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簡蔓:那男孩系列(共2冊)
- 簡蔓
- 10600字
- 2023-09-20 11:50:34
第一章
風那么大,我還是捉住了可愛的你

1
“看那個女生……”男孩子嘲諷的聲音很大,足以從二樓窗邊傳到樓下,“長得也太瘦小了,發育不良嗎?”
江浸月的頭皮不自覺地發緊。
高中入學一個月以來,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聽到這種議論。不過是矮了一點兒、瘦了一點兒……她看了看自己確實過細的手腕,最終還是決定放棄自我安慰。
但長得瘦小是她的錯嗎?別人說她瘦小她就必須難過嗎?
偏不!
十六歲的江浸月激勵自己,雖然個子小,但她也可以走出昂首闊步的姿態。對!眼睛直視前方,挺直脊背,讓后面那些男生看看,她江浸月才不會因為一兩句詬病就抬不起……啊……
隨著一聲驚叫,她跌趴在地。
事實證明,走路還是不能直視前方,因為會忽略腳下的坑……
窗邊立即傳來一聲爆笑,江浸月一躍爬起來,顧不上摔疼的膝蓋,一瘸一拐地跑走了。
“有這么好笑嗎?”路巖看了看笑得前仰后合的凌尋,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惡趣味。
“哈哈哈……”凌尋細長的眼睛瞇在一起,笑容沖淡了臉部輪廓過于凸顯帶來的冷硬感,讓他顯得比往常好接近多了,“你不覺得那個小不點就跟一只兔子似的嗎?”
循著他的手指,路巖轉過目光。
女孩的背影已經消失了,個子小,跑得倒是挺快。他的嘴角微微向上挑了挑:“走了,換衣服去,待會兒打球。”
下一節是體育課。
跑步幾乎是體育課的日常慣例。江浸月臉皮薄,實在不好意思跟體育老師說出自己把膝蓋摔破了的事情,只好咬著牙強撐著跟在隊尾跑。
操場一圈300米,她每彎曲一次膝蓋都疼得要死。十分涼爽的秋日,三圈跑下來,江浸月的冷汗布滿了全臉,面容慘白。
稍事休息,體育老師在操場上鋪開了兩張厚墊子,讓男女生分別做俯臥撐和仰臥起坐,女生三十,男生二十,做完就可以自由活動了。
一般都是按照學號排隊,但凌尋著急去打球,擠開排在最前面的男生,趴下,毫不費力地做了二十個俯臥撐,然后起身,揚揚下巴招呼路巖過來。
班里的男生都知道他們兩個是從一個初中考進來的,是鐵哥們兒,兩個人又曾一起代表學校參加過市里舉辦的中學生籃球賽,球技好,配合默契,在幾個學校中間贏得不少名氣,自帶光環。因此也沒人計較,班里的男生們都挺自覺地讓了路。
路巖俯身,將自己平行于墊子上,抿緊嘴唇,神情專注地做著俯臥撐。雖然他一向不覺得學習是多吃力的事情,但也的確更熱愛體育課上短暫的自由。
“哎呀,江浸月,你膝蓋流血了!”
有女生驚呼起來,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路巖剛好做滿了二十個俯臥撐,他起身,不自覺地朝聲音的來源望過去。
正在做仰臥起坐的女生垂著頭,汗珠滴滴答答的,明明一張臉白得跟紙一樣了,還搖著手,小聲交代:“別說別說,沒事沒事。”
并不像沒事的樣子。
“看什么呢?”凌尋朝他伸出手,路巖握住,借勢起身。
“走吧,別浪費時間了。反正是最后一節課了,待會兒放學接著打啊。”凌尋邊說邊朝前走去,對于女生隊伍中嘰嘰喳喳的議論聲充耳不聞。
路巖跟著走了幾步,還是忍不住又回頭看了那女生一眼……
的確像只兔子,蠢到讓人不屑同情的那種。
2
江浸月是住校生。
或者說,她是資深住校生。因為父母工作比較忙,家里的老一輩又都去世得早,沒人照看她,所以,為了解決安全、溫飽等基本生存問題,從小學時期,她就開始了讀寄宿學校的生涯。
她對于集體生活早就適應了,不僅如此,她還能將自己的一切打理得特別好。對比那些剛剛住校,每晚因為想家而躲在被窩里偷偷哭的室友來說,她的淡定從容顯得格格不入。
為了合理分配每個月的生活費,江浸月每年都會為自己買一個記賬本。每一筆花銷,小到買一瓶礦泉水的支出都能在其中找到。
這個月剛開始,她把生活費中的一大半存進了食堂飯卡,生存原則就是先保證自己不餓肚子。剩下的余額原本看起來是個蠻可觀的數字,她先前打算用這筆錢去買鞋店推銷的增高鞋的——上個月她去買生活用品,路過那家鞋店,導購姐姐極為熱情地向她推銷過,她當時錢不夠,和人家說好下個月領了生活費去買。
但是因為下午那一摔,再加上自己硬著頭皮做運動,膝蓋上的傷口嚴重了許多,在醫院做完消毒、包扎,又拿了防止感染的消炎藥之后,她的錢包迅速癟掉了。
傍晚的操場邊,女生倚著公用電話亭的透明框,不知第幾次輕輕嘆息。吵得不遠處正在水龍頭前洗臉的路巖,不得不抹掉臉上的水,朝她的方向望了過去。
當你注意到一個人時,好像生活中突然一下子充滿了她的影子。
路巖漫不經心地活動著僵硬的腳腕。雖然已經入學一個多月了,但在凌尋拍著手大肆嘲笑她之前,他其實根本不知道班上有這個女生。
是叫什么月?他蹙著眉頭想了半天……什么都沒想到。
“喂?”女生終于拿起了話筒,然后彎起唇角,叫道,“媽媽。”
她的聲音又慢又輕,要不是過了放學時間,操場很安靜,即便是這么近的距離,路巖也很難聽清她說的是什么。
今天周五,像是例行匯報工作似的,女生詳細跟媽媽說明了這一周學校里發生的事。路巖靜靜聽著,秋日的風很干爽,打球帶來的燥熱都被吹散了。
他有點期待女生談起自己今天的經歷,比如被人嘲笑,摔倒受傷什么的……
但等了半天,她提都沒提,手里攥著一袋子藥,嘴上仍然笑著重復:“沒事的媽媽,我沒事。”
路巖垂眸,在幫忙去送體育器材的凌尋找過來之前,提前邁步走了。
這么說謊是覺得自己很懂事?路巖的嘴角露出譏諷的笑容,那個叫什么月的女生可能還不知道。
懂事的人都活該吃苦。
就像他爸爸。
不過是他自己的選擇,為什么偏要安上“奉獻”的帽子?說什么當年是為了供養弟弟妹妹上學不得已輟學去打工的,因此才落得中年落魄,生活窮苦……
既然選擇了犧牲,就瀟灑承擔后果。一輩子自怨自艾、喝酒發瘋算什么男人?
路巖最看不起這樣的人。
所以,比起自己的爸爸,他更喜歡、尊敬凌尋的爸爸。
“明天你還去嗎?”凌尋走過來,接過他遞來的校服襯衫,在校道上旁若無人地換下了球衣。
路巖表情鄭重地點頭。
凌尋笑了笑:“你小子真講義氣,不枉我爸以前像疼親兒子一樣疼你。”
“老樣子,明天我先去買酒。”兩個人在學校門口分別時,路巖囑咐他,“到時候就在商場門口碰頭吧。”
“嗯。”
凌尋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他知道路巖一定還在看著自己的背影。
這幾年來,那家伙總是會在這個時刻流露出同情他的目光。他很討厭那種目光,所以頭也沒回地揮了揮手。
3
江浸月在商場大廳徘徊了很久。
她想著,要不不去了吧……但又想,萬一那位導購姐姐真的像之前說的,特意給自己留了一雙鞋不賣呢?會虧損吧?
她抓抓頭發,早知道就不該答應這種事。
江浸月垂下頭,認命地嘆口氣,算了,她也不是第一次把自己推到這種兩難境地了。
懷著一腔歉意,她緩緩走向位于二樓超市旁邊的那家鞋店。
上次那位接待她的姐姐剛好站在門口,江浸月上前打了個招呼:“你好。”
導購立刻展露出專業的笑容:“你好啊小妹妹,來買鞋嗎?”
呃……她好像沒認出自己?
“我……”江浸月語無倫次地情景再現,“我上周來過,當時我沒帶夠錢,所以我們說好這周再買的……你答應幫我留一雙。”
“啊!”導購兩手一拍,嘴邊的笑容更大了,“有這事,我想起來了,是那雙35碼的增高鞋吧?得虧我給你留了,那鞋賣得可好了,現在我們店里都快沒貨了,你等著,我這就去給你取。”
“我……”江浸月急忙扯住她的衣袖,小聲說,“姐姐,你別麻煩了,我……我不買了。”
年輕的導購還不太擅長掩飾喜怒,瞬間的怔愣過后,她沉下臉,甩開了江浸月的手:“不買你特意跑過來干什么?耍我啊?”
“不是不是。”江浸月認真地解釋著,“我是覺得之前自己答應你了,總要跟你說一下的,我真的不是故意不買的,我這兩天出了點事,生活費不夠才……”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導購不耐煩地擺擺手,“你不買就快走,不要影響別人做生意。”
“對不起。”江浸月微微欠身,因為個子矮,彎腰時甚至還不及鞋店旁邊為招攬生意而專門定制的那雙大皮鞋高。
站在超市收銀臺旁邊排隊結賬的路巖目睹了全過程。
他覺得那個女生大概腦子有坑。
不買就不買了,干嗎把跟一個導購的約定當回事?
還道歉?
她道的哪門子歉?
“您好,結賬嗎?”收銀員敲敲柜臺提醒路巖。
他回過神,將兩瓶白酒遞過去,并交代:“不要購物袋了。”
等他的目光再回到剛剛的鞋店門口時,女生已經離開了,那名剛剛接待她的導購將這件事當成笑料分享給了其他同事,而后大家一起笑了起來。
笑聲刺耳。
路巖舔了舔后槽牙,將兩瓶酒塞進外套口袋。為了顯得正式一些,他今天特意穿了墨黑色的牛仔服,黑色校服長褲,黑球鞋,氣場看起來比往常冷很多。
經過那家鞋店時,他不經意間瞥了那名導購一眼,像是接收到什么信號一般,她突然湊上前,招呼路巖:“同學同學,要不要看看我家運動鞋?新到的款,就適合你這種酷酷的男生。”
路巖怔了一下,嘴角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好啊!”他改變路線,走進店內,拿起一雙黑色籃球鞋,禮貌地說,“能不能給我介紹下這款?”
“你眼光真好!”導購眉飛色舞地說,“這款運動鞋不僅外表好看,用料也特別棒,它的鞋幫是不織布,鞋底加了氣墊,穿起來非常舒服透氣,還很適合打籃球。看你個子這么高,一定會打籃球吧?這雙鞋現在打七折,很劃算。”
“哦。”路巖點頭,放下鞋子又指了指架子上的藍灰色休閑鞋,“那這款呢?有什么功能?”
導購大概覺得路巖穿得講究,是個家境優越的少爺出身,十分耐心地根據他的要求一連介紹了五六款鞋子。完事后用期待的目光看著他。
路巖扯開嘴角,不負她望地說:“行,這幾雙聽起來都不錯,都給我包起來吧。”
導購喜上眉梢,詫異地反問:“你都不踩一腳試試嗎?”
“不用了,我信得過你,我穿43碼。”
少年眉眼清朗,表情真摯,導購因為接了一個大單高興得難以自控:“您等等啊,我這就去給您取。”
她開始用敬語了。
只對有錢人用敬語嗎?路巖垂下眼睫,隱去了嘴角的笑容,轉身往外走。其余的導購看到揚聲問他:“哎!你鞋還沒拿呢!”
他淡淡應聲:“心情不好,我不買了。”
當然,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買。
想起剛剛那個縮在大皮鞋旁邊可憐巴巴的小不點兒,路巖癟了癟嘴巴。
愚蠢。
4
路巖跟在凌尋后面,在他們前面領頭的是凌尋的媽媽。
三個人沿著墓園的小路沉默地走了許久,才走到凌尋爸爸的墓前。
一晃三年,他們倆都長得高大了許多,凌尋的媽媽雖然還不到五十歲,卻迅速蒼老了,清理墳上雜草的時候,她要時不時停下來捶捶自己的腰。
午后山間的風輕柔舒適,路巖和凌尋一起跪在墓碑前,兩個人手法熟練、配合默契地斟酒。沒有眼淚,表情平靜。時光很公平,總是可以均勻地幫助每個人淡化悲痛。
“老爸,今年我考進春陽高中了,怎么樣?你兒子挺給你長臉吧?”凌尋歪了歪嘴角,得意揚揚地說。
路巖語氣淡然地拆臺:“考上大學再來自夸吧!”
“喂!”凌尋仰起下巴,斜眼瞅他,“怎么著?你瞧不起我啊?”
路巖笑了:“那你就努力考上,讓我瞧得起唄。”
“你們倆要是真能考進一所大學,那得是什么樣的緣分啊!”凌尋媽媽語氣溫柔地感慨。
路巖和凌尋心照不宣地對視了一眼。
什么緣分,要不是路巖扯著拽著按著頭給他補習,凌尋打死也考不上春陽高中。但是如果這幾年,他也稍微努力一點,跟他考同一所大學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凌尋總是自命不凡地想,只要他付出百分之五十的精力,就能趕超路巖的成績。
路巖那小子,忠誠、實在、可信任,但就是笨。
不過他笨得不讓人討厭,甚至令人尊敬。
比如,三年來從不缺席老爸的忌日這件事,以及要把爸媽曾經對他的幫助記一輩子的架勢……凌尋捫心自問,他是真沒有路巖這股肝腦涂地的義氣。
掃完墓,三個人循著來路往回走。時間晚了些,風中漸漸浮出些涼意。四周很安靜,只有時斷時續的鳥鳴。
回想起凌尋爸爸去世后的模樣,他躺在棺木里,家屬上前看最后一眼,作為凌尋的好兄弟,作為被凌爸爸照顧多年的干兒子,他也獲得了這項權利。
那時候的路巖,十三歲。他對死亡的理解還很淺顯,看著化了奇怪妝容,但面容安詳的男人,他有一瞬間過于樂觀地覺得,或許生命的終結,不過是被永久剝奪了發言權。
無數個晚上,路巖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躺在地下的凌爸爸,對凌尋和他露出贊許的笑容。
他希望他們像親兄弟一樣相處,希望他們能共進退。
路巖深以為,他們沒有辜負他。
“那個人……”凌尋頓了頓,他的聲音被周遭的寂靜映襯得聒噪,“那個人是不是快出獄了?”
“可能吧。”凌尋媽媽嘆息一般的自言自語,“為什么反而做錯事的人活下來了?”
路巖低著頭,眼睛瞥了瞥一旁的凌尋,瘦削的臉龐顯現出令人心驚的冷厲,他知道凌尋在想什么。
仿佛感覺到自己的目光,凌尋轉過頭來。
那眼神是一種詢問,也是確認,但路巖不經意地避開了。
如果凌尋決意去報仇,他是應該追隨他,還是阻止他?
他還沒找到答案。
回到市區天色已經很晚了。路巖自離家一條街的十字路口下車,從車外跟凌尋媽媽道別時,凌尋也推開車門,走了下來。
“這么晚了,你不回家去哪兒啊?”凌媽媽從駕駛座旁的車窗探出身子問他。
“我跟路巖還有事兒,等會兒就回去。”他敷衍地擺擺手,攬住路巖的肩膀往前走。
“你又騙阿姨。”路巖擰起眉頭,“你少讓你媽操點心吧!”
“你看你這個表情。”凌尋不耐煩地看著他,“我又不是去干什么壞事,約了女孩看電影而已。”
“誰?”
凌尋抬抬下巴:“看前面。”
路巖順著望過去,頓時瞇起了眼睛。
是藝校的校花,趙曼婷。
女生穿著酷酷的牛仔上衣,緊身褲,身材纖瘦,長發全都撥到一邊,看到他們,張開五指,在空氣中彈琴似的動了動,嘴角咧出個挺勉強的微笑。
矯揉造作。
“那我走了。”路巖識趣地轉身。
走了老遠,他還能聽到趙曼婷不高興地抱怨:“怎么這么晚?我都等了十分鐘零四十秒了。罰你周一請我去你們食堂吃飯,讓你們學校人都看著你幫我買飯。”
“行行行……”
凌尋的聲音隨著路巖遠去的腳步,淡了。
5
有人敲了敲桌子,江浸月自餐盤中抬起臉,塞進嘴里的魚丸還沒來得及咀嚼,將她的臉撐得像只倉鼠。站在她身旁的男生太高大了,她得把頭使勁后仰,才能看清他的樣貌。
“同學。”男生細長的眼睛瞇起來,“你是五班的吧?”
江浸月茫然地點頭。
“那就好說了。”大約是想要表現出親近感,男生微微朝她彎了彎腰,但江浸月因為驀地在眼前放大的面孔而嚇得一激靈。
“你別怕啊!”男生笑了,“我不是要找你麻煩。是這樣的,我是走讀生,沒辦食堂飯卡,但我朋友正好來找我吃飯,而且她就想嘗嘗咱們食堂的飯,辦卡的老師今天碰巧還不在,我這為難得不行。你能不能把你的飯卡借我用用?花多少我改天還你現金。”
江浸月眨了眨眼睛,飯卡是她的生存保障,縱使她再軟弱,也沒辦法毫不猶豫地交出去。
見她沒動,男生側身指了指站在食堂大廳的女孩:“你看,我朋友都等我半天了,同學,你就看在咱們同窗的情誼上,幫幫我唄?”
食堂里人很多,大家聞聲都朝這邊望了過來,江浸月頂不住那些眼神的洗禮,乖乖交出了飯卡。
男生道謝之后,帶著那個長得非常漂亮的女孩去窗口買飯。
盡管身旁的壓迫感消失了,江浸月卻吃不下去了。
男生的說辭有很多漏洞,他既然有現金為什么不先還給她?
他連自己叫什么名字都沒有說,具體什么時候才能還錢也沒有說。
他會不會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還錢呢?
江浸月偷偷扭頭去尋找剛剛男生的背影,他幾乎在食堂的所有窗口都點了餐,他們兩人能吃得下那么多東西嗎?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們不會一頓飯就刷光她卡里的余額吧?
江浸月愁眉苦臉地用筷子戳了戳自己餐盤里的米飯,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
男生已經落座了,除了他和那個女生,又來了一個男生。也是五班的,但江浸月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們這么多人一起刷她的飯卡呀?江浸月露出忐忑又哀怨的目光。
路巖抬了抬眼睛,不遠處那個叫什么月的女生立刻慌亂地垂下了頭。想了想,他問對面的凌尋:“飯卡哪兒來的?”
“尋哥借的。”趙曼婷夾了一塊糖醋里脊,笑嘻嘻地回答。能看出,她對于今天這場風頭出得很滿意。
“問誰借的?是咱們班那個小不點嗎?”路巖依然看著凌尋,“你給人家錢了吧?”
“你話怎么這么多?當然給了!”凌尋吐出一塊排骨骨頭,“哎,你別說,咱們食堂的飯真挺好吃的。”
“是不是托我的福?”趙曼婷噘起嘴巴,撒嬌般的望著凌尋。
“是是是。”他一迭聲地應道。
路巖漫不經心地吃著碗里的飯,余光瞥到另一張餐桌前的那個小不點已經走了。
走得好,否則影響胃口。
午休時,江浸月在課桌上趴著睡了一覺,醒來就看到自己的飯卡已經被還回來了,就放在她桌角的一摞書上。
只有卡,沒有所謂的現金。
要不是馬上就要上課了,江浸月真的很想立刻跑去食堂查一查,里面還剩多少錢。
下午最后兩節課是英語,飯卡的事情一直盤旋在江浸月腦海中,她坐立不安,老師講的內容根本聽不進去。
她也想表現得淡定一點,但焦慮感隨著放學時間的逼近越發嚴重。
讀初中時,江浸月曾因為弄丟錢包挨過餓,她知道挨餓的感覺,同時,也害怕那種感覺卷土重來。
她很后悔,不該把飯卡借出去的。
不管對方怎么說,她也不該拿自己的溫飽開玩笑的。
同桌突然碰了碰她的胳膊。江浸月猛地起身,下意識地喊了句:“我沒錢!”
全班鴉雀無聲。
同桌弱弱地答:“我只是想告訴你老師叫你回答問題。”
江浸月的臉“噌”地紅了,同學們發出震耳欲聾的大笑。一向嚴厲的英語老師懲罰她站著聽課醒神。江浸月簡直窘迫得不敢抬頭。
原來她叫江浸月。
神奇,她站著跟別人坐著竟然也沒差多少……
坐在最后排的路巖挑了挑嘴角。
6
學校為了提高學生對做課間廣播體操的積極性,組織了全校體操比賽,時間定在了月末的最后一個周五。
商議參賽服裝時,文藝委員提出穿白襯衫、藍牛仔褲,簡單清爽,藍白搭配辨識度也高。這個想法獲得了班主任老杜和全體同學的高度贊同。
為了達到最好效果,以免出現不統一的白色,大家伙兒一致決定集體采購白襯衫。
當然,這就涉及一個問題,需要交錢。
江浸月翻看著賬本,這個月才剛過了三分之一,她的生活費已經所剩無幾。
她惆悵地想,如果比賽時間再晚一點就好了,如果她當初忍著疼不去看摔破的膝蓋就好了,如果她沒有在乎別人的嘲笑,沒有摔倒就好了……
還有最可悲的——如果她沒有把飯卡借給別人就好了。
原本足以支撐她三餐吃飽喝足到月末的余額,現在也就勉強夠她吃接下來的午飯。
再拿身上的錢去買白襯衫,這意味著,江浸月之后的二十天,幾乎都沒辦法吃早餐和晚餐。
“江浸月,快點。”班長扭頭催她,“別磨嘰啦,我們這還著急去批發市場訂貨呢!”
“哦哦!”江浸月合上賬本,從口袋里掏出最后一張百元紙鈔遞了過去。
她以為至少能剩幾十塊錢,但當天的晚自習課上,班長拿著打板的樣品回來,在講臺向大家展示了那件襯衫不凡的質地,精致的風琴領和優雅的燈籠袖。最后她說:“男生就穿普通的款式就好,咱們女生還是選這個吧,雖然價格貴了一半,但比賽結束之后也可以繼續穿呀。”
所有人都點了頭。
江浸月也不得不點頭,雖然她知道點了頭就拿不回余額了。
訓練時間安排得很密集。大概每個人都是如此,付出的越多越想贏。
自入學以來,江浸月還是第一次感受到所謂的班級凝聚力,大家全情投入地練習著那些閉著眼睛都不可能跳錯的動作,心中憧憬著穿上好看的衣服踏入賽場后,全校師生投來艷羨贊賞的目光。
江浸月也想贏,可總是咕咕叫的肚子不斷提醒著她,她很餓。
很餓很餓。
已經連續兩周了,她每天只吃一頓午飯。饑餓這種感覺很奇怪,你越害怕它的到來越會被它控制。原本江浸月的食量并不大,但最近,她覺得自己大概可以吃下一頭牛。
晚自習上課前,班長又將他們召集到操場上排練,江浸月站在隊伍的末尾,忍著絞痛的胃部挺直身體,盡量不拖后腿。
她給自己洗腦,沒多久了,再挺一個星期就可以領到生活費了。以前也這么餓過半個月嘛,如今她長了三歲,理應可以餓更久的。
只不過,長了三歲的江浸月依然沒有學會勇敢。
三年前她著急去上課,落在宿舍床上的錢包不翼而飛,但因為不想破壞和室友之間的關系,她選擇不說,就那么餓著挨到了下次領生活費。
吃畢業散伙飯時,其中一位室友偷偷塞了她一些錢。數額比之前的多兩倍。她低著頭道歉,江浸月搖搖手,沒接,她風輕云淡地說:“沒關系的,你不用在意。”
她是天生愛吃虧嗎?不,不是的。
十年住宿生涯造就了她委屈自己的性格,少了父母庇護的同齡集體生活,遠比想象中殘酷。因為地位過于平等,沒有寬容溺愛讓她恃寵而驕,為了不招惹是非,她只好自學了息事寧人。
這樣的江浸月,大概餓死都不會去跟借她飯卡的那個人要錢。
“江浸月,你別晃!”領隊的體育委員大聲斥責她。
“哦哦!”女生抹了一把汗,努力擺正了身體。
瘦的人不是都不怎么愛出汗嗎?路巖疑惑地想。
還有,這女生是從來不吃飯嗎?為什么她看起來越來越瘦小了?凌尋其實真沒誹謗她。
她的確看起來發育不良。
肯定還貧血吧?每次看她,都覺得臉白得跟張紙一樣。
訓練結束后,路巖趁走在身邊的凌尋不注意,從他口袋里順了兩個準備拿去討好趙曼婷的巧克力,隔著人群,瞄準江浸月丟了過去。
“哎呀!”她抱著腦袋驚呼一聲。低頭看到落在草叢里的東西后,驚喜得睜大了眼睛。
江浸月彎腰撿起來,四下看了看,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她無比歡欣地撕開包裝紙,將兩個巧克力球一股腦塞進了嘴巴里。
嗚嗚嗚……好吃。
7
江浸月的確比自己想象得堅強,她靠一天吃一頓飯成功撐到了月末,體操比賽的那天。
高中住校生一個月回家一次,過了今天,她就可以回家胡吃海喝了。
天氣不好,原本計劃下午開始的比賽忽然提到了上午。時間緊迫,大家忙著換裝和排練,江浸月連去學校小賣部買個面包的工夫都沒有。
她原計劃中午奢侈一下,吃頓好的,讓自己用最好的精神面貌應對比賽。所以昨天中午為了省錢只點了一個清炒小白菜,昨晚和今早都沒吃。
她很餓,而且越焦慮越餓。
等待上場時,胃部的絞痛感越來越明顯,望著斗志昂揚的其他同學,她只得默默咽了口口水。
比賽順序是按照班級劃分的,即五班第五個出場。
“到我們了!”老杜站在前面為大家助威,“你們看起來太棒了!雖然都說輸贏不重要,但我相信咱們班今天鐵定能拿第一!”
全班振臂高呼:“必勝!必勝!”
廣播體操音樂響起,青春帥氣的高一(5)班同學邁著整齊劃一的步子上場,在春陽高中全體師生激烈的掌聲和不知哪個班男生的響亮口哨聲中,開始展示他們的訓練成果。
江浸月感覺到,冷汗已經順著后脖頸浸濕了衣領。她的身體有點怪,好像飄了起來,腳也沒了重量。她很努力地跟上其他人的動作,但總感覺自己好像慢了一拍。
有笑聲遠遠地傳來,旁邊的同學一直在怒瞪她。江浸月慌了,但越慌越錯,那些明明倒背如流的動作,集體從她腦袋中消失了。
她愣在了那里。
結果可想而知,因為江浸月的失誤,他們班的分數排到了已出場隊伍中的最低位。
指責的目光和遺憾的嘆息都讓她無法面對。江浸月顫抖著聲音跟老杜告了一會兒假,離開了觀看席。
路巖望著那個縮得越來越小的背影,不自覺地摸了摸后頸。
做操做成那個鬼樣子,應該不是因為緊張,更不可能是故意搗亂。畢竟江浸月也不像是有這種膽量的人。
所以,到底是因為什么?
路巖不習慣讓事情停留在問號上,他得去解開答案。
“去哪兒?”見他起身,凌尋轉頭問道。
“廁所。”
路巖循著江浸月離開的方向找了一圈愣是沒找見。倒也沒什么稀奇,自己早就領略過她跑得快的“兔子”風采。
找累了,路巖正打算放棄,突然聽到教室和后墻的夾縫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貓著腰靠近……
看清了,小個子的女生正躲在后墻根……吃干脆面?
路巖還以為她會哭?
“喀喀。”他清清嗓子。
江浸月回過頭看了看他,又埋下了臉繼續啃。
“咔嚓咔嚓”的聲音彌漫著,路巖不知怎么有點焦躁。“你還能吃得下去?”
他的語氣沒有責怪,他是真心好奇,虛心請教。
“我餓了。”江浸月小聲回答。
天邊傳來一聲悶雷,零星雨點落下。路巖在她身邊站了一會兒,突然不知道該干嗎了。
走嗎?挺尷尬。
不走……也挺尷尬。
他又清了清嗓子,雖然嗓子其實很清亮。無中生有地問:“你……你喝水嗎?”
“謝謝,我不渴。”
江浸月垂著臉,看不清表情,但蜷縮的樣子看起來可憐巴巴的。
“你,沒事吧?”路巖歪了歪身子,忍不住問。
江浸月一改剛剛的淡定,驚慌地跟他擺手:“別說別說,沒事沒事。”
女生的眼眶里蓄滿淚水,通紅的鼻頭讓臉顯得更蒼白,她顯得很害怕。路巖愣了一下,不屑一顧地轉身:“嘁,誰稀罕說。”
青春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