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故人久別重逢,總會問我,你為何兩鬢斑白日漸稀疏,我想了一下,原因應該與我從事的職業相關。
眾所不知,我是一個編輯,一個二十余年堅持(被迫)從事圖書出版的非正式(野)資深(年紀一大把,老了的)編輯。
非正式資深編輯自有一套工作方面的(失敗的)心得體會。
每當有年輕的新同事因工作問題向我求教得到指點迷津有路恍然大悟而對我表達感激之情的時候,我常對將入職的新同事說:你要是真的因為這個工作而變得成長了有學問了,你也不要感謝我,因為這都是你自己的努力。
我不知道我同事是怎么理解這句話的,很可能他/她以為我是客氣,但我是因為早想明白了。的確,如果他/她變得有學問了,那我對他/她的感謝真的也就不必當真,因為學問家嘴里的感謝,大多數也就是口頭說說,因為到那時候他/她覺得他/她既然已經是學問家了,那他/她的話,比任何金錢和物質饋贈都珍貴多了,說點好聽的就是金口玉言,說出了難聽的叫苦口良藥。不管好聽難聽,說你兩句你得給老子叩頭說謝主隆恩。所以說有時候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其實就是口惠而實不至,通俗點說就是光說嘴。
而我還是喜歡來點實在的,比如有錢送點錢,有酒送點酒,有特產送點特產,點菜點幾個硬菜,再不濟來頓燒烤啤酒管夠也行,沒錢沒特產沒燒烤以身相許什么的也不是不能考慮。
但這都是妄想,因為跟我共事過的,聰明者很多,但基本沒見有什么學問家,甚至有些還瘋了,以為自己是學問家。當然在跟我共事之前和之后自學成才的都不算哈,在別人那里有了學問的或瘋了的賴在我身上我也都一概不認賬。
為什么這么說?我是為了找補一下風險。因為“瘋了”這種現象在圖書編輯這個行業是個高概率事件,很多瘋得厲害的都自以為是學界泰斗了。我想既然好處得不到,壞處我也不要,所以我得有言在先,做好鋪墊:假如你不幸因為這個工作瘋了,也不要“感謝”我。大家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我們這行的瘋子往往會有一種執念,會全身心地喜歡或感謝迫害過他/她的人,這好像叫什么斯德哥爾摩綜合征。這往往跟之前迫害者有心無心說過的一些職場PUA的話有脫不開的關系,他們往往會灌一些雞湯欺騙這些單純的人入行和堅定從業信心,比如說“這行非常有前途”“這行能讓你變得有學問”“這行能讓你有職業自豪感”“這都是為你好呀”“這能讓你成長呀”之類的。
而且我之所以拒絕瘋子的感謝,更重要的是因為,我心里明白,瘋子要感謝一個人,誰知道會做出什么事來。假如他/她送給你一坨屎呢?假如他/她得不到你也不想讓別人得到你而一刀捅了你呢?假如他/她真的以身相許呢?你答應的下來接得住嗎?答應了你能控制得住他/她嗎?你要是不答應,出于永久擁有你的想法,他/她要是圖謀跟你殉情呢?想帶你一起上天呢?這又都是高概率事件。
所以我,除了經常檢查我自己還正不正常,還得經常測試同事正不正常。一個關鍵又經典的測試題目就是下班時間到了之后,提醒一下他/她,看他/她是不是能從狂熱的工作狀態中切換出來,假如他/她能禮貌地說一聲“OK,下班,明天見”,那就沒問題;假如他/她說“你滾,不要干擾我工作”,那就已經初露端倪,你要是沒辦法弄走他/她,還是先保你自己吧;假如他/她說“走什么走,讓我們一起快樂地加班不好嗎”,那就是中期,這時候你可以敷衍說:今天還有事,要不明天再說吧;假如他/她說“你要敢走,我就殺了你”,這是晚期了,那就節哀順便,吃個泡面老老實實跟他/她加班一起瘋了吧,就算你不瘋也得裝瘋。畢竟生命總比瘋不瘋什么的重要多了。
所以我為自己從事了一個時時面臨學問家的擠兌、新同事的懷疑和瘋子的愛慕而不知所措的行業而日夜焦慮,而且最主要的,還錢那么少,所以你知道了吧,這就是我的頭發日漸斑白和稀少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