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礫心(古爾納作品)
- (英)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
- 4字
- 2023-09-19 11:50:02
第一部分
1
一支棉花糖
我父親不想要我。我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小到我還不知道自己的哪些東西正在被奪走,至于我能猜出其中緣由,則是后來很晚的事了。從某種意義上說,蒙在鼓里也是一種幸運。如果我大一點才知道父親并不想要我,說不定我就學會如何更好地和這種境遇周旋。那樣的話,我很可能要借助偽裝并心生憎惡。我可能會假裝不在乎,也可能在背后痛罵他,把一切都怪罪于此,并設想如果他要我的話,情況又會如何。我或許會苦澀地想,在生活中沒有父親的愛,也沒什么了不起。沒有父親的愛,說不定還是一種解脫。父親并不總是那么好當的,尤其當他們自己在成長過程中也缺乏父愛時。因為那樣一來,他們所知道的一切會令他們懂得,不管怎么說,身為父親,必得照自己的意思辦事。況且,和其他人一樣,父親也要和無情的生活規則打交道,他們也有膽小怯懦的自我需要撫慰,需要支持。很多時候,他們都沒有足夠的力量做到這一點,更不用說還有多余的愛去勻給他們心中無足輕重的孩子。
不過在我腦海中還有別樣一番回憶。我和父親待在同一間小房子里,他對我并不冷若冰霜,故意回避;他和我一起大笑,一起打滾,愛撫我。在這別樣的回憶里,沒有語言和聲音,是我藏在心里的小小財富。從時間上講,這種別樣的回憶一定在我很小的時候,幼兒時期。因為自打我能清楚記事起,父親已經變成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身體胖嘟嘟的幼兒其實能記住很多東西,這會成為日后的麻煩。但并不一定每件事情幼兒都能如實地記住。我有時會懷疑,那些和愛撫有關的記憶,是我為了安慰自己憑空想象出來的。還有些我記得的事情,可能并不是我本人經歷過的。有時我懷疑它們是外人強塞給我的。他們中的有些人待我很好,想利用這些記憶填補他們和我生命中的空白。還有些人這樣做,是想給乏味無常的生活增加條理性和戲劇性,并相信將來發生的事在過往中皆有征兆。當我悟到這一層,便開始疑惑,自己是否真的了解自己,因為很有可能關于我幼兒時期的事情,都是出自他人之口,而且眾說紛紜,最后迫使我接受更為執拗的那一派敘述。當然,偶爾我也會選擇年輕的自我更喜歡的說法。
這些充滿負罪感的念頭有時在我腦海中十分荒唐地揮之不去。但即便如此,我印象中依舊有這樣的畫面,和父親一起坐在房前臺階上曬太陽。他舉著一支粉色棉花糖,我還想把臉埋到棉花糖里。對我來說,這種記憶是不請自來,沒頭沒尾,也沒方向。我怎么可能會憑空想象出這樣一件事?我只是不確定它是否真的發生過。父親看著我,用他那特有的上氣不接下氣的方式大笑著,好像永遠停不下來似的。他的兩只胳膊緊貼在胸前,摟住自己。他還對我說著什么,可惜現在我聽不到了。也許他壓根不是在和我說,而是和在場的另外某個人說話,說不定他是在對我母親說話,邊說邊笑著直喘氣。
我猜我當時穿著一件小背心,剛剛蓋住肚臍眼,下面則什么都沒有。我相信情況大致如此。也就是說,我相信小背心下面很可能什么也沒穿。我曾見過自己這副模樣的照片,呆呆地站在街上,一身標準的熱帶地區男童打扮。女孩則不允許這樣穿著出去溜達,擔心會招來意外麻煩,傷及她們的貞潔和體面。但這并不意味著她們能免于注定會發生的事。我確信我見過這張照片,很可能是用方鏡箱照相機照的,由于顯影不足,照片模模糊糊。照片上的男孩一看就是本地的,大概三四歲,光著膀子,眼睛盯著相機,一副怯生生、可憐巴巴的樣子。當時的我可能有點驚慌。我小時候膽子小,對著照相機會讓我不自在。在這張褪色的照片上,看不清我的五官輪廓,只有對我外表熟悉的人才會認出是我。這張照片發白,顯示不出我膝蓋上的傷痂、胳膊上蚊蟲叮咬的包,或者掛在臉上的鼻涕。不過兩腿之間鼓鼓的小玩意倒是照得清清楚楚,上面沒有疤痕,沒有瑕疵。我那時年齡不可能超過四歲。因為過了四歲,再拿小雞雞開成年人的玩笑,說什么小雞雞要丟掉帽子之類的話,就能被聽懂。小男孩們一想到即將到來的割禮就不寒而栗。一名上了年紀的婦女攥著小男孩的睪丸,發著抖,打著噴嚏,故作瘋癲狀,這種場面非但不有趣,倒讓人覺得像鬧劇。
其實我敢肯定這張照片是我五歲之前照的,因為那年我還沒上《古蘭經》學校。我爸媽有一次帶著我坐出租車。那時坐出租車還是稀罕事,主要是我媽的主意,讓我有種郊游的期盼,覺得到了地方后會有米面烙餅、炸土豆肉泥、脆皮餡餅在等著我。途經一所醫院時,出租車停下來。要不了多長時間,我爸說,完事后我們繼續趕路。我牽著他的手,跟他走進醫院的那棟建筑。我還沒反應過來,我的小雞雞就丟掉了帽子。切包皮是一種噩夢般的體驗,夾雜著痛苦、背棄、失望等情緒。我遭到了背叛。割禮結束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坐著時都要將雙腿分得很開,好讓我摘了帽子的陰莖接觸空氣,這樣會愈合得快一些。我爸媽和鄰居則咧著嘴大笑著過來看我。小雞雞的帽子終于掉了(1)。
經歷這次創傷和帶有欺騙性質的事件后不久,我正式去了《古蘭經》學校。上學時我要穿一件到小腿肚的康祖長袍,戴一頂科菲帽(2)。不用說里面肯定要穿一條短褲。穿了短褲后,我的手就不能像小男孩習慣的那樣擺弄下面的東西。我一旦知道要掩蓋赤身裸體,特別是那地方剛剛被戲弄摧殘,現在成了顯著部位,我就不能再像過去那樣放任它暴露在外,也不能像過去那樣,渾身上下只穿一件小背心,坐在房前的臺階上。所以我和父親馬蘇德坐在一起曬太陽,他喂我棉花糖,那時我肯定是四歲左右。很多年過去了,我的身體還能體驗到那個瞬間的快樂。
我在臺階后面那棟房子里出生,度過童年時光,最后又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離開。在其后的歲月里,身為一名游子,我在腦海中一寸一寸地對房子進行重構。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一種虛幻的懷舊,還是痛苦而正常的渴念。但即使離開之后多年,我依舊感覺自己在屋內各個房間走動,并能聞到里面特有的氣味。一進門是廚房:沒有電源插座,沒有定制的櫥柜,沒有電烤爐,甚至連水槽都沒有。這是一個簡陋落后的廚房。雖然在晦暗的光線下,廚房顯得質樸自然,但四周的墻壁卻被煤煙熏得臟兮兮的。用我媽的話說,像一頭野獸的口腔。后來雖然用石灰粉刷過幾次,但墻上還是映出淡淡的煤灰痕跡。離門最近的角落有個水龍頭,用來刷碗碟、洗衣服。由于用的是劣質水泥,水龍頭附近的地面被水沖刷得坑坑洼洼,布滿裂痕。門的左邊有一塊地墊,多少年了還散發著菜蔬味。這就是我們吃飯的地方,我媽也在這里見客人。男客進門后就不再往里進了,至少我媽年輕時是這樣;或者起碼不是所有男客都允許進里面。反正我小時候廚房基本上是這個樣子。再后來我們把地墊撤去,又添置了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還做了許多其他修繕,令廚房看起來更整潔、更現代。
一扇門將這間門廳兼廚房和房子其他部分、也就是我們的里間隔開。里間包括兩個臥室、一條小過道和一間浴室。兩個臥室中較大的一間是爸媽和我睡覺的地方。我享有一張寬大的幼兒床,這張床是我的鐘愛之物。這床還有一塊可以上下滑動的嵌板,當我在床上時,嵌板向上拉起,并塞起蚊帳,我感覺像在一個飛行器里,假想自己在空中飛行。睡在蚊帳里,我總是很有安全感。我媽要是忙起來,嫌我礙事,就會把我放進幼兒床。她知道我在里面會自得其樂。有時我主動要求到床上去,拉上側面嵌板。我會一連幾個小時假裝躲在自己的秘密房間里,避開一切危險。我到了十歲,睡在這張小床上還感到愜意。后來這張床給我妹妹穆里娜睡了。
我媽的兄弟,阿米爾舅舅睡在另一間臥室。過道有一扇門通向后院,后院很狹窄,僅夠拴一根晾衣繩。后院的圍墻毗鄰屋后鄰居家的院子。這戶人家只有一個男人和他的母親。他們平時生活得悄無聲息,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這個男人叫什么名字,因為沒人和他說話或談論他。他的母親足不出戶,我不知道她是因為身體不好,還是因為長期孤僻,對外界有恐懼感。他家屋子沒通電。有一次我給他們送一碗李子作為禮物——那時候李子還是稀罕物——結果屋內昏暗,我連老太太的長相也看不清。我也幾乎聽不到任何從他家院子里傳來的聲響,偶爾有一兩聲輕微的咳嗽或罐子碰撞的聲音。晚上不得不起夜時,我盡量不睜開眼睛,憑感覺在黑暗中摸索到衛生間。一到夜里,我從不敢朝后門看,但腦子里總有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這個陰影借著一盞調暗的油燈發出的光,越過圍墻陰森森地逼近。
我家房前既沒有花園,也沒有人行道,所以來客一下馬路就長趨直入。天熱時,朝外的大門敞開著,微風將門簾向內吹,門簾起伏宛如輕柔的波浪。既然是在臺階上曬太陽,手里還舉著棉花糖,那就說明父親和我的腳貼著馬路,想必那時我的雙腿已經長得能夠到地面了,有人經過都被我們看在眼里。說是馬路,其實是一條僻靜的小巷,寬度僅夠兩輛自行車并排錯行,而且還得小心翼翼。我家房子的鐵皮屋頂和正對面人家的屋頂幾乎要碰到一起,晨昏時分,形成一個安靜涼爽的小隔間。這一私密封閉的空間會讓路過的陌生人嚇一跳。白天只有一小會兒太陽能透過重疊的屋頂照在門前臺階上。這一小會兒大概就是我享受棉花糖的時刻。
這樣的小巷是不會有汽車開進來的,它們也從不屑于開進來。這種小巷是供人們拖著雙腳啪嗒地走著,肩并肩貼身而過,互相低聲打招呼、問候,有時也會有咒罵聲和吼叫聲在巷子里回蕩。運貨的要想經過這條巷子,就不得不依靠手推車和人力。巷子里雖然也鋪著石板,但不像正規的馬路那么直。而且由于時間久遠、日曬雨淋、人來車往,石板也變得老舊不堪。偶爾夜深人靜時,石板上會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咔嚓作響,令小巷陰森可怖。巷子從我家門前經過之后,很快就朝右拐,延伸一段后再右拐。除了那些通往鄉下的通衢大道,我們這里的路都是七拐八彎的,和附近居民的生活非常合拍。我家所在的城里這片區域,沒有豪宅大樓、深戶院落或垣墻花園,都是小家小戶過日子。我小時候的生活環境就是這樣,那時的巷子寧靜空蕩,不像后來那樣擁擠骯臟。
我家對門的鄰居是馬森·瑪亞姆和碧·瑪亞姆夫婦。他們的房子和我家的一樣小,我們兩家門對門。大伙都對馬森直呼其名,不帶任何稱謂,對碧卻總是叫她的全名碧·瑪亞姆。馬森是市政廳的一名信使,個頭矮小,瘦骨嶙峋,估計小時候沒少挨欺負。“信使”是他工作的官方而頗有迷惑性的名稱,因為他并不真的送信。他主要替那些大小官員、辦事員跑腿,取一份文件,送客,買冷飲、香煙或面包,去市場買東西,把壞掉的電扇送給電工去修。說白了,就是在辦公室里沒完沒了地打雜。
有些官員或辦事員的年齡只有馬森年齡一半的一半,但馬森從不抱怨。他的性格總是那么溫順,說話柔聲細語,臉上掛著笑容,禮數上無微不至,在信仰上出奇虔誠。下班的路上,他逢人就主動打招呼,誰要是和他一有目光接觸,他就朝人微笑、揮手或握手,至于具體采用哪種形式,則視與對方的親密程度、年齡和性別而定。寒暄時,他會問候對方的健康、家庭,并交流一下路上聽來的新聞。他每天黎明即起,去清真寺做晨禱,能做到這一點的人不是太多。但馬森每天五次禱告,次次不落。他做這些宗教儀式毫不聲張,仿佛刻意保持沉默。如果他不那么低調的話,肯定會被別人譏諷為愛出風頭。哪怕對孩子,馬森也彬彬有禮,而很多成年人對孩子說話時都是惡語相向,充滿猜疑,好像很討厭他們,覺得他們是壞孩子,想挑戰成年人的權威。馬森的名聲可以說沒有一絲污點,但也有不厚道的人散布他們內心的懷疑,認為馬森有點智力低下。
馬森的妻子碧·瑪亞姆就不在乎那么多了。她在很多方面和馬森都不一樣。她胖墩墩的,疑心重,爭強好斗,逮著機會就向人展示她丈夫如何虔誠慷慨,生怕大家不相信似的。碰到合適的時機,她就聲稱馬森是個“有信仰的人,上天的寵兒。看看上天賜予他的健康和長相。等到真主召喚他回去時,他一定會有好報的,會令你們眼紅”。
她平時給當地小餐館做小圓餅和烤餅。凡事她都能也都要說上兩句,而且說話時總是大嗓門,故意想讓鄰居和有心的路人聽到。遇到別人生災害病,她會獻計獻策;別人出門旅行的計劃,她都會表示看法;還有如何烤魚最好吃,某樁傳聞中的的保媒拉纖成功可能性有多大。孩子們經過她家門口都會加快步伐,生怕給她叫進去,被派個任務。馬森和碧·瑪亞姆沒有生兒育女。她最大的心病,就是怕在這件事上被人誤會。而人們卻總是有意無意、心懷叵測地這么做,至少在碧自己看來是這樣。碧的大嗓門和頭頭是道的評點,并沒有像對其他人那樣對馬森造成困擾。我父親說,馬森好像變聾了,所以才對碧的話充耳不聞;但別人卻說,因為馬森是圣徒。也有人說碧懂藥理,所以馬森對她有所忌憚,但我母親說這純屬無稽之談。那些人實際上怕的是碧·瑪亞姆好勇斗狠的性格。
在形勢沒有變糟前的那幾年里,我父親馬蘇德是古利奧尼水務局的一名低級職員。這份工作在當地既體面又穩定,屬于政府公職人員。不過我父親的這段經歷發生在我真正記事之前,我是從別人口中當故事聽來的。等我自己開始記事起,父親要么在市場當一名攤販,要么在家無所事事。很長時間以來,我不知道他經歷了什么變故。后來我連問都不問了。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 * *
我父親的父親是一名教師,名叫馬利姆·葉海亞。我從未見過他本人,因為我出生之前他已經前往海灣地區謀生。不過我見過他的一張照片。后來我去他曾經教書的學校上學。在校長辦公室里有全體教職員工的合影,一年拍一張,幾乎掛滿了辦公室的一面墻。不過這種年度合影的慣例后來估計取消了,因為沒有近年的照片。校長從未在那些照片中出現過,我在校時的教師也沒有在照片里的。這些過去的合影好像是對以往神秘歲月投去的一瞥。照片上的人都面無笑容,身穿舊式白色長袖襯衫,或者穿著康祖長袍,外面再加個外套。照片上的很多人估計都已不在人世。有些教師死于革命。不過具體是哪些人,我沒法對著照片指出來。我只是聽說那些教師是在革命時期遇害的。校長本人以前就是這所學校的學生,馬利姆·葉海亞教過他。校長把他從照片中指出來給我看。
“這就是你爺爺。大多數時候,他很嚴厲。”校長道。我知道說一位教師嚴厲甚至兇狠,在我們這里是一種恭維。不嚴厲的老師會被視作軟弱,相應地會受到學生作弄。校長說,學生在背后稱呼我爺爺馬利姆·豹,因為他瞪學生的眼神像獵豹一樣,雙手做出豹爪一樣的姿勢,好像要將學生撕裂。不過這種“豹爪式”威脅頗為滑稽,令男生們忍俊不禁,但他們不會笑,因為老師生氣的樣子很嚇人。當校長向我展示爺爺那獵豹般的眼神和手勢時,我也忍不住笑起來。“你若是犯了錯,他看你就是這個樣子,”校長一本正經地說,裝出一副殘暴的表情,好像要挽回自己的權威,“那時你會覺得自己嚇得要尿褲子。過去那時候,老師對學生說打就打。一旦他們那樣看著你,你就知道離自己后腦勺挨一巴掌不遠了。不過這種懲罰和有的老師的做法相比,還不算狠。和我們比,你們現在這一代學生真是被寵壞了。”
我被叫到校長室是因為一篇作文受到表揚。這篇作文寫的是一次鄉間騎行經歷。作文題目來自我們的英語課本:你在假期做什么?題目下面有一幅畫,算是給我們一些提示。畫中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在海灘上跑著追一個球玩,一頭金發在腦后飄蕩。旁邊站著一個婦女,金色短發,穿著無袖短襯衣,含笑看著兩個孩子。課本同一頁還有一幅畫,也畫著兩個孩子,或許就是剛才那兩個孩子,這次頭發輕拂臉龐。他們在一幢房子前玩耍,背景里有樹木、風車和幾只小雞。我們在假期做什么……仿佛我們就像課本圖畫中的孩子,散著頭發,跑來跑去,去海濱度假,或者夏天去祖父的農場,在磨坊旁邊鬧鬼的房間里玩探險游戲。但在我們這里,假期只意味著公立學校關門,因為對《古蘭經》學校和真主來說,是沒有假期的,除非遇到宰牲節和圣紀節,或者實在病得臥床不起。頭痛、肚子疼、膝蓋碰破點皮、傷口亮晶晶的,這些都不是缺勤的充分理由,當然血流不止肯定是不用再去了。平日里我們上午去公立學校上學,下午去《古蘭經》學校。如果公立學校放假,我們就整日去《古蘭經》學校。我們不會去海濱奔跑,一頭小鬈發也無法在身后飄蕩。我們也沒有祖父的農場可去,更別提什么風車或碎發拂面之類的了。
但和班里許多男孩相比,我學習《古蘭經》進步很大。等到我寫鄉間騎行這篇作文時,我已經完成《古蘭經》學校的功課,不用再去了。也就是說,我從頭至尾通讀《古蘭經》兩遍,并讓老師感到滿意。我的老師花了好幾年時間聽我讀每一頁每一行,糾正我的發音,遇到一首詩,就讓我反復讀,一直讀到不結巴為止。當我不用再上《古蘭經》學校時,我已經能流利地吟詠,語音語調拿捏得恰到好處,雖然我對所讀的大部分內容不甚了了。我能看懂《古蘭經》里那些故事,也喜歡那些故事,因為《古蘭經》學校的老師總讓我們復述穆罕默德先知的豐功偉績。我們的學校位于巴扎清真寺,其中一位老師特別擅長講故事。當他站起來講故事時,我們被要求收起小冊子和卷宗,認真聽他講,因為那天通常都是重大宗教事件紀念日。這時無需叮囑學生不要說話,大家會自動安靜下來。他向我們講述了穆罕默德的誕生,他升天的奇觀,前往麥地那(3)。他說穆罕默德小時候是孤兒,在麥加的山上給人放牧,天使剖開他的胸膛用吹積雪清洗他的心臟。小時候我對這個故事百聽不厭,每次聽的時候都感到激動震撼,人的心居然可以用吹積雪清洗而變得純潔。那雪一定是天使從積雪的云端帶到地面上的,因為我無法想象麥加的山上能有這玩意。
那么從《古蘭經》學校離開的年輕人在假期做什么呢?他們沒有特別要做的事,一般都是睡懶覺,整日在街上溜達,聊天,打牌,或下水游泳。他們不去海濱,就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游。大家所做的事都不值得一寫,如果有值得寫的事,那很可能是犯禁招忌的,無法寫進課堂作文里。根據要求,我要寫假期難忘的事,而不是抱怨這個作業有多么荒唐。于是我就杜撰了一篇鄉間騎行的故事,在文中給那些為我遮蔭的樹木起了名字,把迷路時為我指路的男孩描繪了一番,還寫了一個女孩。她和我說了幾句話,但沒等我來得及問她的名字,她就跑得不見蹤影。我還寫了到達海濱后,沙子那刺眼的白色。
我老師很喜歡這篇作文,把它呈送給校長。校長讓我盡力工整地將作文重抄一遍——那時學校還沒有打字機——然后貼在布告欄里供大家欣賞。我就是因為這件事被叫到校長室,接受校長的表揚。校長講完褒獎的話后,發現我還耐心地站在他面前,而不是開心地咧嘴笑著,想急不可待地離去。于是他像臨別贈禮一樣,指著那張照片說:“把這張照片帶回去吧。”在這張照片里,我父親的父親,馬利姆·葉海亞,站在一排端坐的同事盡頭。他又高又瘦,一副苦行僧模樣,面對照相機的鏡頭露出飽受折磨的表情。或許照相時,他正犯嚴重的頭疼癥。我父親過去也經常有這個毛病。母親告訴我,父親頭疼的毛病是爺爺傳給他的。爺爺的頭疼癥很嚴重。照片里爺爺在康祖長袍外面套一件夾克,以此顯示他在公立學校任職。我父親長得和馬利姆·葉海亞一點也不像。他的長相肯定隨他母親,不過我從未在任何照片中見過她。
當年體面的女人一般都不肯照相,擔心其他男人看見她們的容顏,有辱自己丈夫的臉面。不過這種擔心并不是她們拒絕照相的唯一原因,因為有些男人也不愿照相。這背后有個共同的顧慮,覺得復制形象會攝走人身上某種東西,自己今后將會受制于人。我小時候,不過是在見過馬利姆·葉海亞的照片后,假如某位游輪上的外國旅客拿著照相機在街頭閑逛,人們都會警惕地注視他。當他舉起相機要拍照時,總會有人尖叫著激烈地制止,想把那人嚇跑。在游客身后還會爆發激烈的爭論,一派認為照相會攝走人的靈魂,而另一派則對此嗤之以鼻,認為這純屬無稽之談。因為這些原因,我從未見過我奶奶的照片,也無法確定父親是否長得像她。不過見了馬利姆·葉海亞的照片后,我倒覺得自己在體型和膚色上有點像他。這一發現讓我感到高興,因為這張照片把我和那些父親不肯告訴我的人與事聯系起來。
校長辦公室那張照片上標明的時間是一九六三年十二月。這應該是革命(4)前那一學年的期末。此后沒多久,馬利姆·葉海亞就丟了工作,所以才去迪拜謀生。其他家庭成員,他的妻子和兩個女兒隨他一起走了,但我父親卻留了下來。在我小時候,他們沒有一個人回來過,連一次探親也沒有。除了校長室那張照片,我對父親的家族沒有絲毫印象。我那時還很小,也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妥。父親和母親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某些事情,只需要只言片語,對于像我這樣的兒童就已經足夠了,哪怕里面的人離我似乎很遙遠。
* * *
我對我母親的家族了解得更多一些。我母親名叫賽伊達。她的家境一度十分殷實,雖然絕對談不上富裕,但衣食無憂,在法院大樓旁有一塊耕地和一棟房子。我母親小時候,城里那一帶居住的都是貴族大公以及和執政的蘇丹有關系的人,他們住在高墻環繞、帶有花園的豪宅里;還有歐洲的殖民官員,他們住在靠海的寬敞古老的阿拉伯式房子里。歐洲殖民官舉行帝國紀念儀式時,身穿白色亞麻制服,上面點綴著稀奇古怪的勛章。他們戴著插有羽毛的軟木帽,手拿鑲著金邊的劍鞘,一副征服者的模樣。他們自封一些虛張聲勢的頭銜,假裝自己是貴族。而那些大公則認為自己天生高貴,生來就要統治別人,并承擔相應的負擔。
我母親的父親名叫艾哈邁德·穆薩·伊卜拉希姆。他受過教育,走南闖北,見過世面,對那些自我蒙蔽的貴族派頭不屑一顧。他愛談論正義、自由、自我實現的權利,并愿意在適當的時候為此而付出。他在烏干達的馬凱雷雷學院上過兩年學,在蘇格蘭愛丁堡大學上過一年,拿到公共衛生學位。在兩次求學的間隔期,他在開羅待過幾周,拜訪了一位朋友。他這位朋友在開羅美國大學(5)學教育學。離開開羅后,他途經貝魯特,在伊斯坦布爾又待了三周,最后到達倫敦。在坎帕拉(6)和愛丁堡的求學歲月,在那些世界名城的游覽經歷,賦予他一種無可比擬的氣質和成熟。他一張口說起自己旅行中見過的某個著名景點,聽眾都會心懷敬畏地安靜下來,或者用我母親的話說,人們對他講的話十分尊重。他在衛生部的實驗室上班,離家不遠,走路就能到。他主要致力于消滅瘧疾的工作,也參與霍亂、痢疾的防控,分析樣本,參加各種研討會。有人稱呼他醫生,向他咨詢自己所患的疾病,但他卻一笑置之,說自己在捕鼠部門上班,對疝氣、痔瘡、胸疼、發熱完全是外行。
我也見過他的一張照片,在衛生部大樓后面靠近停車場大門處拍的。他穿一件白色亞麻西裝,西裝的中扣扣著,戴一頂紅色塔布什帽(7),樣子很時髦。他的頭歪著,這樣帽子上的流蘇與帽體稍隔一段距離。他的右腿肚故意交叉放到左小腿前面,好讓人注意到他穿的棕色鞋子,右胳膊靠在大門口那棵顯眼的印楝樹上。這棵樹像個招搖的巨人映在他的身后遠處,樹蔭將樓旁的馬路都遮住了。他的站姿輕松愉悅,顯得自信又新潮,展示出一個周游世界的旅人形象。他也確實在前往倫敦和愛丁堡前,途經開羅、貝魯特和伊斯坦布爾。凱末爾·阿塔圖爾克建立土耳其共和國后,塔布什帽作為落后的服飾,被禁止佩戴。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其他地方(如埃及、伊拉克、突尼斯)塔布什帽也被視作腐敗的王公貴族的標志,或者阿拉伯民族主義手下敗將的象征。但當時這些消息還沒傳到我母親的父親那里,至少拍照時是這樣。在他看來,塔布什帽是復雜的伊斯蘭現代化進程的標志,用來取代中世紀風格頭巾,更為世俗和實用。而那件白色亞麻西服的寓意更加模糊:作為西裝,它是對歐洲文化的致敬,就像那雙棕色鞋子代表涼鞋文化一樣;但它又是白色的,白色在樸素的穿著中象征著崇敬、祈禱和朝圣,是純潔和忠誠的顏色。他在照片中夸張地將小腿交叉起來,胖乎乎的圓臉露著忐忑不安、不好意思的笑容,好像心里沒底,不知道自己的衣著是否過于出格,故而照片本身并沒有任何矯揉造作之態。
艾哈邁德·穆薩·伊卜拉希姆游走在一群反殖民主義知識分子外圍。這伙人和他相似,自認為和外面的世界有聯系,知道埃及政治家扎格魯爾(8)(也因此知道塔布什帽)、甘地和尼赫魯、哈比卜·布爾吉巴(9)、鐵托元帥(10)——他們都是各國民族主義領袖,拒絕在政治上向形形色色的帝國主義欺凌屈服順從。賽伊達父親交往的這些反殖民知識分子也想和他們敬佩的民族主義者一樣,變得現代化。他們希望能夠自主決定人生,而不是由盛氣凌人的英國佬在一旁自以為是、道貌岸然地指手畫腳,告訴他們哪些事該做,哪些事不該做。和這些反殖民知識分子打過交道的人——像賽伊達父親——都知道,這些人自我貶抑的做派背后,隱藏著一種對眾人自鳴得意、高高在上的自負,尤其是對像他這樣讀書讀過頭的本國人。他們認為賽伊達父親這樣的人,本質上馴順而無知。沒錯,賽伊達父親十分了解這些人。他們會咯咯地嘲笑祖先的故事,嘲笑那些塞斯帝王般邁向現代化的宏大夢想——譬如拿個公共衛生學位(或沒拿到)。接著他們會轉而謙遜地稱贊自己,如何長期好心地、受苦受難地承擔重任。不這樣怎么行呢?至于他們用到的那些操縱、恐嚇的手段……唉,有時候免不了的,哪怕做的是善事,也得狠下心腸。
“沒有人主動邀請英國佬來這里,”我母親的父親說,“他們是懷著貪婪之心不請自來,忍不住想占領整個世界。”
當時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一個還是殖民地的地方講這種話不合適。英國當局情愿人們忘記他們是征服者,是通過強迫、懲戒實現征服的。他們視公開談論這種事為煽動。但整個國家都熱衷于談論,而且現在說煽動、合法政府、憲政這些詞都太晚了。已經到了讓英國人離開的時候了。熱火朝天的辯論持續到深夜;小餐館里聲嘶力竭的交談,集會上活躍分子帶著仇恨和蔑視放言無忌;由于政見相左,朋友之間反目失和,或者遮遮掩掩、相互提防。那時真是血脈僨張的時代,歡欣鼓舞的時代,英國警察只能眉頭緊鎖地在集會旁干瞪眼,卻無能為力。而集會人群肆無忌憚地怒吼著,知道帝國主義者和他們的爪牙走狗離開已成定局。
在當時的情勢下,賽伊達的父親不可避免地卷入到政治中。所以在獨立的前幾年,他就辭職了,因為他無法一邊為殖民政府效力,一邊策劃推翻它。他在殖民政府所做的工作,明確而又合理地禁止他再這么繼續下去。而且他若有什么越軌行為,將會被捕入獄。所以他選擇在自家土地上種地為生,種些菜蔬拿到市場去賣,或者叉著腰站在一旁發號施令,雇人干最累的活。他常對家人說,表面上他好像什么都沒做,但如果他不在場,那些雇工就會放下手頭的活,跑到最近的樹下去睡覺。人們不守紀律,這是我們國家最大的問題,他總愛這么說。
他成了一個政黨的非正式顧問,積極參與推動選民登記和識字運動。他給該黨捐款,還在當地集會上發表募資演講,參與組織群眾大會。這樣一來,他的行為自然對殖民秩序構成挑釁,讓政敵蒙羞。每個人都看出來他是個政治活躍分子,市井已經有傳言他會在日后的政府里撈個小官當當。但是到了決定個人命運的時候,事情的發展并不像他和他那些知識界、政界朋友預期的那樣。他由于為一個錯誤的政黨效力,而在革命中遇害身亡。
這一切我母親都親身經歷了,因為她父親被抓走時,她已經十四歲了。她談起父親時,語氣中透著莊嚴肅穆。她幾乎不講她父親曾經可能給她講過的那些故事,也不怎么講節日里可能發生過的笑話,譬如他一個趔趄,把一碗水果沙拉灑在褲子上,失手打破一個昂貴的玻璃碗,或者倒車撞到樹上。對于照片中那個圓胖臉龐、面帶笑容的男子,她只會偶爾不經意地說起一些他的逸事。他喜歡隨著穆罕默德·阿卜杜勒·瓦哈卜(11)的歌聲一起哼唱,模仿這位偉大歌星粗重沙啞的嗓音;當廣播上播放貓王歌曲時,他就裝作彈吉他的樣子,學這位搖滾歌王扭著屁股、不停地抖動雙腿。但更多時候,母親說起她父親時,像是在說一位偉人,說他從事的那些政治活動,對人們如何樂善好施,穿著熨燙得筆挺的純棉夾克,如何受人尊敬。母親對她父親的離世懷著深深的悲慟,這種悲慟減弱了她對父親的日常記憶,在心目中把父親幻化成一個悲劇人物。
她有好幾次向我回憶起他被捕時的情形。當起義的消息傳來時,父親給全家人下達了指示,如果有士兵或槍手來家里——這注定會發生,因為他是對立政治派別的重要活動分子——大家一定不要呼號亂叫。到時除了他自己之外,其他人都躲到一間里屋去,反鎖上門,因為當時有傳言會發生暴力攻擊事件,他不想自己的妻兒受到侮辱和傷害。這些來抓他的士兵肯定受蒙蔽蠱惑,但現在歇斯底里的反應毫無意義。這些人要是來了,他會和他們交涉,然后他們就會等一切平息下來再說。可是當大家真的聽到吉普車停在屋外時,賽伊達和弟弟阿米爾聽從父母的吩咐躲起來,但他們的母親卻拒絕丟下丈夫一個人,父親這時也來不及再堅持。
姐弟倆聽見士兵用槍托砸門,但過后并沒有傳來吵鬧聲,而是像他們父親之前保證的那樣,只有低語交談。他們的母親事后說,來的四名士兵她全知道他們的名字。她挨個把士兵的名字說出來,好讓孩子們記住。我母親也把士兵的名字對我說了一遍,好讓我也記住,但我并不想記。交談沒有任何結果。他們沒意識到這些勝利者的腦子里裝著暴力,也沒意識到冤冤相報會來得這么快。姐弟倆的父親最后還是被革命分子抓走了。他們再也沒見過他,連尸首也沒交還回來,也沒任何死亡通知。他就這么失蹤了。我都無以言表,我母親這樣說道。每次說到這里的時候,她都會停頓片刻。我母親家的土地和房產被沒收充公,分給了某個狂熱分子,或通過革命上臺的官員,抑或是這個官員的情婦或親戚。有關充公的通知是在廣播上宣布的。通知要求,被沒收的房屋必須立即騰空。姐弟倆的母親當時怕得要命,不敢像有些人那樣抵制或無視這個通知。他們匆忙搬去了老祖母家,除了用包將一些東西帶走,剩下的全部留在原來的房子里。老祖母其實是母親的姨媽,但由于找不到一個詞來形容這一層親戚關系,所以孩子們就稱她祖母,他們的比比(12)。
“你現在無法想象那時候的光景,”我母親又艱難地往下說道,“你都想不到當時的情況有多嚇人,逮捕,死亡,羞辱。謠言四起,人心惶惶。謠言的內容不外乎是關于新的暴行、新的法令和新的悲劇。但既然能想象,就要盡量去想象,因為我們現在和當年的暴行之間除了語言,沒有任何共通之物。所以除了盡力去想象之外,別無其他選擇。”
在革命后的最初幾個星期里,真的很難想象與和平時期相比,那時是多么的恐慌,我母親說。他們當時竭力向武裝分子證明,自己是馴良、老實、可憐的老百姓,心里沒有一絲一毫違抗和反抗的想法,根本無需提防像他們這樣的人。他們絕沒有要給新上臺的統治者惹麻煩的念頭,也不會做讓統治者惱怒的事。過了一段時間之后,生活逐漸變得可以忍受,雖說恐慌的氣氛還存在。大家一開始閉門不出,害怕街上有危險。只有比比出門向鄰居探聽消息,并去一家商店。這家商店的老板和比比認識,會送給她一些日用品。人們都知道比比是個糊里糊涂的老太婆,犯不著嚇唬她。等到我母親他們開始習慣性地走出家門,他們發現街面已經完全變了樣,一片死寂,有些房子空無一人或換了主人,武裝分子穿著陌生的軍服站在街角,或者隨隨便便闖入商店,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他們避免和這些人目光接觸,避免刺激他們,也不去看那些公然上演的惡行。
“過了一段時間,”母親告訴我,“這些事情變得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你要是再說起來,像是夸大其詞。于是你不再說起,它們也躲得更遠,變得越來越不真實,越來越難以想象。你告訴自己要往前看,過去的事就過去吧,不值得費心記住。但它們令你難以釋懷。
“我們的比比住在基瓦里尼。她的房子有個門廳兼作廚房,格局和我們家相似,但又黑又小,像個山洞。平日里她做一些芝麻面包拿出去賣。她用柴禾烤面包,這是她向來的做法。柴禾冒的煙把墻壁都熏黑了,而她那副枯槁、污黑的模樣好像也是被煙熏的。她的面包遠近聞名,也許因為帶著柴禾的煙味。她的顧客都是些男孩和女孩,他們被自己的母親派來買面包。孩子們一般下午到傍晚時分過來買面包,這也是她做面包的時間。他們都是老主顧,比比認識每個人。他們來買面包時,比比會問候他們的母親、兄弟和姐妹。比比堅持老派的做買賣方式,不數鋼镚,不漲價,買得多還打折。遇到某個孩子生病在家,她還會額外奉送一兩個面包聊表心意。反正她的小生意足以維持我們一家人的生活。
“在比比的房子里,廚房里面的房間是臥室,廁所在房子后面圍墻圈起來的小院子。院子里還有比比囤積的柴禾。柴禾不是直接摞在地上,而是堆放在一個距地面一英尺高的臺子上。比比害怕柴禾和地面直接接觸,會藏蝎子。她這樣做,好像蝎子會恐高。比比怕蝎子怕得要命。其實她只是在小時候碰到過一次蝎子。當時她從地上撿起一件衣服,一只蝎子從衣服里掉出來,很快就鉆到一道墻縫里。從此以后,她就對蝎子保持戒心,從而獲得免受蝎子傷害的魔力。
“當爸爸被抓走后,我們就去投靠比比。她毫無怨言地收留我們,并盡力寬慰我們。我們是她在世上僅有的親人,她這樣說道。這話她說了不止一遍。當時她已經守寡十三年,而且喪子也有十年了。我母親是她妹妹的女兒。現在既然她妹妹不在了,她妹妹的女兒也就是她女兒了。她反復念叨這些話,不是為了強調,也不是單純重復,但聽著讓人感到舒心安慰。我母親說,比比是獲得神佑的有福之人。我向真主發誓,我母親總這么說,這個女人是個天使。比比告訴我們,對于接踵而至的不幸,不要去抱怨。那些比我們睿智的人懂得這些不幸意味著什么。我們要說‘感謝真主’,做力所能及的事。當我們抽噎時,她會默默地陪我們哭泣,給我們燒水洗澡,把床讓給我們,自己睡在地上。椰子殼做的床墊用的年頭久了,睡上去高低不平。房間又小又悶,但這已經是比比所能提供的一切。她對我們的幫助,雖然綿薄,但不無裨益。我母親怪她為我們付出過多,比比嗔怒地讓她不用管。孩子不應該責怪來自母親的愛。她每天早晨去市場給我們買菜做飯,還有她自己做生意的原料。她是個瘦小、干枯卻永不知疲倦的老太太,整天好像活在一個比現實更美好的世界里。外出時,每走幾步路,就有人和她打招呼,向她問好。
“過了一段時間,我母親感到不安,覺得我們成了比比的負擔。我母親不習慣過這種依靠別人的生活。一直以來,她的生活都是被家人和歡笑所環繞,有用人伺候,有丈夫寵愛,美滿和親情讓她心寬體胖。過去她睡在舒服的樓上房間,窗戶整夜不關,微風徐徐吹進來。可現在她卻過著擁擠不堪的生活,連自己和孩子們的衛生條件都保證不了。她睡在一張繩床上,椰子殼床墊里滋生大量虱子,個個吸了我們的血而肥嘟嘟的。虱子摁死后聞起來像化膿的傷口和腐爛的臭肉。我們睡覺的房間散發著刺鼻的汗臭味和煙熏味。有時候我母親整夜都睡不著,不是因為我們動來動去,就是睡在地上的比比鼾聲太大。不過對母親來說,最大的麻煩是沒有燈光、蟑螂橫行的浴室和廁所。她曾悄悄告訴我們,浴室和廁所如何讓她反胃,不過這些話我們對比比都絕口不提。她也想幫比比干點活,卻插不上手。這種幫不上忙的感覺,讓她覺得自己是個無用之人。她力所能及地在廚房做點事,但這實在不是她擅長的,還常常給比比礙事,問這問那,提些建議,打斷比比習慣的準備工作。廚房的濃煙也讓母親受不了。她既沒有比比的忍耐力,也沒有比比做面包的手藝。
“最后我們從一名獲釋的被拘留者那里得知父親的死訊,證實了先前的傳言。這人在一條巷子里攔住比比,低聲告訴她,他是從一個目擊者那里獲得這個消息的。那位目擊者賭咒發誓,他親眼見到我父親死亡的一幕。我們不知道那個人是用了‘一幕’這樣的字眼,還是描述了我父親的遭遇,反正比比只說了這么多。我們也沒有追問細節,因為這條消息已經讓母親絕望慟哭。她一連幾個小時哭個不停,拽著我們和她一起哭。我們的哭泣聲此起彼伏,最后大家都精疲力竭。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母親悲痛地坐在那里,默默抽噎,渾身戰栗,精力耗盡,不愿相信這個好幾周前她就已料到的消息。之后的一天早晨,她不顧浮腫的雙眼和萎靡的精神,向我們宣稱她今后的打算。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毫無希望。
“她說,她恥于做一名無用的受害者,恥于不知道該如何結束或減輕暴政。她說這些話時,嗓音由于哭泣變得沙啞渾濁。她以往的生活過得太順了,現在變成一個毫無用處、無所適從、只會依靠他人、哭哭啼啼的廢物。其實人們最后都會變成這樣,恥于弱小而不敢有絲毫義憤或反抗的精神,也不知道該怎樣抵抗獸行,只會私下里小聲而無用地抱怨。由于沒錢、沒工作,成千上萬的人背井離鄉,不得不去海岸線那一頭或大洋彼岸沒有兵火之亂的地方,投靠某位兄弟或表親。我母親說她準備像這些人一樣,看看能不能攀上某位在蒙巴薩或更遠地方的親戚熟人。如今是亂世,人們的生活就這樣四散飄零,必須硬下心腸才能活下去。她絕不想丟下她的孩子們……這是她的原話,我聽到這里感到心驚肉跳……哪怕僅僅是想一下,都比人生中做過的任何事情讓她更難過。但她又不能永遠成為別人的負擔。她想出去看看,看看能做些什么,然后再回來接我們。這要不了太長時間,大概就幾個月,到時我們又能團聚了。這樣的話她嘮叨了好幾天。比比本可以指出這些話中不切實際之處,但她沒有說。比比可以勸母親,這就是你的命,現在只能忍受,盡力去保全自己和孩子。但比比統統不說。她只是低聲咕噥著,給我們做飯,燒洗澡水。
“但就在我母親準備孤注一擲、離家出走之前,還沒等她把那些關于準備出發和無論如何不會忘記孩子等數不清的誓言轉化為行動,她自己先病倒了。她像是被外界某種對她懷有敵意的力量施了魔法。當時她正坐在院子里一個小凳子上,用力磨椰子肉,準備放到午餐的木薯湯里。這是她每天在廚房干的幫忙活。突然她像是遭到猛擊,身體一下子后仰,嘴里喘不過氣來。她的身體歪向左邊,自己卻毫無支撐,也叫不出聲來。我們發現她時就是這個樣子,身體半倒著,呼吸急促。我現在覺得她那時已經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因為此后她的神志一直沒恢復過來,至少沒恢復到能讓人理解的程度。她再也沒說出過一個能讓我們理解的詞語。她的病不是發熱導致的,因為她體溫并不高,也不是腸胃的毛病,因為沒有相關癥狀,你知道,沒有……”
她朝身后做著手勢,嘴里卻說不出話來。
“當時比比和我們這些孩子都在現場。大家都不知道這是什么情況。母親當時已經失去意識,渾身發抖。我們只知道要將她送到醫院去。在出租車上,比比在母親身體一側,我和阿米爾在另一側。我們把母親身體豎直地夾在中間,仿佛一旦她的身體傾斜或倒向一邊,后果會很嚴重。醫院離比比家不遠,但不允許出租車進大門。所以我們又不得不盡力架著母親走過去。她的身體一點不能動,壓得我們說不出話來。
“我們先去的急診部,但沒有一個人接待我們。在急診部里只有一名值班護士,當比比向她講述母親病情時,她旁若無人地從我們旁邊走過,就像沒有人在和她說話。我到現在也不能理解,作為一名護士怎么能這樣。由于這名護士走后再也沒回來,我們只好到門診部,和其他幾十位病人一起等著大夫到來。我們坐在一條石頭長凳上,和其他來看病的人一樣不言不語,只是扶著母親。她當時身體顫抖,嘴里發著呻吟聲。門診房間很大,所有的門都敞開著,即便如此,里面也彌漫著垃圾和疾病的氣味。來看病的人什么年紀的都有,一個雙目緊閉、身體虛弱的老女人,靠在一個像她女兒一樣的年輕女子身上。一個嬰兒在母親懷里不停歇地哀號,雙眼由于感染被血痂糊住。一些沒有過分悲傷或痛苦表情的年輕女性。門診室的男男女女和世界上貧窮國度的人民一樣,得了諸多疾病中的一種,被折磨得精疲力竭。
“門診室有一名男勤雜工。當比比走上去告訴他我們的情況,他一言不發,揮手示意她走開。他不聽任何病人和他講病情,總是打斷他們的話,一揮胳膊或不耐煩地用手一指人們坐的石頭長凳。對于那些糾纏不休、不聽話的患者,他會語帶威脅地來幾句狠話,很快令他們怏怏而回。而他自己則退到一個玻璃小隔間里,滿臉厭煩地翻著報紙,借此將自己和那些他也無能為力的病人隔開。到了下午,還是沒有大夫來。這名勤雜工讓大家每人拿一片阿司匹林后回家,明天再來看看。門診時間結束,他要鎖門了。今天的值班大夫肯定身體不舒服,都回家吧。現在什么也做不了。明天再來。大夫明天肯定來。我要鎖門了。
“比比去找了一輛出租車,我們帶母親回家。整個晚上母親呼吸越來越困難,想說話又說不出來,只是時不時發出爆裂般的喘息聲,中間夾雜著含混不清、像講話的聲音。到了第二天早晨,呼吸對她來說成了一種折磨。我們不敢移動她,不敢和她說話,生怕她費力地回話。我們不敢離開她,又忍不住想聽她到底在講什么。幾個小時后,母親死了。她咽氣了。她的心臟爆裂。那時我十四歲,阿米爾十歲。我松了一口氣,母親的痛苦終于結束了。這話聽起來有點殘忍,但死亡確實是一種解脫。
“直到母親去世后,我才意識到她連一張照片也沒留存下來。我們把好多東西落在原來的房子里,現在又不敢去要回來:衣服、家具、鐘表、書籍和照片。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我害怕母親的面容在我的記憶里逐漸變得模糊。我無法在腦海中清晰地聚焦她,她的形象變得不再清晰,游移不定。當我想靠近她時,母親輕輕地動一下頭,把臉扭開,不讓我看她。這只能怪我在她生前沒有認真地端詳她,看她時沒想著把她的容貌永遠記住。當她臨終前拼命呼吸時,我沒有握著她的手。總之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好好地愛她。一想到這里我就感到惶恐羞愧。但幾周之后,母親的面容又慢慢地回來了——雖然她的臉龐還隱沒在陰影中,但時而會有雙眸投來的一瞥,時而又有臉上浮現的笑靨——面部的細節慢慢顯現。每天晚上入睡前,我都會想一會兒,回憶她的樣子,怕她又把自己藏起來不讓我看到。直到現在,我有時在夜里也會回憶她的相貌,想看看能否回憶起來。”
(1) 原文為斯瓦希里語。
(2) 此處的康祖長袍和科菲帽都是東非黑人穆斯林經常穿戴的服裝和帽子,長袍和帽子原文皆為斯瓦希里語。
(3) 麥地那、麥加和耶路撒冷被稱為伊斯蘭教三大圣地。
(4) 1964年桑給巴爾發生革命,蘇丹王朝被推翻,桑給巴爾人民共和國成立。
(5) 開羅美國大學是埃及的著名學府,在非洲享有盛名。
(6) 烏干達首都。
(7) 穆斯林男子經常戴的無檐圓塔帽。
(8) 1924年曾任埃及總理。
(9) 突尼斯第一任總理。
(10) 南斯拉夫著名領袖。
(11) 埃及歌星,曾創作利比亞國歌、突尼斯國歌和大量埃及愛國歌曲。
(12) 比比是斯瓦希里語中祖母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