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寧四年（公元897年），臘月下旬，響應河西、隴右二鎮節度使，武威郡王張承奉的號召，蘭州匯聚四方來客。

數十萬蕃人聚集在蘭州城外，方圓二十里，盡是帳落，牛羊遍野。

他們借著會盟的機會，帶來大量的財貨，與人貿易。

毫無疑問，這是河隴地區各族百姓的一場盛事。

為了方便管理，同時也為蕃人們的貿易提供便利，張承奉在城外劃出一片區域，作為專門的交易場所，同時收取少量的進稅，作為商稅。

前任定難軍節度使李思諫坐在馬車中，掀開窗簾，注視著蘭州城外的繁華景象，面色十分凝重。

李思諫是在去年卸下的重擔。

當初，夏州黨項基業的開創者李思恭去世，其子李成慶年幼，不注意接替父職。

經過定難軍的內部推舉，暫由其弟李思諫掌權，接任節度使之位。

隨著李成慶年歲漸長，李思諫于去年主動讓位，還政于李成慶，但這并不代表他就抽身而出，不再過問鎮中之事。

如今張承奉在蘭州會盟諸部，李思諫主動請纓，擔任使者，前來蘭州拜謁武威郡王。

河隴軍與定難軍目前暫不接壤，但張承奉的出現，打破了李茂貞在關內一家獨大的局面，形成了兩強并立的態勢。

李思諫此來，既是要增進定難軍與河隴軍之間的關系，也是為了親自看一看張承奉，審視其人。

河隴軍作為新近崛起的西北強藩，相對于關西諸鎮來說，還是過于陌生。

李思諫自南門入城，并未去往城內的禮賓院，而是被人接去了隴右軍府的衙署。

張承奉在涼州設置河西軍府，在蘭州設置隴右軍府，二州相鄰，也方便他將來往返于兩處軍府。

李思諫一進正廳，見到主位上的俊朗青年，清楚他就是如今坐斷河隴十六州的武威郡王張承奉，向其躬身行禮：

“下官拜見大王。”

在李思諫去年卸去定難軍節度使之后，今年正月，朝廷又以延、洋、秦、隴為寧塞軍，冊封李思諫為寧塞軍節度使。

而這四州如今都被李茂貞所掌控，此舉無疑是往李茂貞的身上割肉，他又怎么會乖乖奉詔，將地盤讓給李思諫。

寧塞軍是隴右節度使所轄的諸軍之一，因此，雖然李思諫這個寧塞軍節度使只是個虛銜，但面對張承奉，也的確要稱一聲下官。

張承奉右手虛抬，輕聲笑道：

“李公無需多禮，張某公務繁忙，有失遠迎，還望莫要見怪，請坐。”

李思諫入座之后，在與張承奉閑聊之時，也在暗中觀察著他的言行舉止。

這是一個不問出身的年代。

藩鎮節度使們不少都出身貧寒。

譬如朱全忠在少年時，傭食于當地地主劉崇家。

王建曾經偷過牛，因為在家中排行第八，被鄉人譏諷為賊王八。

淮南節度使楊行密世代務農，幼年喪父，家中貧困。

就連李茂貞，那也是應募為州兵，憑借軍功，一步步從最底層摸爬打滾，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因為出身的關系，這些人大多不拘泥于禮節，行事粗豪。

而張承奉與他們不同，嚴格來說，他屬于貴族子弟。

在與李思諫交流時，文雅的談吐，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李思諫很清楚，這位河隴王者，絕非善類，至少不會是像他所展現的那般溫文儒雅。

能夠在短短三年間，全取河隴，逼得李茂貞割讓渭、武，期間，各種陰謀詭計，讓人瞠目結舌。

李思諫又怎敢輕易被他人畜無害的外表所蒙蔽。

二人談話間，張承奉感慨道：

“李公不戀權位，能夠物歸原主，不負托孤之意，承奉由衷欽佩。”

李思諫聽說過張承奉的經歷，與李慶成倒有幾分相似，都是少年喪父，托孤于人。

不同之處在于，無論是索勛，還是李張氏，都沒想過真的讓他掌控權力，最終還是他借助李家的力量鏟除索勛，隨后自己扳倒李氏，才有今日的成就。

“大王謬贊，夏州黨項能有如今的基業，都是亡兄苦心經營的結果，我又怎能鳩占鵲巢，將其據為己有。”

李思諫搖頭笑道。

二人閑聊了小半日，直到午后，才放李思諫離開。

回到張承奉提前為他安排的住處，果不其然，隔壁正是岐國使團的下榻之處。

李思諫回來時，岐國使者聞訊出來觀望，與李思諫撞了個照面。

岐國來使，正是李茂貞的侄兒李繼筠。

在張承奉與李茂貞罷兵言和之后，二人交換俘虜、人質，李茂貞送回了桑弘志的家人，而李繼筠也被張承奉釋放。

對于岐國來說，現在正值敏感時期。

岐軍接連在隴右、蜀中遭遇失敗，損失慘重，正是要恢復元氣的時候。

張承奉卻在這個節骨眼上會盟各部，由不得李茂貞不緊張。

擔心這位年輕人趁機率領各部東出，背盟相攻，來偷襲他這位老同志。

因此，特意委派李繼筠前來，弄清楚張承奉究竟是個什么意圖。

李繼筠也算是河隴的熟客了，甚至與張承奉都有了些許交情。

此前作為俘虜，李繼筠并未遭受虐待，雖然張承奉曾經揚言要把他烹了，給李茂貞送一碗熱羹。

但實際上，在被囚禁期間，李繼筠是被視作賓客，而非階下囚，只不過是限制了自由而已。

仔細說來，李繼筠可謂是見證了張承奉的崛起。

想當初，在甘州時，張承奉的實力尚且弱小，對方為了迷惑自己，可謂是費盡心機。

然而，這才多長時間，局勢就發生了逆轉，反而是岐國擔心他人心不足蛇吞象。

今日在蘭州城中撞見李思諫，哪怕明知道這是張承奉有意安排，也還是讓李繼筠心驚肉跳。

畢竟李思諫與岐國，是有領土爭端的，李思諫在名義上領有延、洋、秦、隴四州，但這些州縣，如今全都控制在李茂貞的手中。

就在李繼筠暗自猜測李思諫來意之時，軍府來人，原來是張承奉邀他前往衙署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