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黃昏,大雪更盛。
游鴻院前。
李方佇立許久,黑白的瞳孔倒映著褪去青翠,泛起黃斑的竹門。
目光看似平靜,實則內(nèi)藏波濤。
似求名問路般的躊躇,像重金不舍般的眷戀,又如那漫長黑夜般的煎熬。
掙扎許久后,黑白的瞳孔抹去波濤,涌出毅然。
抬手,扣指,在竹門上扣聲三下。
隨后雙手作禮,微微躬身,鄭重道:“林師,弟子李方求見。”
“進來。”
門內(nèi)傳來林遠的聲音。
明明語氣平靜,可一當入耳,卻讓李方的腦海不由自主浮起林遠的臉龐。
那是刻入骨子里的威嚴。
“是,林師。”
李方恭敬回應,輕輕推開竹門,踏入游鴻院內(nèi)。
余光里倒映著忽明忽暗的燭光,鼻尖上傳來若有若無的焚香氣息。
李方上前,抬頭看向正上方。
紫底云紋的大氅,威嚴無比的臉龐,如井深邃的雙眸,一一映入眼中。
明明一模一樣的位置,明明一模一樣的人物,可偏偏如此,卻讓他寒毛直立!
心臟仿佛不受控制般在緊縮,血液似那寒冬下的溪流在凝結(jié)。
大腦更是在嗡鳴作響,在瘋狂發(fā)出危險的信號。
仿佛在瞳孔內(nèi)呈現(xiàn)的不再是那熟悉的身影,而是一頭豎瞳俯視,震懾百獸的獅子。
從上到下,從內(nèi)至外,都透著危險的氣息。
李方緩緩低頭,眼中似有所悟。
不是林遠變了,是他變了。
由懵懂佃戶,踏入武者大門,窺得其間奧妙,越發(fā)能感受到那具身軀下,極具壓迫的洶涌氣血。
由稚嫩少年,洞悉人情百味,品悟其間滋味,越發(fā)能察覺到那雙深邃瞳孔下,隱而不發(fā)的種種兇險。
“找我何事?”
正上方傳來林遠淡淡的話語。
李方向前邁出一步,停在竹桌前,將懷中的四物放置其上。
然后一一打開,恭敬回道:“稟林師,弟子是前來請罪。”
“前一物來自李家村孫富海資助,后三物源自楊家楊文興資助。”
“說是結(jié)緣,可弟子哪有什么緣可結(jié),弟子的一切都是林師賜予的。”
“說是結(jié)緣,卻是看緣,搭弟子的線,看林師的緣。”
李方頓了一頓,呼吸漸重,“弟子知道不該,可……弟子動心了,也不得不動心。”
“在未經(jīng)林師允許前,擅自做主借用了林師的名,還請林師責怪。”
言罷過后,李方的頭埋下更低。
脈動的心臟越發(fā)跳動,是不安的忐忑,是未知的心亂,亦是漫長的煎熬。
一息,兩息……
三息過后,正上方才響起林遠的聲音:
“不錯,有長進了。”
“會說話了,也知曉分寸了。”
“你說,我是該怪你孝敬太少,還是該怪你請見太遲?”
李方一聽,猛地抬頭,黑白的瞳孔里倒映出林遠的臉龐。
剛毅的線條,威嚴的氣勢,以及頭一次展現(xiàn)的微揚弧度。
這一刻,李方先前種種的心緒消散無蹤,內(nèi)心升起守得日月見云開的感慨。
直至這一刻,他才明白什么是入眼,什么是上心。
入了眼只記得名,上了心才記得人。
李方收起感慨,執(zhí)弟子禮,輕聲道:“該怪弟子明白的太晚。”
“不算遲,也不算早。”
林遠微微搖頭,隨后遙手一指,“這孝敬我收六分,你取四分。”
“以后如此。”
“往后再說。”
李方聽聞后,懸心落下,安心涌上,執(zhí)禮道:“弟子,謝林師賞賜。”
…………
夜色落下,明月升空。
微紅燭光,落在前堂上。
燭光搖曳間,兩道映在竹墻上的斜長人影,忽大忽小,忽長忽短。
正是林遠與汪海。
汪海上前,放下手捧之物,恭敬道:“林長老,這是神意觀的上供。”
“還有我的孝敬。”
林遠仿若未曾聽見,仿若未曾看到,深邃的目光從開始至現(xiàn)在,始終落在汪海身上。
那淡淡話語也在此刻響起:
“你教的?”
汪海心頭一緊,搖了搖頭,如實道:“汪海只教了該教的,其他的林長老不提,汪海不敢。”
那深邃的目光,隨著話語落下緩緩回收。
旋即林遠的話語,再次落下:
“教的不錯。”
淡漠的聲音落在汪海耳中,讓他心頭的壓力頓消大半。
明明那聲音落耳時淡漠,可那話語入心卻安然。
“汪海不敢,只是盡本分。”
汪海拱手,一如既往那般恭敬回道。
“上供和孝敬我收下了。”
林遠手指一屈,作指一彈,“你守了本分,我也不能讓你心寒。”
“上供和孝敬我只取七分,三分歸你。”
“也希望你別忘了本分二字。”
話語落下,汪海一動不動。
銳利的目光死死盯著彈至身前的一物。
泛黃紙張,線裝模樣。
薄薄的封頁上,落下厚重的兩行鋒芒大字。
十鍛橫練訣!
轉(zhuǎn)練要領!
汪海雙手顫抖,小心翼翼捧起,眼眶濕潤滾燙,心頭百感交加。
只是九字,僅僅九字,不過九字,卻是似那望不到盡頭的山巒般,透著觸不可及,帶著無法言語的沉重。
因為一篇九字,足可令他無礙轉(zhuǎn)練,意味著他將有更多沖擊二流砥柱的希望!
“弟子汪海,謝林師賞賜!”
汪海屈膝跪下,執(zhí)弟子禮,重重磕向地面。
…………
月上梢頭,飄雪飛飛。
汪海自游鴻院走出,行至大坪地。
皎潔月光從夜空灑下,穿過點點白雪,落在一道少年身影上。
汪海走近,坐在少年身旁,點點話語隨之落下:
“少了幾分?”
李方望著明月,抿嘴道:“六分。”
汪海抬頭,亦是眺望明月,感慨道:“我是七分。”
“孝敬少了,心意多了。”
“拿到手,也不燙了,也安心了。”
“至于這心意……”
汪海頓了一頓,唏噓道,“八分在外,七分入眼,六分上心。”
“至于再上便是往后,勿需一分,時刻掛念。”
李方默默聽著,緩緩低頭,盯著地上的陰影,卻是自顧說道:“不算遲,也不算早。”
“只是居中,只是平庸。”
“可我……”
言至此處,小小的拳頭死死攥住,“可我,好不甘心!”
汪海低頭不語,似被觸動般盯著斑駁的影子,目光忽明忽暗。
如野心的烈焰,明亮刺眼。
又似不甘的陰影,暗淡無彩。
可生出劍繭的大手卻是用力握緊,再用力攥死:
“誰愿意一輩子活在無光的陰影下?”
“誰又不渴望站在那金輝的照耀處?”
“你如此,我如此。”
“人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