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經與楚簡詩經類文獻研究
- 姚小鷗
- 7128字
- 2023-09-22 16:39:07
《詩經》本體與《詩經》學史研究
“詩三百”正義
孔子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1這是“詩三百”一語的最早出處。
作為《詩經》學的一個重要術語,在相關學術著作和通行教科書中,“詩三百”一般被認為有兩層含義。其一是指《詩經》的篇數,再由此而生發,被認為是《詩經》在先秦時期的一種稱名。到目前為止,學術界普遍以此作為研究《詩經》學相關問題的出發點,沒有人對此發生過懷疑。然而我們發現,這一學術史上的定論,實際上存在著很大的討論空間。
今本《詩經》,不包括有目無辭的所謂“笙詩”,共有305篇。《史記·孔子世家》說:
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2
《漢書·藝文志》說:
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鬃蛹內≈茉?,上采殷,下取魯,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3
《漢書·儒林傳》載:“昌邑王嗣立,以行淫亂廢,昌邑群臣皆下獄誅。”唯數諫勸者免。王式為昌邑王師,系獄當死,治獄使者責問其何以無諫書,王式對曰:“臣以《詩》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臣以三百五篇諫,是以亡諫書”。由是免死。4可見最遲到漢代,《詩經》共有305篇之數為當時社會的共識。
在西漢時,人們間或稱《詩經》的篇數為“三百篇”。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說“《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憤之所為作”5,就是關于這一問題的有代表性的敘述。
司馬遷稱《詩經》三百零五篇的篇數為三百篇,是舉其成數。鄭玄注《論語·為政》,解釋“三百”一語時引“孔曰:‘篇之大數’”。邢昺《疏》:“案今《毛詩序》凡三百一十一篇,內六篇亡,今其存者有三百五篇。今但言三百篇,故曰篇之大數。”近人蔣伯潛《十三經概論·毛詩概論》第一章《毛詩解題》據此說:“《論語》記孔子之言,一則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再則曰‘誦《詩》三百’,蓋僅舉其成數而言之耳?!?span id="5eujwzg" class="super">6時賢持論多類此,不一一列舉。
近代以來,學者以孔子屢稱“詩三百”,加之漢代文獻中有“三百篇”一語,遂以為“詩三百”或“三百篇”乃《詩經》在先秦時期的一種稱名。
向熹所編《詩經詞典》說,《詩經》是“中國最早的一部詩集,先秦只稱《詩》或《詩三百》,漢以后成為儒家經典,才稱《詩經》”7。《詩經詞典》的這一說法被廣泛接受。洪湛侯《詩經學史》引《墨子·公孟》篇“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一段話,并將其標點為:“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痹摃终f:“墨子認為《三百篇》不但皆可歌,而且皆可舞,與音樂、舞蹈的結合十分密切?!?span id="sifzu7j" class="super">8在上引文中,《三百篇》被徑直標為書名,這是當今學術界對這一問題認識的典型表達。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等通行教科書,持說與此相類。9凡此種種可證,認為“詩三百”是《詩經》在先秦時期的一種稱名乃當今學術界的共識。
“詩三百”是否確指《詩經》的篇數,牽涉到《詩經》學史上爭訟不已之諸多公案,如《詩經》的成書年代、《詩經》的成書過程、孔子是否曾有刪“詩”之舉及刪詩的內容性質和程度等。洪湛侯《詩經學史》贊成刪詩說。該書引宋人葉適的話:“《論語》稱‘詩三百’,本謂古人已具之詩,不應指其自刪者言之,然則詩不因孔子而后刪矣。”10戴維《詩經研究史》認為孔子未曾刪詩,認為古代雖曾有刪詩之事,但刪詩工作為周太師所作。該書在討論《詩經》成書過程及孔子是否曾刪詩時說:“當時古詩之數,像司馬遷說的三千篇,殆不為過,周太師整理配樂,頒行于世,這種整理當然會包括‘去其重’這一工作,如果有初步定本的話,其數大約三百多篇,否則《論語》中說‘《詩》三百’,墨子也說‘誦詩三百’,就不可解了?!?span id="cv268yy" class="super">11
上述論爭的雙方都將孔子所稱“詩三百”作為自己的重要論據,引人注目的是,盡管他們觀點迥異,但在對“詩三百”一語的理解方面卻都共同采用傳統的說法。這說明以“詩三百”為根據解釋孔子時代的《詩經》篇數是學界普遍認可的學術前提。
然而仔細考察相關文獻可以發現,以“詩三百”為《詩經》在先秦時期的一種稱名,乃一種誤解;以為孔子之前《詩經》已約三百篇之數的論斷也大可懷疑。
我們首先看一下“詩三百”一語在先秦文獻中出現時的具體含義。據現存文獻,孔子一共三次提到“詩三百”。兩次是在《論語》中,一次在《禮記》中。
在《論語》中,孔子除在前引《為政》篇提到“詩三百”外,還在《子路》篇中提及此語。在《子路》篇中,孔子說:
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
上引文系采用楊伯峻先生《論語譯注》的標點。12楊先生在該書中兩次皆未將“詩三百”標點為書名,是正確的。但該書認為“詩三百”一語系指《詩經》的“三百篇”之數,又將“詩”標點為書名。可見其仍持傳統觀點。
涵詠孔子話語的原文,可知其核心在于“雖多,亦奚以為”,論述的出發點在“雖多”二字上。意謂誦詩雖多,不能致用,則毫無意義。
《禮記·禮器》記載孔子論及“詩”與“禮”的關系說:
孔子曰:“誦詩三百,不足以一獻。一獻之禮,不足以大饗。大饗之禮,不足以大旅。大旅具矣,不足以饗帝。毋輕議禮?!?span id="eeaammu" class="super">13
上引語中所提及的“一獻”是一種規格較低的禮儀?!秲x禮·士冠禮》:
乃醴賓以壹獻之禮。
《鄭注》:
壹獻者,主人獻賓而已。即燕無亞獻者。獻、酢、酬,賓主人各兩爵而禮成?!短厣贰渡倮勿伿场分Y獻尸,此其類也。士禮一獻,卿大夫三獻。14
《左傳·昭公元年》載:
夏,四月,趙孟、叔孫豹、曹大夫入于鄭,鄭伯兼享之。子皮戒趙孟,禮終,趙孟賦《瓠葉》。子皮遂戒穆叔,且告之。穆叔曰:“趙孟欲一獻,子其從之?!弊悠ぴ唬骸案液??”穆叔曰:“夫人之所欲也,又何不敢?”及享,具五獻之籩豆于幕下。趙孟辭,私于子產,曰:“武請於冢宰矣?!蹦擞靡猾I。
上引《左傳》中的趙孟即晉國執政大夫趙武。按當時的禮制當享用三獻之禮,鄭國國君因有求于晉國,所以宴享趙武時特備子男所用的五獻之禮以表尊崇,而趙武本人卻要求用一獻之禮,以示自謙。這一情節所述禮的等級規??梢耘c諸禮書相互參證。
“大饗”是規格極高的宴饗禮儀?!吨芏Y·大師》:
大饗亦如之。
《賈疏》:
此大饗謂諸侯來朝。即《大行人》上公三饗、侯伯再饗、子男一饗之類。其在廟行饗之時,作樂與大祭祀同,亦如上大祭祀帥瞽登歌,下管播樂器令奏,皆同,故云亦如之。15
“大旅”是一種祭祀天地四望的重要祭禮。《周禮·典瑞》:
大祭祀、大旅,凡賓客之事,共其玉器而奉之。
《賈疏》:
大祭祀兼有天地宗廟,大旅中兼有上帝四望等。16
“饗帝”指的是郊祭之禮,這是周人以祖先配饗于昊天上帝的最為重大的禮典,較“大旅”更正式而隆重?!吨芏Y·典瑞》:
四圭有邸,以祀天旅上帝。
《賈疏》:
上帝,五帝也,國有故而祭,故稱旅也。
可見“大旅”雖然也祭天,但它不是一種常規祭典。故孔子說它“不足以饗帝”。
前述禮儀等級在性質及意義方面的區分,在《禮記·禮器》中講得非常清楚。即:
一獻質,三獻文,五獻察,七獻神。大饗其王事與?
祀帝于郊,敬之至也。
《賈疏》:一獻,“謂祭群小祀也”;三獻,“謂祭社祭五祀”;五獻,“謂祭四望山川也”;七獻,“謂祭先公”。17
我們現在回頭來看古注對前引孔子語的相關解釋。對“誦詩三百”一語,鄭玄《注》:
誦詩三百,喻習多言而不學禮也。大旅,祭五帝也。饗帝,祭天。謂若誦《詩》者,不可以強言禮。
孔穎達《正義》的疏解說:
“誦詩三百,不足以一獻”者,假令習誦此《詩》,雖至三百篇之多,若不學禮,此誦詩之人,不足堪為一獻之祭。言一獻祭群小祀,不學禮則不能行也。
鄭玄正確地指出了“誦詩三百”的核心是“喻習多言”,從而可以使我們理解“詩三百”一語時不再拘泥于《詩經》的具體篇數。但他將“誦詩”與“學禮”對立起來,沒有能夠給“詩三百”一語的正確解釋提供一個完整的邏輯前提,所以才有孔穎達的錯誤疏解。而將“誦詩”和“學禮”對立起來,不符合先秦禮樂制度,與孔子的一貫思想也不相符合。
關于“詩”與“禮”及“禮”諸要素之間的關系,在《禮記·仲尼燕居》中,孔子有扼要的論述:
子曰:“禮也者,理也。樂也者,節也。君子無理不動,無節不作。不能詩,于禮繆;不能樂,于禮素;薄于德,于禮虛。” 18
先秦時期,“禮”“樂”二者具有互為表里的關系?!抖Y記·樂記》說:“樂者為同,禮者為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span id="zaenipw" class="super">19同時,“詩”與“樂”也具有渾言則同、析言則異的關系。“詩”為“禮”的有機組成部分,誦詩亦為學禮的有機組成部分,二者不是對立關系?!安荒茉姡诙Y繆”和孔子在《論語》中所言“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以及“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相對照,可以知道孔子從來不將“詩”與“禮”對立起來;相反,他所一貫強調的是“詩”與“禮”、“詩”與“樂”的表里關系。
學者指出,禮包括“具體的禮節儀式在內的一系列制度、規定及貫穿其間的思想觀念”20??鬃印抖Y器》中所言及的禮,指的是禮的一種狹義形態,即祭禮。在前引《仲尼燕居》中所言及的“詩”“樂”“德”,是對禮的普遍要求??鬃诱J為,只有這樣才能避免禮的“繆”“素”和“虛”。
在古代“禮”的操作過程中,“詩”是不可或缺的內容,但禮有不同的等級和性質。在祭禮中,“犧牲玉帛”等相關物質要求及特定儀節乃至禮的精神,共同構成禮所具有的復雜內容?!罢b詩”雖然是學禮、行禮的重要內容,但僅僅有它,遠不能滿足不同等級、不同性質的禮的全部要求。
這樣,前引孔子語中“誦詩三百,不足以一獻”這句話的內容就比較容易理解了。它是說,“詩”雖然是“禮”的不可或缺的要素,但僅誦詩,即使誦讀再多,對于禮的操作來說也是不夠的,甚至連最低級的一獻之禮的要求也不能滿足。而從一獻、三獻、五獻到饗帝所需的最高級的七獻之禮,各有不同的內容和要求,極為復雜,所以不能對“禮”輕發議論。
人們在敘述先秦時期“禮”的多樣和復雜時,還常常引用《禮記·禮器》的一段話?!抖Y器》引述孔子的相關言論后說:“經禮三百,曲禮三千,其致一也。”21意思是說“禮”的樣式和內容繁多,但其歸結是一致的。大家可能會注意到,除“三百”一語的用法外,這段話和“‘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全句在表達方式上面也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除《論語》以外,“詩三百”聯言還出現在《墨子》一書中?!赌印す稀菲?/p>
子墨子謂公孟子曰:“喪禮,君與父母、妻、后子死,三年喪服,伯父、叔父、兄弟期,族人五月,姑、姊、舅、甥皆有數月之喪?;蛞圆粏手g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若用子之言,則君子何日以聽治?庶人何日以從事?”
孫詒讓《間詁》:
謂舞人歌詩以節舞?!蹲蟆废迨辍秱鳌吩啤皶x侯與諸侯宴于溫,使諸大夫舞,曰:歌詩必類”,是舞有歌詩也。墨子意謂不喪則又習樂,明其曠日廢業也?!睹姟む嶏L·子衿》傳云“古者教以詩樂,誦之歌之,弦之舞之”,與此意同。22
作為禮樂文化綜合藝術的一般稱謂,先秦時期的“詩”可以用來泛指我們今天所說的“歌”“詩”甚至“舞”等各種藝術門類,而《詩經》只是一種有關“詩”的文學文本?!赌印愤@里所說的“詩”不能解為《詩經》,“誦”“歌”“弦”“舞”“三百”的也非三百篇之數,僅言其大肆習樂而已。
我們發現,先秦文獻中“三百”一語往往并非實指其數,而是極言其多的一種修辭手法。這一語言現象不止出現在“詩三百”這一語言組合中。
《論語·憲問》:
或問子產。子曰:“惠人也?!眴栕游鳌T唬骸氨嗽?!彼哉!”問管仲。曰:“人也。奪伯氏駢邑三百,飯疏食,沒齒無怨言?!?/p>
何晏《集解》:
孔曰:“伯氏,齊大夫。駢邑,地名。齒,年也。伯氏食邑三百家,管仲奪之,使至疏食,而沒齒無怨言,以其當理也?!?span id="737rs2u" class="super">23
引文中管仲所奪的是“邑三百”,而《集解》釋為“三百家”即“戶三百”,其不合理是顯見的?!榜墶庇枴榜夁B”。《左傳·僖公二十三年》“曹共公聞其駢脅”,孔穎達《正義》:“脅訓比也,骨相比迫,若一骨然?!?span id="qtktthv" class="super">24“駢邑”一詞的語言結構與“駢脅”相同,故所謂“駢邑”即駢連在一起的邑?!榜壱厝佟奔催B成一片的若干邑?!都狻吩鲎纸饨?,不足為法。究其原因,就在于對“三百”一語的誤讀。
先秦文獻中使用“三百”一語最為戲劇性的例子是《左傳·僖公二十八年》所記晉軍攻入曹國后晉文公與魏犨君臣的事跡:
三月丙午,入曹。數之,以其不用僖負羈而乘軒者三百人也,且曰:“獻狀?!绷顭o入僖負羈之宮而免其族,報施也。魏犨、顛頡怒曰:“勞之不圖,報于何有!”
爇僖負羈氏。魏犨傷于胸,公欲殺之而愛其材,使問,且視之。病,將殺之。魏犨束胸見使者曰:“以君之靈,不有寧也?!本嘬S三百,曲踴三百。乃舍之。殺顛頡以徇于師,立舟之僑以為戎右。25
晉文公攻打曹國的表面理由是“以其不用僖負羈而乘軒者三百人”。所謂“乘軒者三百人”,《杜注》正確地解釋為“言其無德居位者多”,而非實指其乘軒者的人數。而魏犨為顯示身體無恙而“距躍三百,曲踴三百”,若據字面理解,尤令人匪夷所思。關于此二句《杜注》:“距躍,超越也。曲踴,跳踴也。百,猶勵也?!笨追f達《正義》解釋說:
然則躍以疾生名,故以距躍為超越,言距地向前跳而越物過也。曲踴以曲為言,則謂向上跳而折復下,故以曲踴為跳踴耳,言直上向下而已。以傷病之人,而再言“三百”,不可為六百跳也。杜言“百”猶“勵”,亦不知勵何所謂,蓋復訓勵為勉,言每跳皆勉力為之。26
受重傷者固“不可為六百跳”,即使常人如此也不可能。故前人將這里的“三百”作“勉力”解,這是唯一可通的解釋。這是表達“三百”在先秦時期意義的典型語料。
孔子所言“詩三百”既與《詩經》有關,在關于“三百”的語料中又以《詩經》為最早,下面我們就來看《詩經》中的有關例證。
《詩·曹風·候人》中有“三百赤芾”一語?!逗蛉恕菲f:
彼候人兮,何戈與祋。彼其之子,三百赤芾。
維鵜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稱其服。27
“芾”是一種古人的衣飾,著于腰下膝上(后人以其穿著位置將它稱為“蔽膝”),“赤芾”是紅色或彩繪的“芾”,是具有較高身份和地位的象征。28候人是送往迎來的小官,而著此高級衣飾,故被譏刺為“不稱其服”。就本文而言,值得注意的是“赤芾”每人每次只能穿著一件,詩稱“三百赤芾”者,蓋言其衣飾之盛而非實指穿著有“赤芾”三百件之多也。
《魏風·伐檀》中“三百”語三見,即:
胡取禾三百廛兮?
胡取禾三百億兮?
胡取禾三百囷兮?
“胡取禾三百廛兮?”《毛傳》:“一夫之居曰廛?!薄昂『倘賰|兮?”《毛傳》:“萬萬曰億。”《鄭箋》:“十萬曰億。三百億,禾秉之數?!?span id="g1dvmf1" class="super">29按《鄭箋》說是?!兑葜軙な婪狻贰拔渫醴膛f玉億有八萬”,即言武王一共繳獲商人的舊寶玉十八萬枚。30又高亨先生以為“億”可解為“庾”,糧谷堆在場上為庾。31“胡取禾三百囷兮?”《毛傳》:“圓者為囷?!笨追f達《正義》:“《月令》‘修囷倉’,方者為倉,故圓者為囷?!犊脊び洝そ橙恕纷⒃啤畤铮瑘A倉’,是也?!?span id="1lm5ftr" class="super">32結合前人解說,從該篇詩歌的內容來看,“三百”也者,皆言“不稼不穡”者獲取之多,非實指其數。
《小雅·無羊》中有“三百維群”一語。
誰謂爾無羊?三百維群。誰謂爾無牛?九十其犉。
《鄭箋》:“爾,女也。女,宣王也。宣王復古之牧法,汲汲于其數,故歌此詩以解之也。誰謂女無羊?今乃三百頭為一群。誰謂女無牛?今乃犉者九十頭。言其多矣?!?span id="jveta5f" class="super">33鄭玄解此詩意為“言其多矣”,甚得詩旨,然以“三百頭為一群”則系明顯誤解。按“三百維群”即“三百其群”?!叭佟比耗藰O言其畜牧之盛。以三百為一群實乃誤解?!稛o羊》有“三十維物”一語?!睹珎鳌丰尀椤爱惷呷?,非言同一毛色者有三十頭牲畜?!吨茼灐む嫖酚小笆ЬS耦”,即以萬耦為耕,非言以萬人為一耦也。《鄭箋》誤釋之根源即在于以“三百”為實指,不明其為虛數之故。
從語言學理論的角度來說,“三百”與古人有關“數”的語言表達方式有關。清代著名學者汪中《釋三九》一文對此有詳細的解說。汪中說:
一奇二偶,一二不可以為數,故三者數之成也。積而至十,則復歸于一,十不可以為數,故九者,數之終也。于是先王之制,禮凡一二所不能盡者,則以三為之節,“三加”“三推”之屬是也。三之所不能盡者,則以九為之節,《九章》《九命》之屬是也。此制度之實數也。因而生人之措辭,凡一二之所不能盡者,則約之三,以見其多。三之所不能盡者,則約之九,以見其極多。此言語之虛數也。實數可稽也,虛數不可執也。34
“虛數不可執”,即在閱讀古代文獻時不可拘泥于數字的表面,是解讀相關古代文獻的關鍵理論之一,這和孟子所言“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以辭害志”35是一個道理。
對于“三百”作為先秦時期極言其多的“虛數”性質,還需作進一步的探討?!叭佟?,由“三”與“百”構成。“三”既往往言多,“百”之為數更是如此?!对娊洝分小鞍佟弊纸杂脼檠云涠?。諸如“百夫之特”“人百其身”(《秦風·黃鳥》)、“以洽百禮”“百禮既至”(《小雅·賓之初筵》)、“其始播百谷”(《豳風·七月》)、“凡百君子”(《小雅·雨無正》)、“逢此百憂”(《王風·兔爰》)、“播厥百谷”(《小雅·甫田》《周頌·噫嘻》《周頌·載芟》)、“百堵皆作”(《小雅·鴻雁》)、“百川沸騰”(《小雅·十月之交》),凡數十見,莫不作此解。
就“三百”一語在先秦文獻中出現時意義的統計和分析表明,它是王國維先生所言的“成語”,而“成語”不能簡單地從字面意義來解說。王國維先生在《與友人論〈詩〉〈書〉中成語書》中指出:“古人頗用成語,其成語之意義,與其中單語分別之意義又不同?!薄叭舻掀渲袉握Z解之,未有不齟齬者?!薄啊对姟贰稌分姓Z此類者頗多”,“知古代已有成語,則讀古書者可無以文害辭,以辭害志之失矣”。36
如是,《為政》篇“‘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一語的正解當為:“‘詩’有很多篇,用一句話來概括它們,就是‘思無邪’?!?/p>
(原載《文藝研究》2007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