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陛下、對帝國、對術士協會毫無忠誠可言!”
治安署大樓頂層,某間寬敞、裝飾卻極其樸素的辦公室內,一場關于“忠誠”的責難打破寂靜。
淹沒于浩瀚公文里的治安署長莎姬閣下抬頭,目光掃過長桌對面的訪客,語氣極其不善:“這位馬鈴薯先生,如此隨意指責一位擁有皇室血脈的古老家族長女、盡職盡責的帝國官員、協會授勛的六階大術師...”
她攏了攏耳畔的淡紅色發束,神情淡漠道:“您...以及您背后的家族,愿意為此負責么?”
“你...”
頂著金黃色服帖短發的風紀隊長莫里斯一時語塞。
同樣來自古老貴族的他只不過是庶子,絲毫沒有把握家族會為自己出頭,去得罪對面這位帝都有名的女魔頭。
事實上,頂著術士總會風紀隊長的頭銜,莫里斯在趕來治安署的途中,的確有些許膨脹和自持身份。
尤其是想到此行目的時,他更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暢快,直到這暢快被迎面潑了一盆冷水。
“我的名字叫莫里斯,不是什么馬鈴薯。”
莫里斯捋了捋有些散亂的短發,略微緩解因為氣短而帶來的尷尬后,他岔開了話題:“那...我以風紀隊巡視職責,請你務必解釋,拒絕逮捕戈坦術士分會會長萊茲的理由。”
“一名準六階、由總會直接任命的地方分會長,逮捕他的罪名僅僅因為一個荒謬的猜想?”
莎姬復又低頭,在身前的公文上認真批注:“沒別的事就請回吧,我饒恕你此行的無禮。”
“荒謬?”
莫里斯挑了挑眉,卻在桌前的椅子坐下。
即便行事再過孟浪,但大家族的草包子嗣絕不會混上風紀隊長的位置。
他的神色嚴肅,低聲道:“上次來找你,我就表達過同樣的擔憂。而此行去西北前線,我特意查了五年內所有服役術士的信息,帝國方并沒有任何隕落的大術師。”
從懷中掏出一枚羊皮卷,擺在莎姬面前,隨后是第二枚,莫里斯接著道:“我也托人在總會調出了全帝國大術師近三年的行蹤...,同樣的,沒有隕落記錄。”
鑒于術士的六階晉升規則為“傳承”,是帝國極其重要的戰略資源。
因此帝國境內所有六階及以上的術士,都被嚴格要求在術士協會登記,定期上報行跡。
逃避登記的大術師,除了少數幸存于陰溝里的邪教分子,基本都在“自愿”上繳“傳承”以后,魂歸術神懷抱了。
無一例外。
而這正是莫里斯如此篤定的依仗:“莎姬閣下,您應該明白一名在西北、在落基山附近獲得神秘傳承的準六階術師,意味著什么。”
“我說了,只是猜想。”
莎姬依舊低頭,握著鵝毛筆的手指依舊白皙。
但她內心早已緊緊攥出一道道失血般的蒼白。
“莎姬閣下,我為先前的冒犯致歉...但萊茲已經當著不少人、包括我在內,毫無顧忌的展示了準六階的事實,他的用意令人擔憂。”
莫里斯指節輕叩桌面,蓋棺定論:“對我、對術士協會而言,哪怕是猜想,也已經足夠了。如果僅僅因為他是你的老師,而令你選擇對抗整個帝國的意志...”
的確,涉及戰略級“資源”,帝國對此類事件近乎是零姑息態度。
無論這個人是什么分會長,還是什么教子和“萊茵之炬”的老師。
莎姬不會對抗帝國的意志,但同樣不愿面對擺在桌上的事實,她抬起頭準備用再一次的逐客令來逃避時。
一道駭人心神的波動自遙遠的下城區騰起,足足數十秒后爆鳴才堪堪傳來,半個戈坦城似乎都被這道聲浪撼動。
莎姬手心的鵝毛筆應聲而斷,怔怔看著異動的方向。
而桌前稍遜一籌的五階術士莫里斯慢了一步站起,透過隨聲浪搖曳的百葉窗望去。
“是萊茲,和...巫獸氣息。”
莫里斯面色沉了下去,目光轉落在莎姬臉上。
莎姬沉默片刻,破窗而出。
呼嘯的焰龍將漫天雨幕蒸騰殆盡,卷著莎姬單薄的身形遙遙飛去。
老師,為什么...
...
“扎營?為什么?”
布蘭科看著傳令騎士向著隊尾小跑而去,有些難以置信地回頭。
他似乎在問桑吉夫,又像在問更遠處、雪坡上那道屹立不倒的身影。
“我...我不知道。”
桑吉夫解下背包,摸出一枚小巧的秘金圓筒,輕輕按動一端的凸起。
嘭——
輕響之后,半球傘狀的便攜帳篷在原地撐起。
這枚術士協會出品的行軍必備術器造價昂貴,但在大多數行軍場景下近乎雞肋。
只不過在這風雪肆虐的高原上,倒是物盡其用了。
魁梧的桑吉夫就這樣抱緊雙腳,極其勉強地蹲坐在帳篷中。
軍神大人的命令,扎營后全體待在帳篷內,天亮以前不得外出。
指甲蓋大小的雪片拍在帳篷外,啪啪作響。
被雪原無數遍反射、強化的陽光經過布罩和積雪篩濾,將帳篷內映成一片暗暗的紅。
二十二年前的今天,他也是這樣抱著腿,蹲坐在同樣“狹小”的帳篷里。
當時的他,因為軍神大人在斷糧、孤立無援的空曠平地下選擇“扎營”的命令而苦苦思索了一天。
而正是這道指令,將半只隊伍推向了深淵。
多年以后,無數個難眠的夜空為桑吉夫涂寫出一個厚重的答案,或者說一個荒謬的猜想。
封閉空間內的時間概念僅來自于帳篷布罩的顏色,深紅逐漸暗淡,直至夜幕降臨。
“要來了。”
桑吉夫本能地握住劍柄,死死盯著暗紅色的帳篷內壁,企圖透過它看見外面,看見那個桎梏他半生的答案。
這一次,即使違背軍神大人的命令,他也要看看這災厄究竟為何物。
咔滋~咔滋~
積雪被踩踏的聲音響起。
一片近似人臉的輪廓緩緩貼近了桑吉夫的帳篷。
甚至能看到來者呼出的熱氣在悄悄融化著布罩上的雪層。
軍令如山的隊伍中,絕無可能有人私自外出。
同一瞬間,桑吉夫周身勁氣運轉,握劍的手臂激顫起來。
噌~
劍身甫一出鞘,幻境中尚為四階實力的桑吉夫傾瀉出凜冽殺機。
“桑吉夫閣下。”
帳篷外的人臉輕聲道。
桑吉夫瞳孔驟縮,除了訝異于帳篷外那道熟悉的溫和嗓音。
更驚詫于...對方竟然如同幽邃深潭般,將他的殺機盡數吞噬,無聲無息。
“費柯爾?”
桑吉夫掀開帳篷一角,那名皮膚白皙、身材瘦削的年輕騎士正縮脖揣手,蹲在外面。
“是我,桑吉夫閣下。”
費柯爾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好像沒有這個隨軍帳篷,能和你擠擠么?”
“呃...”
桑吉夫看著這個深藏不露的小個子,堵到嗓子眼的緊張心緒被生生壓下,“進來吧,只是有些擠。”
他挪動身軀緊靠著布罩,騰出一小片空地,但也足夠費柯爾擠進來了。
意外的訪客、準確說是上一次未曾出現過的訪客打亂了桑吉夫的草木皆兵。
他怔怔地盯著帳篷內壁,不確定今晚的災厄...是否還會“如期而至。
“桑吉夫閣下,你注意過今天的營地布置嗎?”
費柯爾隨意問道,似乎是在找話題。
桑吉夫扭動微僵的脖頸,回憶片刻,“傳令兵給的布置圖,好像是隨軍術士定的。”
說完,他的腦海中浮現出那位被軍神大人帶于身邊的神秘黑袍人。
“隨軍術士是哪位大人?”費柯爾好奇道。
“我不知道。”桑吉夫搖了搖頭,隨后驚覺今天說過太多遍這句話了。
“哦,那你見過營地布置圖嗎?”費柯爾繼續好奇道。
“只見過我們這個小隊的。”
此次出行按十人一小隊,桑吉夫所在小隊駐扎在營地最西邊。
“哦。”
費柯爾沒有繼續好奇下去,而是低下頭,用手指在雪地上畫著什么。
不一會,他將凍得通紅的手指放在嘴邊哈了哈氣,又開口道:“桑吉夫閣下,你看這個像什么。”
桑吉夫聞言,側身低頭看了過去。
雪地上一個個圓點被串起,隱約描繪出一抹狹長縫隙。
群內的線條首尾相連,勾勒成了...
“一條舌頭?”
桑吉夫皺眉道:“這條舌頭是?”
“這是營地布置圖。”
費柯爾明亮的雙眸瞇了起來,回憶著記憶深處某個再熟悉不過的陣紋,他低聲道:
“一座舌頭形狀的...奇妙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