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序言
那是誰的語言呢?
岳麓書社的編輯,要我為新版的《長江傳》寫幾句話,我便一邊從記憶中讓長江流出來,注滿我家鄉的大河小溝,一邊重讀《長江傳》。我很有幾年沒有讀這本書了,但它一直在我的念想中:遠赴青海的秋日,日月山的樹如雕像般站立;青海湖的早晨,霞光被涌動的湖水揉搓,揉來搓去,那彩霞便破碎了,便彌漫在青海湖深處了。在可可西里,那里有真正的大塊荒野啊,不知是誰把一個個湖泊,恰如其分地安置在那兒。過往的各種動物除喝水之外,會在湖邊看湖中自己的倒影,有哲人說:人與動物都是自戀者。
隱約記得,因為被大地、荒野、長江感動,而寫出了一些句子,曾經自己感動著自己。可是,1999年至今,不算太短的時間了,再加上多少有點老年癡呆,我怕記憶有誤,便有故亂翻書了:“楚瑪爾河是長江源頭的北支源流,藏語意為‘紅水河’。當曲是長江源頭的南支源流,藏語意為‘沼澤河’,蒙古語稱‘阿克達木河’,意為‘寬闊的河’。”“沱沱河現在是名正言順的長江正源,藏語稱為‘瑪爾曲’,意為‘紅色的河’,蒙古語稱‘托克托乃烏蘭木倫’,意為‘平靜的河’。”“各拉丹冬,藏語意為‘高高尖尖的山峰’”。我想起每當我書寫這些名字時,就有一種莫名的激動,因為:“這些河流以及山峰的藏語名和蒙古語名字已經告訴我們,在這冰雪源區,最早的發現者是誰了。他們沒有留下名字,但可以肯定那是一些尋找天國仙鄉的靈魂的漂流者,或者是守望著這片荒野的蒙藏牧民。也許,真正的發現者從來不認為這是什么了不起的發現。他們只是覺得這里天更藍水更清,而那陽光下的冰雪,更是一種潔白到耀眼的誘惑,這誘惑直逼心靈深處,不是誘使你占有,而是誘使你擺脫。”

可可西里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如今重讀,那些陌生的名字給人的另一種啟迪應是:它們似乎更適合這些山巒江河,那些最初的命名者,是在經年累月的注視中,是在有意無意的呼喚中,脫口而出,便有這些名字。如同海德格爾所稱,言說不僅是人體生物學意義上的某些器官發出的聲音,而且是“人口向著天空開放的花朵”。或許有人會責難:“你怎么能斷定這不是紙上寫下來的文字,而認為它必定是言說而出?”說真的,我非常喜歡這樣的發問,康有為在辦萬木草堂時稱之為“獻疑”,那是經過思考的、讓你必須回到問題原點、做一番審視的發問。我發現了我的疏漏,關于時間的疏漏:那些命名者是古老的藏人和蒙古人,他們并不識字,只有語言,而且是簡單的語言。人與人的交流還要伴隨著手勢、表情等,決不是輕聲細語,是大聲地喊,對著人喊,對著江喊,對著山喊,喊出了山川的名字。假如有人說,“徐剛你這是胡思亂想,你有證據嗎?”我只能沉默,不做辯解,我真的沒有任何證據。
我是1998年初秋時到青海玉樹藏族自治州的。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冰雪荒野,那荒野呼告卻那么簡約動人:“唵嘛呢叭咪吽——啊!蓮座上的圣佛,噢!”我短暫游蕩在玉樹草原上,毫無目的,人在毫無目的的時候,是最自由且最多發現的時候。草原上有細小的流水,或者漫流,或者是一條小溝,清淺的水里,總有大小不一、刻畫也不一樣的“瑪尼石”——刻著六字真言的石頭。有一生都在刻“瑪尼石”的人,他們從不說雕刻時光之類的話,他們也不在乎歲月正在一筆一筆的刻畫中流逝,倘若時間不是用來“轉經”和刻“瑪尼石”,時間還有什么意義?
玉樹結古鎮(今結古街道)的“瑪尼堆”,人稱世界第一大“瑪尼堆”。我曾經為它寫了一段文字:這是一個寧可堆砌瑪尼堆,而不屑于高樓大廈、燈紅酒綠、錦衣玉食的民族。仿佛這是造物主的刻意安排,把這中華民族大家庭中最獨特的、為來世而活著的藏族,置放到了長江源區。在他們眼里,這兒的山是圣山,這兒的河是圣河,羌塘高原、玉樹草原、可可西里都是神圣之地。在高高的雪山面前要低頭走過,在神圣的長江岸畔要放輕腳步,這里的一切不僅供養現世,更是為著來世的。他們的生活宗旨是:怎么能把樹砍光呢?怎么能把草挖走呢?怎么能把水抽干呢?怎么能把山掏空呢?現世的日子有吃有穿能得溫飽就行了,關鍵是來世,來世怎么能沒有草原、雪山和長江呢?假如不從宗教的意義上探討,這一種來世哲學,是不是一種更加難能可貴的可持續發展思想呢?因為它對今人現世的要求不是“滿足”,人心是永遠不會滿足的,它要求的是溫飽、節儉,并認為奢侈浪費是會觸怒神靈的犯罪,唯其如此才會有更好的來世。不必討論人有沒有靈魂、有沒有來世,可是我們總有后人后世吧?后人后世難道不就是來世嗎?

各拉丹冬雪山
可可西里是夢幻之地、荒野之地,是青海最富有神秘色彩的一片高原極地,它又是江源之地。江源是以蒼茫的荒涼護衛雪山的,“蒼茫”“荒涼”等詞語是專對人類用的,蒼茫處、荒涼地,人看似“無”,其實是“有”,是“無中生有”之地。可可西里拒絕人類,卻懷抱柔弱的小草與剽悍的野生動物;它荒涼也富有;它原始卻保持著大地的完整性;它遠離塵世,又充滿生命的廣大和美麗。各拉丹冬的冰雪融水,不僅孕育了長江,還孕育了注入赤布張錯——藏語意為“水橋湖”——的一條名叫曾松曲的河流。那是一條最終沒有流出可可西里的河,但曾松曲以自己的存在說:我們都是河。曾松曲以赤布張錯為歸縮,可可西里多了一個難得的淡水湖。小心翼翼地飲水的藏羚羊,以它們天使般的目光四下張望,不遠處野牦牛龐大的身軀正慢慢移動……我又曾朝拜通天河。通天河是中原、青海北部通往青海南部、西藏的天險要渡。不知道有多少漢藏使者、戍邊將士、僧侶信徒、商賈旅人,在這里來來往往。這來來往往便是文化的傳播與交流,貨物的轉運和買賣,一族一地與他族他地的碰撞及溝通。過往通天河,冬天靠冰橋,夏天則用羊皮筏子。稱多縣拉布鄉蘭達渡口,是通天河上的古渡口,如今還能找到當年疊石而成的古碼頭遺跡。它象征著兩岸之間的聯結,兩岸之間的聯結也就是天、地、神、人的聯結……

瑪尼堆
我寫《長江傳》的時候,有不少筆墨是在敘述,敘述長江尋源的故事,敘述可可西里的湖與草及動物……我想告訴那些20多年過去,仍然沒有忘記《長江傳》的朋友:敘述永遠是書寫中最要者,而筆端帶著感情的敘述,講求文字的詩意的敘述,則更是文章的靈魂所在。敘述和描寫不是兩回事,它們是相互呼應連接的,你甚至可以這樣理解:敘述是需要描寫的,描寫你所敘述的內容是必需的。比如我們從小被語文老師教誨的景物描寫——這是涉及大自然、人與自然關系的重要的寫作手段,卻是從敘述開始:景物是山?是林?是朝霞?是夕照?你都要說清楚,說清楚即敘述。然后是描寫,山之高也,山在云霧中也,山上有喬木瀑布等,此即描寫,景物描寫。我們現在很少讀到景物描寫,文學便缺失了富含詩性的一大塊。《長江傳》大多是敘述,敘述中的景物描寫。有時也會蹦出一些短句:
“長江非瞬息之作。”
“猜想是親近本源的一種方式。”
“高原上聳起的都是潔白的雪山冰川,圣潔到冰冷,莊嚴到沉重,當冰川融水點點滴滴淌下時,一條大江誕生了!”
“當源頭確立,流動與接納便成為一條大河的存在方式。”
“山的剝蝕告訴我們:凡存在之物均處于磨損消耗之中。”
“金沙江的回想就是大地的回想。”
曾經有好友學莊子魚樂之辯說:“尓離金沙江遠矣!焉知金沙江?”
答曰:“金沙江主流乎?支流乎?”
“支流也。”
“然,其主流若何?”
“長江。”
“余乃崇明島人也,血管里有長江水,豈能不知金沙江?”
“何來回想?”
“因為我在回想。”
我要贊美支流,支流是大地上的旁逸斜出,支流是散漫的,如果它與主流沒有距離,那就不成其為支流。支流的定義應該是:它與主流并非同出一源,它有自己的流程及流向,無論偶然還是必然,它將和主流匯合。沒有支流的長江是短江,長江,是集支流之大成者。
擱筆之前的困惑是:《長江傳》中的語言,那是誰的語言呢?無疑,那是冰川上滴落的、瑪尼堆上刻畫的、金沙江呼嘯的、野牦牛叫喚的聲音,“向著天空開放的花朵”,其中有落地者,正好落到我的筆下了,便成了長江入海口崇明島人徐剛的語言。可乎?親愛的讀者。
是為序。
2022年6月11日,于北京一葦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