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長安少年游俠客
- 王維:倚風自笑覓禪音
- 墨三
- 10633字
- 2023-09-19 14:36:26
人的一生,或許當如王維筆下的辛夷花那般,不在乎開得張揚與否,謝也不怨不艾;人的一生,無論生在何處,有無人關注,有無人憐惜,也要活得從容,不抱怨也不屈服,要帶著逍遙的心境向前走。
昔有佛家子
盛唐,風景舊曾諳,多少風華絕代的人走過,欣賞過,也吟唱過。長安城是個盛產傳奇的地方,有“西望長安不見家”的李白,也有歌盡“長安水邊多麗人”的杜甫;更有“當軒對樽酒”,靜看“四面芙蓉開”,人淡如荷的詩佛——王維。
長安元年,大唐降下了兩顆文曲星,一位是“自稱臣是酒中仙”的李白,另一位是“如秋水芙蕖”的王維。當時,人們何曾知道,這兩個人將照亮盛唐的詩壇。
王維出生在河東蒲州的一個小縣城里面。王姓本是太原望族,東晉名家。然而,顯赫的王氏早在歷代傳承之間,隨著九品中正制的廢除而衰落,太原王氏早已不復魏晉門閥時代的榮耀,一如“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以科舉選官為重的唐朝,“王”這個姓氏并沒有給王維帶來多少蔭庇之利。
關于王維父親的生平事跡在《舊唐書》中有所記載,其父王處廉曾做過汾州司馬,其他就沒有記載了,而在王維的詩文中也沒有透露其父的信息,倒是他的母親崔氏時常出現在他的記載當中。
王維年幼喪父,他和幾個弟妹都由其母培養成人。崔氏篤信佛,日常生活儉樸,通達慈善。
而王維的名字也與其母一心奉佛有關。王維出生時,崔氏夜夢菩薩進屋,于是給他取名王維。這名字來源于佛教大乘經典《維摩詰所說經》,雖不確定這傳說是否可信,但可信的是王維家庭奉佛氛圍極其濃厚。據《舊唐書·王維傳》記載:“維弟兄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葷血;晚年長齋,衣不文采。”這也說明王維一家對禪的篤信。
王維出生在一個厚德載物的朝代,三教合一的交流越發頻繁,他自小深受這種社會風氣的影響,最后他把這種厚德載物的思想滲入他的詩作中,使得其詩風平和敦厚,以物寫心,以心合天,達到“乘物以游心”的境界。
千百年來,世人都道盛唐李白五言絕句是天仙語,而王維詩則入禪宗。溯世而觀,我們其實從下面這首《辛夷塢》中能看出他是怎樣以禪入詩的。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這首詩王維寫于安史之亂前,那時適逢好友張九齡罷知政事,而李林甫一派迅速把持朝政,導致朝政越發黑暗。王維雖在朝為官,但眼看著動蕩的朝局,他的內心極其矛盾,甚至產生歸隱山林,終日奉佛的想法。
后來,他在終南山下的輞川莊,過著亦隱亦仕、素衣禮佛的生活。
詩題“辛夷塢”是輞川中的一處地名,因滿布辛夷花而得名。辛夷花花開初春,花色白紫各具,常開枝頭,形似蓮花,因而王維在詩中巧稱其為“芙蓉花”。
那年春天,王維在辛夷塢這個地方,一邊觀賞著嫻靜高雅的辛夷花,一邊迎著春風,詩文脫口而出,訴說的就是這一場寂靜的花事。
當時的他,思致平淡,并無太大的波瀾,那一站,便是從日出到晚風吹拂。他不是不愿離開這空谷,而是那辛夷花點綴下的幽靜山澗顯得嫻雅可愛。他本就是一個人獨自賞花,既無人催促便放慢腳步欣賞這場花開花落。
走一步,再往花徑走一步,腳踏澗邊芳草,萋萋然讓人悅目。他青衫單薄,在瑟瑟溪流照影中,顯得清雋異常。
開得正爛漫的辛夷花,不時落到他的肩膀上,他剛開始一愣,繼而淡然一笑抬頭看向那綻放枝頭的辛夷花,任由它灼灼綻放,又寂靜落下。
這花開花落本是大自然的尋常事,可在他的筆下卻成了“禪意”。
辛夷花迎春而綻,花開滿樹,色麗不妖更不失素雅豐姿,且芳香怡人,極具觀賞價值。
其實,辛夷花還具有藥用價值,其性味辛、溫,能歸肺、胃經,祛風寒,通鼻竅。
只是,在王維眼里,它只是佛法自然。
王維詩中的花成了佛禪義理的吟詠對象,他從落花感悟到生命的匆促。怪不得劉辰翁在《王摩詰詩集》中評:其意不欲著一字,漸可語禪。
王維作詩素喜愛描幽靜,他寫出了辛夷塢這個地方的寂寞,更寫出落花的自然之意。這花開花落任由你去詮釋,正所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這明月清風便由它去吧,不去為日月增光,也不屑為愁賦詩。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不單單道出了自然生命歸于塵土的過程,更讓辛夷花進入佛境,無論是燦爛還是歸于塵土都從容自然,是生滅一任自然的境界。
吟他的詩,自然而然地進入“潔”之界,盡是禪音繚繞。
詩猶如此,人亦如是。他的詩就是他一生的詮釋。
人生所追求的是精神上的自由,即使身在紅塵,精神依舊能超然世外,達到“世事浮云何足問,不如高臥且加餐”的自由境界。
王維,他就是這樣一個“如秋水芙蕖”一般潔凈的佛家子。
而他的詩,也是自帶自然靈秀之氣。
人的一生,或許當如王維筆下的辛夷花那般不在乎開得張揚與否,謝也不怨不艾;人的一生,無論身在何處,有無人關注,有無人憐惜,也要活得從容,不抱怨也不屈服,要帶著逍遙的心境向前走。
王維的心如蔚藍而沉靜的湖水,是那般的超然物外,把莊子“道法自然”的思想貫徹到底,為人處世多了一份灑脫。那是“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淡然,那是“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的恬淡,那也是“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的澄明,那更是“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的靈秀。
佛家寂空的思想對王維的詩影響極深,看那辛夷花花開花落,“芙蓉花”“紅萼”“寂無人”“開且落”等空靈的意象,使人吟誦起來帶著恬淡的情意,不由得產生靈性的禪悟。
禪悟,本是通過認識人的心性,從而達到人主體精神的回歸,回歸到清靜的自然本性,是佛家“明心見性”的思想。
王維其人心境澄明,明本心,能夠以禪入詩。他的詩歷來被人稱道,其人在詩界被稱為“詩佛”。
然而,在盛唐那個群星璀璨的年代,各色的詩人綻放出獨特的詩歌魅力,千百年來讓人驚嘆不已,各執一詞!
那傲然“斗酒詩百篇”的李白,有“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的神奇魅力,他一生豪邁奔放,不懼權貴,用滿腔熱情與酒氣釀就“詩仙”的神跡;那憂國憂民的杜甫,用筆底的波瀾,詩就人間的疾苦,懷著圣人的心懷,被世人稱為“詩圣”。
人稱王右丞如“秋水芙蕖”,倚風自笑,他的詩澄澹精致,詩秀調雅,意富禪理。
其實,王維只是在寫屬于他的詩罷了。李白有縱酒高歌的狂傲情懷;杜甫有飽經戰亂,漂泊無依的沉郁頓挫。
后來,有人詰難王維的詩歌遠不如李杜之詩那般有表現力,只會展淡泊之音,而無民生疾苦之慈。
正所謂詩言志,且各人有各人的為詩之道,若人人雷同,又哪里有詩仙、詩圣、詩佛和詩鬼等稱號呢?
王維生在名門之后,正處大唐盛世,自幼便在貴族豪門之間見識為官處世,況且他的家庭盡心奉佛,他在佛家氛圍中成長。可以說,他便是佛家之子,自然寫的也是《辛夷花》這些禪理之詩。
佛說一切法,為除一切心。王維要渡的不過是一個自己罷了!只是千百年后,即使眾人熙熙攘攘,他獨淡然而立,如辛夷花一般倚風自笑,秋水映荷。
異鄉為異客
王維自小便有真性情,直到老了也未曾改變,這難道就是所謂的“三歲定八十”不成?只是那種無悲亦無喜的淡泊之心,那種“老來懶賦詩”的大徹大悟的佛家思想又是怎樣形成的呢,他的年少時期又有怎樣的一個經歷?
王維少年早慧,一身兼長詩畫,在詩作中他曾談及,“宿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真不失為一個爽朗的人,笑談自己前世錯投為詩人,今生應當是畫師。其實,王維年少便工詩、善畫、曉音樂,是個多才多藝的人。
景龍三年(公元709年),王維八歲,就能寫出精妙的詩歌和文章,曾在家鄉被譽為“小詩人”。關于王維如何學詩,世間倒有一樁趣聞。
王維是河東蒲州(今山西運城)人,山西流傳著無醋不成味的習俗。“家家有醋甕,人人當醋匠”就是當地的真實寫照,每戶幾乎都自釀陳醋。當時,屋外陽光穿過樹的枝丫灑落地面,風清日麗,其母崔氏叫王維從書屋出來幫忙曬醋,然而,腦袋里都是詩詞的王維,不覺間竟跌進了大醋缸里面。
或許,我們會為這個癡氣的大詩人撲哧一笑。后來,世人意味深長地道:
詩非苦吟不工,信乎?古人如孟浩然,眉毛盡落;裴祐袖手,衣袖至穿;王維走入醋甕:皆苦吟者也。
——(后唐)馮贄《云仙散錄》
故事本身旨在說明,王維作詩從年少開始就很努力,而且有所成。
唐隆元年(公元710年)六月,李隆基與太平公主發動“唐隆政變”誅殺了想學武則天當女帝的韋后。后太平公主自恃擁立唐睿宗有功而經常干預政事,欲廢太子李隆基。唐睿宗禪位給李隆基后,李隆基與宰相郭元振、將軍王毛仲和內給事高力士等人設計發動“先天政變”賜死謀逆的太平公主,并迅速掌握政權改年號為開元。
唐玄宗統治之始,整頓朝綱,任用賢能,勵精圖治,使得朝政趨于平穩,經濟恢復發展。長安,是唐代開元年間最為繁華的地方,也是每個仁人志士向往的地方。
開元三年(公元715年),年僅十四歲的王維離家前往長安游歷。
王維是在楊柳青青的時節離開了蒲州,離開了高堂與兄弟,孤身遠游長安之地,都說燕趙之地多悲歌,歌的也許就是種種離情。
父母在,不遠游,心中尚念親人,遠游實屬無奈,縱使不為生計所逼,不為功名所迫,王維心中也存有對明日的期盼。此番遠游,歸期難料,若不闖出一番事業,怎堪離恨苦。
王維離開蒲州的時候,轉身切切叮囑兄弟照顧好雙親,一番托付,依依惜別,長亭外,飲罷汾酒,轉身而去,但愿分久必合!
陌上漫漫飛塵,總遮不住離人淚!
他遠赴長安途徑驪山時,看到了南依驪山,北臨渭水之濱的秦始皇陵。驪山林木蔥郁,谷峰相間,狀似盛開的蓮花;而在秦始皇陵東側則有川流不息的溫泉水經過,整座宏大的秦始皇陵可謂是“依山環水”。
看著這規模宏大的秦始皇陵,游歷到此的王維寫下了《過始皇墓》:
古墓成蒼嶺,幽宮象紫臺。
星辰七曜隔,河漢九泉開。
有海人寧渡,無春雁不回。
更聞松韻切,疑是大夫哀。
在他眼里,宏大的始皇墓在草木叢生的山嶺里面,可以想象那幽深的地宮是怎般富豪華麗。那墓頂鑲嵌著的大珍珠正象征著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而墓底的“河漢”是用水銀灌注而成的江海湖泊,若妄想進入一窺究竟,得有舍生忘死的膽量和氣魄。畢竟,那是黑暗幽深,永遠也沒有回春的地下。萬野風吹,松林聲切,恍如哀聲挽歌。
路過秦始皇陵的人千千萬,而所題的詩也不盡相同,一如王維“星辰七曜隔,河漢九泉開”暗含傷感的贊嘆,也有許渾“一種青山秋草里,路人唯拜漢文陵”的冷語憤恨,更有元好問“無端一片云亭石,殺盡蒼生有底功”的責罵。
十四歲的王維看著秦始皇陵前的林木森森,恍如看見了那個曾經叱咤風云的秦始皇,然而那千古一帝也終歸黃土,令人唏噓不已。
轉身而去,身后哀鴻無音,前方是通往功與名的長安路。一路漫漫,帶著心中的夙愿,王維來到了長安。
開元四年(公元716年),十五歲的王維在長安結識了好友祖自虛,他們共隱于風光旖旎的終南山,周游于長安與洛陽之間。
在芳菲的四月天,王維與好友一同前往洛陽欣賞那雍容華貴、國色天香的牡丹花。
劉禹錫曾語:“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而李白則云:“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這些都是對牡丹花華貴之意的贊美。其實,在王維看來,牡丹花的精神還不止于此,能反襯牡丹花精神的正是洛陽兒女。
據傳,天授二年(公元691年)臘月,長安城大雪紛飛之時,女帝武則天飲酒作詩,“明朝游上苑,火速報春知。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吹。”百花懾于此命,竟然連夜開花,唯獨牡丹不違時令,閉蕊不開,于是被盛怒的武則天貶出了長安,施加火刑后發配到洛陽。未料牡丹遭逢此難仍傲然挺立,花開更麗并被譽為“焦骨牡丹”。
王維欣賞著這絕美而不畏權貴的牡丹花,揮筆寫下了《洛陽女兒行》:
洛陽女兒對門居,才可顏容十五余。
良人玉勒乘驄馬,侍女金盤膾鯉魚。
畫閣朱樓盡相望,紅桃綠柳垂檐向。
羅帷送上七香車,寶扇迎歸九華帳。
狂夫富貴在青春,意氣驕奢劇季倫。
自憐碧玉親教舞,不惜珊瑚持與人。
春窗曙滅九微火,九微片片飛花瑣。
戲罷曾無理曲時,妝成祗是熏香坐。
城中相識盡繁華,日夜經過趙李家。
誰憐越女顏如玉,貧賤江頭自浣紗。
詩中的“洛陽女兒”取自梁武帝蕭衍《河中之水歌》中“洛陽女兒名莫愁”,“洛陽女子”一般代表貴族女子。
生長在洛陽的妙齡女子,待到韶華灼灼之時,她的丈夫騎駿馬,帶女婢,盛裝來迎接她。桃紅柳綠,隔著迷人的春色,她就坐上了那奢華的馬車,通篇寫盡嬌貴之態。
或許,她的丈夫正得志,行事大方,不惜效仿石崇與王愷爭豪,用鐵如意打碎珊瑚樹。只是,有此“良人”,能恃寵享樂,也能日日花時間打扮,終日圍著香爐熏衣服,不過終究有些空虛,有些無聊。
王維筆鋒一轉,又有誰去憐惜那“江頭獨浣紗”的越女(詩中指春秋時期越國美女西施)呢,那只是顏如玉而身不遇的貧賤之女。
這一貴一賤之間,王維借此諷刺那些依附于權貴的洛陽女子,她們出入富貴之家,奔走在權門之內,也表達了君子不遇之感。意在言外,甚妙!
在王維詩中的洛陽兒女絲毫沒有牡丹花不屈的精神,有的是依附與嬌貴。
這首詩,句句用典,且對仗嚴謹,可見王維早期詩風的特點,詩調明快清新,豪邁剛健,思想上表現出較強的現實主義。
王維與好友祖自虛洛陽賞牡丹后,便匆匆離別。
王維十七歲那年,孤身一人在洛陽和長安之間游歷,重陽節那天,思鄉心切的他寫了下千古名詩《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王維家居蒲州,在華山之東,因此詩題中的山東兄弟正是老家的兄弟。繁華的長安城也遮擋不住他思鄉的心,隨著節日的到來,思鄉之情只會更加深刻。
“獨在異鄉為異客”,在舉目無親的異鄉,越是繁華熱鬧的地方越發襯得人孤獨,宛如一葉浮萍,漂泊無依或許是對異鄉游子最好的詮釋。
王維在詩中所說的九九重陽節是一個“踏秋”佳節,自然少不了出游賞秋、登高遠眺和遍插茱萸等賞秋樂事。
那天,王維獨自一人腰懸菊花酒,身帶茱萸前往高山之巔,遠眺是長安城的繁華,近看是迎著秋風搖曳的黃菊。或許在遙遠的華山之東,他的兄弟也如同他一般登高思親,他們遍插茱萸,獨獨少了他一人。
秋風吹拂著腰間佩戴的茱萸,那未能與兄弟們共度佳節的遺憾從未減少分毫,如同杜甫所想“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那般情深難消。
王維在詩中不言我想他們,卻說他們在想我,這不單是倍思親,亦是加倍的凄清。真是情意所發,忠厚藹然!
長安是好的,它能夠給予世人進取功名、上報國家的機會,即使“獨在異鄉為異客”,他或許是甘之如飴的!不然,他也不會十四歲就離開家鄉前往長安。
他的孤獨,在秋風蕩漾的湖面泛起波光粼粼,看似平靜,實則深沉。
孤獨的人最容易想起朋友,王維又想到了好友祖自虛,也不知道他過得如何,讓人想不到的是,王維最終等來的卻是關于好友的噩耗。
開元六年(公元718年),祖自虛去世了。
那年洛陽賞牡丹后一別后,沒想到成了永別,王維與好友祖自虛陰陽相隔。
對于祖自虛的去世,王維傷心難過了很久,他憑吊留詩一首《哭祖六自虛》(節選):
生前不忍別,死后向誰宣。為此情難盡,彌令憶更纏。
念昔同攜手,風期不暫捐。南山俱隱逸,東洛類神仙。
未省音容間,那堪生死遷。花時金谷飲,月夜竹林眠。
為善吾無矣,知音子絕焉。琴聲縱不沒,終亦繼悲弦。
全詩共六十四句,此處只節選了其中幾句。王維在詩中不厭煩地化用典故,每哭必用典,不顯煩瑣,反而使哭越發深沉動人。
年少入長安的王維,結識了志同道合的祖自虛,兩人來往長安與洛陽之間,正為奔赴仕途而做準備。
二人曾前往終南山隱居。在唐朝,這“隱居”有著獨特的含義,他們隱居多半是為了造就清名,故有“終南捷徑”之說。
“南山俱隱逸,東洛類神仙”,王維與祖自虛在終南山隱居期間,時常攜手賦詩,共游東都洛陽,友誼深切。祖自虛的逝去,對王維來說是痛失知己的悲。
那時他“獨在異鄉為異客”,舉目無親,在異鄉里過著異樣的生活,風習不同,難免產生思鄉之情,而祖自虛的到來對于王維來說,無疑是歡喜的。祖自虛的去世,對王維來說,可謂是個晴天霹靂。
他哭祖六年少憂患,哭其瘦弱多病;也哭祖六賢能多才而何辜遭摧殘,哭其不能盡報國門;哭同其之間的情深意切,如今卻生離死別,不能再一同攜手賦詩。
死者音容絕,生者長相思!
祖自虛病故,王維為其送葬后,就離開了終南山前往京城應京兆府試。
京兆得玉壺
開元七年(公元719年),王維在繁華的長安城定居下來,一邊吟詩作畫,一邊靜候科考。
唐代的士人若是赴考進士科,必須先向府州求舉,直到府州考試合格才能夠參加尚書省吏部(后改為禮部)的考試。
因此,王維在槐花嫩黃、芳菲未歇的七月,帶著心中的夙愿前往京兆府應試。在應試時,他作了《賦得清如玉壺冰》一詩明志,那時他才十八歲。
玉壺何用好,偏許素冰居。
未共銷丹日,還同照綺疏。
抱明中不隱,含凈外疑虛。
氣似庭霜積,光言砌月余。
曉凌飛鵲鏡,宵映聚螢書。
若向夫君比,清心尚不如。
那日,他端坐長案,細細思量,下筆寫下這傳詠千百年的狀物之作,詩中的“玉壺冰”最早出自南朝宋文學家鮑照《代白頭吟》中的“直如朱絲繩,清如玉壺冰”中的“玉壺冰”。后來,“玉壺冰”就成為了詩詞中的一個意象。
“玉壺冰”象征的是高潔清廉的品質,王維在詩中從各個角度對玉壺之冰作貼切的描摹。
他說,晶瑩剔透的玉壺有什么用呢?不如放些許素凈潔白的冰塊進去,讓素潔之冰免被日光所融,那樣還能夠使窗戶流光溢彩。玉壺中的冰從中間能看清,可從外看卻是虛無的,玉壺中的冰氣如同庭院中的霜雪積累,它的光亮勝過臺階邊的光亮。
執筆微頓,他細細說起那個關于飛鵲鏡的傳說。曾經有一對夫婦即將離別,兩人把古鏡一分為二,各執一半以為信物,后來,他的妻子與人私通,妻子手執的鏡子化身為鵲飛到丈夫身前訴說實情,于是,丈夫便知道其妻不忠。因此,“飛鵲鏡”意為能夠照見妻子之心的神物。
在這首詩中,王維還用了一個典故,那就是“聚螢書”,它典出《晉書·車胤傳》:“(車胤)家貧不常得油,夏月則練囊盛數十螢火以照書,以夜繼日焉。”
“玉壺冰”在王維筆下,其光比照見妻子之心的飛鵲鏡更加光亮,亦可以代替螢火蟲去照亮書本。
擱筆之前,他笑吟“玉壺冰”勝于妻、友,真如知己,其實,他不過是傾慕于素冰的清高堅貞的氣節罷了!
“玉壺冰”,無論是玉,還是冰,皆高貴純潔。他以冰壺自勵,以磊落明清心之志。
最終,王維應京兆府試得解頭,得到了受吏部試的資格。
然而,在《集異記》中記載,王維未及弱冠得解頭是得貴主所薦,還記錄了他彈奏《郁輪袍》得九公主欣賞的故事,這些傳聞不盡合于事實。但是,王維仕途中的這些“貴主”確實值得一談。
在這些故事中,岐王李范是王維的一個重要的朋友。李范是唐睿宗的兒子,本名李隆范,后李隆基繼皇位后,他為避名諱改為李范。
李范其人以好學愛才著稱,雅善音律,愛儒士,喜收藏書畫。李范的這些性格特征,正是能夠與王維交好的證據。
在《集異記》中,王維善詩文,通音律,到長安游歷期間得岐王所重。王維參加科舉考試期間,岐王建議王維用詩配上琵琶譜寫新曲進獻九公主府邸。此曲,就是傳說中名動長安的《郁輪袍》。此次獻曲,尤得九公主所喜,不單單是一曲《郁輪袍》,王維的詩文也深為所重,九公主曾言,“皆我素所誦習者。常謂古人佳作,乃子之為乎?”
王維就以一曲《郁輪袍》在九公主的全力推薦中得解頭。
這個傳說的出現,使一些人認為,王維奏《郁輪袍》是“走婦人內線”。確實,武則天掌權以來,公主的地位尤為顯赫,士子“走婦人內線”亦是進入仕途的一條路。一如李白隱居峨眉山期間,得持盈法師(玉真公主)推薦而進入翰林。
撇開傳聞不論,王維在十八歲確實是得了解頭,讓他離仕途又近了一步。
是年,王維留詩《李陵詠》,歌以詠志。
漢家李將軍,三代將門子。
結發有奇策,少年成壯士。
長驅塞上兒,深入單于壘。
旌旗列相向,簫鼓悲何已。
日暮沙漠陲,戰聲煙塵里。
將令驕虜滅,豈獨名王侍。
既失大軍援,遂嬰穹廬恥。
少小蒙漢恩,何堪坐思此。
深衷欲有報,投軀未能死。
引領望子卿,非君誰相理。
在歷史的長河中,有多少英雄曾忍辱負重,又有多少英雄曾蒙受冤屈,他們都盼望著知情的人能夠為自己申辯。但為了明哲保身,又有幾人能夠為這些蒙冤的英雄辯解一二?
是的,許多人都做不到。但是,王維卻寫下了這首《李陵詠》為古之英雄李陵歌詠。
李陵,字少卿,祖父是號稱飛將軍的李廣,他也是西漢名將,可謂是將門世家。天漢二年,李陵隨軍出征匈奴,率領五千步兵與八萬匈奴在浚稽山作戰,敵眾我寡,最終兵敗。
這件事傳到漢武帝耳中,卻成了李陵投降匈奴并為匈奴操練士兵,因為這個謠言,李陵被滅三族,與漢朝斷絕了關系。
李陵最終蒙受著冤屈死于匈奴,落葉不得歸根。
詩中所提到的“子卿”是西漢杰出的外交家蘇武,他雖然與李陵一樣身陷匈奴,可結局是全然不同的,在所有人眼中,蘇武持節不屈,愛國忠貞。
所以,李陵將辯解的希望寄托在蘇武身上。
當年,蘇武奉命出使匈奴,被扣留后不肯投降,遂在匈奴牧羊十九年以明志。蘇武在牧羊期間,身在匈奴的李陵前去拜訪他,兩人置酒長談。十九年之后,蘇武歸漢,他沒能為蒙冤的李陵申辯。當年司馬遷尚且不能還李陵清白,事隔多年,又豈是子卿一人能夠申冤的呢?
正所謂,將軍百戰聲名裂,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王維用這首詩,還原了一個對漢室忠心,鐵骨錚錚的將門英雄。
開元長安游
開元八年(公元720年),在“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的好時節,王維就試吏部,落第。
后生孟郊科舉一再受挫,無奈寫下“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的傷心句,今人王維落第又是怎樣的心情?
我們能夠從《從岐王過楊氏別業應教》一詩中有所體會。
楊子談經所,淮王載酒過。
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
徑轉回銀燭,林開散玉珂。
嚴城時未啟,前路擁笙歌。
王維落第之后,時常和岐王李范一同宴游,而王維在詩中寫了西漢淮南王劉安重視賢才,帶著美酒去貧寒的揚雄宅暢飲一事。實際上,西漢揚雄和淮南王劉安從未曾相交,只是,在王維看來,這喜學術和擅學術的二人應當有所交往罷了。他把岐王李范比作淮南王劉安,而詩中的揚雄借指自己,也記錄了岐王帶領詩友暢飲共游楊氏別業的情景。
在繁華春景中,公子方弱冠,置酒開飲,微醺時指點詩意,好個良辰美景。直到興盡,樹上鳴叫的鳥兒換了幾種,因久坐而地上的落花滿地,他停杯微頓,淺笑扶額,許是久坐的緣故!
詩友幾人,一路相扶走過曲曲折折的幽徑,穿過樹林,豁然開朗。原本閃爍的燭光變成了燈火通明,不經意抬頭就能看見迎接他們回府的車馬就在眼前,興盡,當歸。
他們一行深夜到達城門時,城門尚未開啟,正所謂縱情賞玩,余興未盡。時有晚風吹醺,明月正照笙歌,映著他們的身影是那么的長,伴著晨風隱于笙歌寥落處。
王維雖然落第,但他并沒有失意地離開長安,而是選擇在長安游歷。
有一種詩,名“干謁詩”,是古代文人為了求得進身的機會而寫的一類詩歌,能夠含蓄曲折地表露詩人的心跡。而與干謁詩相配的就是游歷,王維這個時候留在長安,一方面是為下一年的吏部試做準備,一方面也與一些好友和一些有權力的達官貴人交往。
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之下,王維與一些皇親交游不知是福還是禍。
唐朝皇族內部的矛盾一直很尖銳,岐王李范雖然是李隆基上位的支持者之一,但李隆基登基之后為防止宮廷政變,一直對岐王在內的諸王嚴加防范,禁約諸王不得與群臣結交。
在這種氛圍之下,還沒有當官的王維與頗愛儒士的李范飲酒賦詩,共游九成宮。在九成宮避暑時,王維寫下應時之詩《敕借岐王九成宮避暑應教》:
帝子遠辭丹鳳闕,天書遙借翠微宮。
隔窗云霧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鏡中。
林下水聲喧語笑,巖間樹色隱房櫳。
仙家未必能勝此,何事吹笙向碧空。
詩中的“帝子”指奉詔離開京城去九成宮避暑的岐王,避暑之地九成宮就建在林木映襯的蒼山之上。詩中的九成宮就如同“翠微宮”一般,即使在炎熱的夏天也透著一股青翠涼爽之氣。
王維隨著岐王等人負手站在九成宮頂俯視,白云繞窗,恍若從戶牖的縫罅中偷襲進來,沾惹衣上。
妙齡侍女低眉卷起簾幔,山泉清澈如鏡,美女臨鏡微理妝容。窗外瀑布之下傳來陣陣歡笑聲伴隨著泉聲泠泠;環視四周,峽谷掩映,九成宮就在青山綠水之中,好不幽美!
眼前云擁霧繞、樹抱水環的層層景象,正中“翠微”二字,甚妙!
若說“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自然入妙,幽美雅致,那么在這首詩中的“隔窗云霧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鏡中。林下水聲喧語笑,巖間樹色隱房櫳”則是詩中有畫,畫中有人,不是仙境勝似仙境。
九成宮一游,王維驚嘆“仙家未必能勝此,何事吹笙向碧空”。
詩中“吹笙”二字,王維運用了一個貼切的典故。據《列仙傳》記載,周靈王太子晉喜好吹笙作鳳鳴,曾游伊洛之間,后來被道士浮丘公接上嵩山三十余年。王維化用典故,一則贊美了九成宮比之仙境更勝,二則把岐王比作太子晉,卻巧言不必學太子晉成仙,這里便是仙境。
這首七言律詩記錄了王維與岐王等人避暑九成宮的所見所聞,雖是應制詩,卻寫得明朗溫潤,字里行間皆是自然之妙,亦有仙風道骨之氣。
詩如其人,王維的精神世界猶如仙境般清澈明朗。
王維在開元年間游歷長安期間,并不獨獨與皇親岐王有交,據《舊唐書》記載:“(維)昆仲宦游兩都……寧王、薛王待之如師友。”雖然在《王摩詰詩集》中找不到他與薛王的交游之作,但是卻有詩《息夫人》記錄了他和寧王有所交往。
莫以今時寵,難忘舊日恩。
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這首詩是王維在寧王府中應寧王之命而作,詩中的息夫人是春秋時期著名的美女,其人容貌絕代,目如秋水,臉似桃花,亦被稱為“桃花夫人”。她原先是息侯的夫人,后來被楚王強行搶入楚宮做了楚王夫人。
對于先后侍二夫的息夫人來說,今日的新寵實則是一種侮辱,息侯的恩情豈是可以忘掉的?
即使是輝煌的楚宮和滿目的鮮花,也不能使她愉悅。在一旁的楚王看著她默然對花,淚流滿臉,無論如何勸慰,息夫人亦不肯與他說一句話。
那是怎樣的憤恨,才能使一個人對一個終日相對的人不言一語?那是對婦女的侮辱,以及對愛情的踐踏,那是沉默中的反抗,深情而執著。
王維寫下《息夫人》這首詩,在當時那個情境之下,很容易惹禍上身。對于一個方及弱冠,在京以圖考取功名的士子來說,是極其大膽和勇敢的。
根據唐代《本事詩》的記載,唐明皇的哥哥寧王李憲愛好美人,王府中有很多色藝雙絕的妙齡女子,但寧王卻看上了王府附近賣餅人的妻子。
賣餅美人長得如花似玉,寧王一見鐘情就用重金強買了回來,非常寵愛。
寧王時常詢問這位美人,你還會想起餅師嗎?美人默然不答。
有一日,寧王宴請客人時,將餅師召來王府。
美人看到曾經的丈夫,泫然落淚,悲痛欲絕。當時,宴席上的多是文人雅士,看到這一幕都很是感動。
王維當場就作了這首《息夫人》,寧王念了這首詩,又看著悲傷的美人,心中感慨萬千,當場就將這位美人送還餅師。
總之,這首詩不加議論,就如同講故事一般寫出了息夫人內心的凄涼,也寫出了餅師妻的不屈與哀怨,進而寫出女子不為榮華富貴所惑的忠貞,感人肺腑。
王維的落第只是“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罷了,在最好的年紀,他沒有為一次落第而消沉,而是放歌長安。
這段時間他熱衷游歷以增加見識與詩情,一方面還要準備來年春天的吏部試。相信終究有一日,在春風得意的好時節,鮮衣縱馬,一日看盡長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