帆船的船首像上脫落的豐滿乳房,被大海所侵蝕。

大燈在水面上照射出的光錐,就好像那盞佛羅倫薩式油燈投在桌前稿紙上的光。油燈的燈桿細長,注油口有猛禽與圣像裝飾。油燈的光線照亮卡洛面前的稿紙,他的字體大而清晰,他幸福地寫下那些文字,字如其人,自由而正直。他并沒有因為寫作而焦躁不安,不像拙劣的戲劇演員,本身并不喜歡創作,卻為了趕制劇目急躁地翻著裝訂工整的卷冊。現在那盞油燈就在尼諾家閣樓的書桌上,燈罩上寫著前蘇格拉底派的名言警句。而手槍應該在某個抽屜里,恩里克想要把它帶走,但無法帶上船,因此留給了卡洛。他的東西還能給別的什么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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