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繁星綴空。
前廳外的院子里。
江楓帶著綠娥,和江大富高站臺階之上,左右是江大富的十房美妾。
江大富臉色難看,他目光先是從一臉茫然疑惑的二夫人身上掃過,又掃過其他美妾,最后將注意力凝向底下的家仆們。
隨著他目光的掃過,被掃到的人紛紛如坐針氈,寒毛卓豎。
“好,很好。”
江大富看著一眾奴仆,因愛子被下毒一事,他這會也顧不上咬文嚼字,裝文化人了。
江大富冷厲吩咐道:“所有人不許互相湊在一起說話,也不許有任何手勢,全部給我相隔一步距離。”
噠噠。
腳步聲密集響起。
所有人神色惴惴,但懾于江大富之威,紛紛照令執行。
江楓就站在江大富的身邊,他的目光,一直在盯著人群。
不過,并沒有看出什么異常。
所有人都被今夜的大陣仗,嚇得心中忐忑不安,反應到臉上的表情,也是大同小異。
“還有你們,你們也是一樣的,給我分開站著。”
江大富側頭掃了一眼十房美妾。
這一刻的他,雷厲風行,絲毫沒有在江楓面前的嬉笑模樣。
十房美妾惴惴不安,也不敢反駁,下意識有小孩的拉著小孩,沒小孩的一個人默默拉開距離。
所有人分開站好。
“老爺,究竟發生了什么,大晚上的要動這么大陣仗?”二夫人徐婉茹壯著膽子,問了一句。
江大富掃了她一眼,朗聲道:“你先去廳內側房茶室,就你一個人。”
徐婉茹一頭霧水,她有心再問,但看著江大富和往日截然不同的態度,她沒敢問出口。
“楓兒,你跟我走。”江大富喊上江楓,吩咐了護衛盯住場上所有人。
隨后,他帶著江楓來到側房茶室。
并沒有當眾暴露我中毒的信息,這是準備一個個交待,再審訊嗎?
并且刻意營造出緊張氣氛,放大人的恐懼。
老江這番老道無比,粗中有細的處理方式,令人驚艷,打破了江楓對老江的印象。
此刻的老江,顯然才是世人眼中,真正的老江,而以往在他面前的老江,更像是一個慈父。
二夫人徐婉茹,坐在偏房圓凳上,肩上披著的深藍色翠煙衫有些凌亂,顯然心情并不平靜。
“老爺,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二夫人徐婉茹問道。
“婉茹,我待你不薄吧?”
江大富話音轉冷道:“但是,我早就跟你說過,你可以扶正,但楓兒嫡子的身份永遠不會變,是你永遠不能覬覦的東西,你應該還記得吧?”
“老爺?”徐婉茹不明所以,臉露驚顫。
“楓兒,拿紙筆記錄。”
江大富讓江楓拿上紙筆記錄下徐婉茹的回答,隨后,江大富聲音猛地一抬,朝著徐婉茹喝道:“你送去的金錢鱉魚膠羹中的毒,是怎么來的?”
“有毒?大郎被下毒了?”
徐婉茹嚇得一顫,一臉惶恐,第一時間跪在江大富的身前。
就連披肩的翠煙衫脫落了,都沒去管。
“老爺,冤枉,妾身冤枉啊,妾身是看大郎沒有用膳,便想到新近才從行商那里得來的,據說是來自東海的稀罕貨,便讓下人給大郎煮了一碗送去。”
徐婉茹嚶嚶嚶的哭道:“那金錢鱉魚膠羹,妾身也吃了的,妾身院內就有......”
江大富記下此事,他繼續詢問。
一番問話下,二夫人徐婉茹嚇得花容失色,老老實實地將從吩咐廚娘制作魚膠羹開始,中間傳話遞話的人。
以及具體的是哪一個廚娘所做。
全部交待出來。
被江楓記錄在紙筆上。
江大富隨即便道:“你先待在這里,不許出來,要是沒有你的事,我自然會還你清白。”
“老爺,妾身冤枉,妾身絕對是冤枉的,妾身對大郎視如己出,絕無害人之心啊。”徐婉茹惶急之下,衣衫凌亂,趴在地上嚶嚶哭泣。
江大富沒理會徐婉茹,他帶著江楓離開側房,直接叫來兩個護衛守住門口,不許任何人進出。
隨后,他又吩咐一隊護衛,五人互相監督,帶上兩名丫鬟,去徐婉茹院內取金錢鱉魚膠羹。
同時,按照徐婉茹給的名單,挨個叫人,一一問對,將所有問話記錄在案。
期間,所有牽出的人名,也都被叫了過來問話。
“究竟發生了什么?春柳她們進去了,就沒再出來......”
前廳,人心惶惶,看著一個個被喊到名字的人,被叫進去后再也沒有出來。
所有人心中都泛起比夜色更濃的寒意。
......
廳內。
江楓和江大富目光正凝在兩根銀針上。
二夫人徐婉茹院內被帶回來,尚未吃完的金錢鱉魚膠羹中,銀針光彩熠熠,毫無變化。
而旁邊,送去江楓院內的那碗金錢鱉魚膠羹中,插著的銀針,濃黑如墨,像是要噬盡周邊的光彩。
“這太明顯了,二夫人先前的神態也不似作偽......倘若不是二夫人下的毒,那就是中間經手的人的問題。”
江楓盯著兩碗一樣,卻一個有毒,一個無毒的魚膠羹:“但所有人的口供都對得上,就連互相之間所交代的時間,大致上也都能對上,并沒有太大的偏差。”
這一通問話,從采購、到庫房、到廚娘、經手丫鬟......全部都被叫了過來問話。
而且二夫人徐婉茹這碗無毒的魚膠羹,顯然就說明了庫房和采購是沒問題的。
下毒的時間,應該是從廚娘制作開始。
江大富在旁,臉色難看的盯著兩碗魚膠羹上的銀針,尤其是江楓那根濃的發黑的銀針。
壓下心中的暴怒,江大富道:“楓兒,你讀的書多,你有何見解?”
江楓沉吟。
府內所有人,都被叫到了前廳,驗證過,沒有缺人少人。
所有人問話,都得不出結果。
該從哪里下手?
我現在身處局內,所以容易一葉障目,我應該跳出去再看。
直接用常識去分析。
江楓冷靜思考。
我現在面臨的處境,其實就像是在玩一盤線下的面殺狼人殺。
線下狼人殺,往往從場外就能看出很多東西,甚至根據數據庫,直接抿出身份。
我現在應該做的,就是拋開所有人說的各種語言陷阱。
我知道了。
動機!
下毒的動機!
江楓腦海中靈光一閃,蹦出一個想法。
下毒,尤其是向我下毒,必然是需要動機的。
而中間經手的都是丫鬟,從記憶中看,我過往行事雖然傲氣,但對于丫鬟下人們,還算是不錯,并無苛責。
應該沒有什么結怨。
如此一來,能夠讓這些人敢冒著丟命的風險,對我下毒,無非就威逼利誘四個字。
從場外下手,問出中間經手的所有人,最重視的東西。
再去查他們家里的變化,是不是重視的家人被綁了,還是家里忽然多出了一筆大錢。
江楓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江大富。
江大富立刻讓人去辦,同時搜查府內,尋找所有被涉及到的人住處。
......
時間一點一滴度過,月華如水,蕩漾在府內。
“關門關窗,防偷防盜。”
遙遙傳來府外打更人的鑼聲與高呼。
“亥時,九點多了嗎?”
江楓聽著打更人的鑼聲,心中自語。
打更人巡夜,有五更天,每一更的叫法都不同,也方便人們核定時間。比如說耳熟能詳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燭’,就是一更天,戍時,也就是晚上七點到九點的提示。
而此刻傳來的“關門關窗,防偷防盜”,正是二更天,晚上九點到十一點的意思。
正在江楓等消息間,江府管家匆匆而入,匯報消息:“老爺,大郎,有消息了。”
正在靜等的江楓和江大富眼睛亮起,看向管家。
“發現了什么?”江大富急問。
“稟老爺,按照您的要求,搜查之下,并沒有發現名單上的人,有任何問題。”
“府外的話,家里大多數仆人都是家生子,自小買回來培養的,有數在外成了家的,都是老仆,有的距離遙遠,有的在城外,一時之間還沒有消息。”
管家回答:“但是......問話的時候,有一名與名單上廚師學徒馬三相熟的小廝,有發現。”
一番溝通后,江楓直接道:“把人帶上來。”
一名身材微胖的小廝被管家領入廳內。
“薛二,快把你剛剛說的話,如實告訴老爺和大郎。”管家說。
小廝顫顫巍巍,低著頭向江楓和江大富行禮,然后說道:“小人薛二,我平日里總喜歡去廚房......”
薛二聲音有些顫抖,語塞。
江大富道:“直說無妨,只要不是大錯,都不怪你,若是有用,我會重重賞你。”
薛二頭更低了,他小聲道:“小人總是喜歡去廚房偷吃,所以和廚房負責燒火,收拾的廚師學徒馬三相熟。”
“馬三是個好賭的,欠了一屁股賭債,平日里都是愁眉苦臉的,但最近這些日子,他好像贏錢了,還贏了很多很多錢,不但天天笑,還經常跟小人吹噓美人坊的西域舞娘真美,說西域舞娘的腰肢纖細,手如柔夷,肌膚如脂......”
薛二述說著,聲音忽然更低了:“說只等找個機會,便要去了奴籍,以后也要當老爺......”
江大富皺眉聽著,沉默不語。
江楓聽著薛二說的話,心頭卻是猛地一跳。
美人坊!
馬三去過美人坊!!
一個廚師學徒,欠了一屁股賭債,忽然就有錢了,最重要的是......從薛二的述說來看,馬三顯然是常去美人坊。
美人坊,可不是一個賭徒能常去的地方,這地方的主要顧客,都是縣內的公子哥和官老爺們,外加南來北往的鏢師。
雖說江府對家仆們的待遇向來不差,在長陽縣算是高薪,不但包吃包住,每年還有四兩銀子的薪包。
但以馬三欠了一屁股債來看,他顯然是沒有余錢的,所以,他從哪里來一大筆錢?
就算真的賭運逆天,以馬三的朋友圈,能騙到的賭本也不會多。
他就是掙了一大筆錢,想要常去,也不夠格。
在美人坊,開桌費就是五錢銀子,再隨便點點吃喝,一兩銀子是跑不掉的。
更別說馬三這還是叫了西域舞娘相伴的。
一個西域舞娘,因為稀罕,比起國內的價格還要翻一倍。
想要吃到這種稀罕的進口海鮮,起碼十兩銀子,若是姿色極好,帶有身份加成的,甚至還得再加錢。
所以。
答案呼之欲出。
馬三給自己下毒,是受到美人坊指示的。
這樣,一切就順理成章了。
“好一個馬三!”
聽完小廝薛二的話,江大富勃然大怒。
“薛二,你做的不錯,以前偷吃的事情,老爺我就不追究你了,并且,重重有賞。”
江大富站起身來,立刻就要帶薛二去對峙馬三。
江楓阻止了他。
“楓兒,你還有什么問題?”江大富說。
江楓目光看向了薛二。
他心中還有些問題,沒有得到解答。
“薛二,你說馬三常去美人坊?他還說過些什么,詳細說說。”
薛二又將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并且增添了許多馬三在美人坊觀鮑,吃海鮮的細節描述。
江楓聽完,神色自若。
心中卻已經有了答案。
馬三和薛二,都有問題。
江楓不動聲色,似乎表示贊同,找了個理由讓管家多叫進來了一隊護衛。
下一刻。
江楓目光如電,射向薛二:“把這薛二給我拿下!”
一眾護衛一怔,江大富同樣沒搞清楚狀況,但他顯然對兒子這個讀書人很信任,直接道:“還愣著做什么?拿下。”
怔住的護衛立即行動起來。
“大郎饒命啊!”
薛二被擒住,他一臉驚顫的盯著江楓,又看向江大富,嘴里結結巴巴道:“老爺,不是說過不追究小人的偷吃之舉嗎?還說過要重重賞我。”
“馬三和你都沒讀過書,你剛剛說的那些詞,根本不可能從馬三的嘴里說出來。”
江楓盯著薛二:“更何況,你復述的一般無二,甚至還增添許多描述之語。”
“而且......你太淡定了,從你進門的那一刻,我就懷疑上了你,若不是今天我特意請教過蔡師傅,我還看不出來。”
“你從進門之后,所走的每一步,看似隨意,表情更是惶恐不已,但你的每一次側頭、踏步,竟然都留有充足的退身余地,充分觀察到了廳內的死角。”
“一個小廝,一步如此,是巧合,兩步如此,我還能歸結于意外,但你步步如此,加諸無意間露出的言行舉止。”
江楓目光如電,身形猛地朝著薛二抓去:“更別說,此刻,你竟然不一心求饒,還敢說討賞。”
砰!
剛震開按住雙肩的護衛的薛二,與江楓結結實實對了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