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誰,打電話來,都是無可奉告?!?
回去路上,這是趙可頌聽到的唯一一句話。
他不知道對面是誰,但張寬的語氣顯然不耐煩到了極點。
一路走來,張寬的電話便沒有靜下來的時候。
隨著離局里的距離越近,他身上的威壓也越重。
劉萬里一言不發,只緊跟著張寬的步伐。
小趙更不敢吱聲,也默默加快了步伐。他可不想成那引燃爆竹的火星。他在老趙面前插科打諢許多年,別的本事沒有,察言觀色很有一套。
張寬整個人現在就像這雨要下不下、風要吹不吹的天,看著平靜,實際已風起云涌,風暴隨時可能噴涌而出,人還是乖乖呆在家里不出門比較好。
回到辦公室,小趙一晃神,張寬便不見了蹤影。
這時,趙可頌也知道了,張寬不耐煩的話是對誰說的。
——是警務熱線。
青谷是小城,平風浪靜是傳統,少有大事發生。
即便有些事需要警察協調,也是小事,一般是直接通到新鎮的派出所,而非市局。派出所多是本地人,處理起那些雞毛蒜皮的事來干凈利索,很少有什么,會再鬧到市局。
因此,市局的警務熱線,常年安靜如雞,負責熱線的人樂得清閑。
但今天不一樣。
負責人像往常一樣,慢悠悠地來上班。還沒走到工位,便意外聽見了電話鈴聲,一聲接一聲,急促地響個不停。這很異常,他想。
他接起電話。
“請問網上流傳的消息是真的嗎?”
“死的人是周硼嗎?”
“他是被自己的工人殺死的嗎?”
“跟一個月前的排污丑聞有關嗎?”
“你們抓到兇手了嗎?”
電話那頭,問題一個接一個,絲毫不給人反應的時間。
負責人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只好沉默,直到對方懷疑通訊信號出了問題,自行掛斷,他松了一口氣,也把電話放下。
但幾乎是他把電話放下去的同一瞬間,電話便再次響起。
他提起電話,電話那頭問出了同樣的問題,盡管聲音不同。
“請問網上流傳的消息是真的嗎?死的人是周硼嗎?他是被自己的工人殺死的嗎?跟一個月前的排污丑聞有關嗎?你們已經抓到兇手了嗎?”
他故技重施,對方掛斷了。
但緊接著,第三個、第四個電話來了。
于是,接電話的人知道,這不是他一點雕蟲小技能解決的問題。
他打電話請示,才有了那句:“不論是誰,打電話來,都是無可奉告。”
趙可頌回到辦公室,耳邊只縈繞著一句接一句的:“無可奉告?!?
在這魔音般的背景聲中,劉萬里領他去看昨晚的熱搜,看那里是否有對案情進展有幫助的信息。當然,也是為了下一次輿情的可能走向做準備。
撤熱搜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卷入其中,對趙可頌來說還是第一次。
那是一片人聲鼎沸的遺跡,不滿、怒火、斥責,或理性克制,或污言穢語。
各種情緒撲面而來。用了好一會兒,他才習慣了這樣的場面。
看了一會兒,他忽然懟了懟劉萬里,問了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當時排污新聞出來的時候,警局也這么熱鬧嗎?”
劉萬里想了想,搖頭:“那倒沒有,排污不是案件,跟我們沒多大關系,當時接到唯一一個相關電話,反而是,周硼打來的?!?
趙可頌呆了呆:“周硼?”
“對。不過他打電話來,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的妻子。
小趙想起來周硼妻子的名字了:“江熙?”
“對,江熙,當時,已經是排污新聞鬧了一段時間了。周硼的名聲,臭到了極點。有些極端網友,往他家里寄恐嚇信、死老鼠,最嚴重的一次,是有人寄了沾了血的刀片。周硼說,江熙剛剛懷孕,被這些東西嚇得不行,擔心出事,便希望警局派人過去?!?
“真的有人來青谷,要行兇嗎?”趙可頌好奇。
“沒有。最后,我們派人過去,守了幾天,但什么事都沒發生?!?
“所以,只是一個惡作劇?”
“不知道。不過,不管是惡作劇,還是因為警方的存在,最后終究無事發生。周硼很滿意,江熙最后也好轉了。”劉萬里像是想到了些什么,“你這么問,我忽然想起來,排污案出來后,媒體跟得最緊的,是周硼家,那些寄信的地址,恐怕也是報道的渠道泄露出去的?!?
“難怪,要無可奉告啊?!靶≮w摸摸下巴感嘆。
這個年代,互聯網和媒體的組合拳,可不是一般人招架得住的。
“別分心,當心看,說不定這些留言里就有案件的線索。
小趙和老劉分坐兩邊,不知道盯著屏幕看了多久。
兩人中間,忽然冒出個聲音:“有什么進展?“
是張寬。
小趙再一次如驚弓之鳥,彈射站起。
張寬把他按下去。
“緊張什么,又沒做虧心事。”說完,張寬又玩笑般補了一句,“你沒做虧心事吧?”
“沒有?!壁w可頌小聲說。不知道為什么,小趙有點怕他,對著劉萬里,他可以咋咋呼呼,但碰上張寬,他便像只乖巧的鵪鶉。
張寬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關切地問:“最近因為案子的事太緊張了?早上看你也是一驚一乍的?!?
小趙否認:“我集中注意力的時候,就會這樣,別人走路都會嚇到我的。”
張寬不以為意:“不管怎么樣,還是讓自己輕松一點?!?
小趙:“好?!?
劉萬里看得有點羨慕,不禁感嘆,還是新人待遇好。
果不其然,下一秒張寬看著他,只有公事公辦:“局里要求我們在下午兩點前給個說法?!?
“什么說法?”劉萬里問。
“給昨晚的輿情一個說法。下午2點,我們要對外發布案情偵查情況,不能讓謠言漫天飛。否則,怕控制不住?!皬垖捳f。
趙可頌暗暗點頭,確實,與其讓各種猜測大行其道,不如發布官方消息。
“現在是11點,距離下午2點還有幾個小時,你們查到什么了?“
“倒是有點東西?!皠⑷f里調出一張截圖,”具體情況,小趙,你來說?!?
截圖是幾個極不起眼的回復,在攝影師拍攝的照片下。
——這件衣服看上去很眼熟。
——好像我爸爸的衣服。
——誰胡說誰是小狗。
——真的,我爸爸好像也有一件這樣的衣服。要不是我爸這會兒正在家里,我都要以為照片里的人是他了。
——好像是工服吧。
——不信拉倒,不跟你們說了。
“我們跟著這幾條留言,順藤摸瓜,聯系上了這個用戶和她爸爸。對方是個十五歲的高中生,一家人住在青谷市,她爸爸是金山銅業的工人?!?
——那件衣服啊,是三年前一個項目的工服。
——那是小周老板的項目。
——當時,小周老板剛剛接手公司,說金山銅業的商業模式太過老舊,而且帶來的污染比較大。所以應該升級工藝,走精細化加工的路。當時,很多人都看好小周老板,所以自愿加入了這個項目組。我也是。但最后公司花了很多錢,沒見到回報,所以中止了。項目組遣散了。那一年,公司的財報不是很好看,裁了很多人。我還算幸運,留下來看了大門,還有份工打。但別的人就慘了,聽說還有被裁后確診癌癥的。
——對,好像是姓林。林什么來著?
——好像是叫林振亮。
“核實過了嗎?“張寬看著屏幕問。
“核實過了,確實存在林振亮這個人,但還沒聯系上他的家人?!毙≮w說。
“金山銅業那邊呢?”
“沒人接電話?!毙≮w補充了下,“今天周六,可能是沒人?!?
“沒有別的聯系方式了?”
小趙搖頭。
別的聯系方式,恐怕要動用私人關系了。他初來乍到,跟金山人哪來的交情。
張寬想到了這一層:“老劉,你一起想想辦法。下午2點前,拿出個說法來?!?
劉萬里有點為難:“隊長,這……我也沒辦法啊?!?
如果按照那小姑娘說的,這是周硼的改革項目,恐怕能拿到項目人員名單的人級別不低,他上哪兒認識去。再說了……
他指了指手機上剛剛推送的暴雨紅色預警——“非必要不出門”,說:“就算找到了,下午兩點,我也不能讓人家冒著臺風回公司幫我找資料吧——”
轟隆——,老天像是聽得懂他在說什么,炸起一聲驚雷,繼而掀起狂風,院子里一棵新栽的棕櫚樹直愣愣地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