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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個冬季來臨的時候,劉源再次夢見一截截斷掉的城墻和泛黃的漢白玉欄桿。起初幾個晚上,夢里都是別人,她自己不在其中,只是一如往昔不斷觀禮。而她只是從畫中出來。所有的聲音、情節、心緒定格為線條、色彩、明暗與純度。那些起初在夢境中貫穿始終的佛音沒了蹤跡。她覺得自己離這個夢更近了,又或者,它再次奔向她時,已經形成她猶疑瞬間的一部分,成為她生活的倒影。影子的混沌與搖擺早已一同構成她內心的不安。早上醒來時,劉源覺得頭暈暈的,直到中午也甚是滯重。戴好口罩步行去司法所的時候,夢中的細節仍反反復復纏繞在心間,和即將要看的材料混合在一起。其間伴隨著各種晨間雜音,漸漸又成為新的夢境的配樂。她突然覺得記憶中熟悉的佛樂又回來了。只是這次,它們不是從寺院或者街頭廣播傳來,而是從她身邊,最近的身邊。這種氣氛讓她經歷著的每一個此刻也總是伴隨著過去,而過去的聲音又成為現在的一部分。

2011年,她還沒有通過司法考試,手里僅有成都理工大學文法學院的專升本學歷,一度對將來十分迷茫,卻毫無努力的方向。仿佛無論去哪里,無論做什么,都不甘心。每隔一段時間,她都會從成華區到金牛區,尋找獨自居住的男性朋友孫堯。他們二人在一次球賽中認識。她被拉去充實本校啦啦隊,孫堯則是對面學校籃球隊的成員。一次球賽結束后的聚餐中,孫堯默默喝著雪花啤酒,不和任何人碰杯,引起她的注意。他們短暫交流,覺得對方跟自己一樣是被世界暫時性拋棄的人。之后,他們又一起跟大部隊吃過七八次火鍋,混成半熟不熟的哥們兒。那時,成都的快速公交項目已經提上議程,許多路段被工程路障圍住。她乘的車,常常突然改變路線,原本一小時的車程,有時需行駛近兩小時,整座城市仿佛因此變得更加龐大。

孫堯當時即將從西南石油大學石油工程專業畢業,其間以考研為名拒絕校招,租住在一座建于1996年的機關家屬院三樓。樓下是飄香的桂花樹,樓上是一個四川音樂學院癡迷自制簡易打擊樂器的師哥。師哥人總不在,房內只有一張床,散落著一些衣服、日用品,門沒有鎖,能直接打開。孫堯有時沒帶鑰匙,會從樓上爬到三樓自己的臥室。她在成都最后一次見孫堯的時候,正看見他蹲在空調室外機上,像一個準備不足的入室劫匪。長發被塑料發圈箍住,瘦高的身軀蜷縮蹲下時,讓他呈現出一瞬間的懵懂,與平日甚是不同。她的身體不覺怔了一下。

那次,他們仍像之前那樣,一直打游戲,從下午到前半夜快結束。孫堯開了一瓶威士忌,自飲半瓶后,在房間內蹦蹦跳跳,手像往常那樣拍拍她的背。移動身體的瞬間,她的指尖不覺觸到孫堯的手指,身體又是一怔。原本像往日那樣自然躺在沙發上的雙腿微微收攏。她意識到自己該走了,又想到重要的事情還沒有說,但覺得說了,就變成訴苦。而那時她的心境,完全受不得任何訴苦,哪怕是從自己口中講的。言語懸置,她像愣在空氣中,直到孫堯困惑地勾住她的脖子問道:“沒事吧?”她顫聲說:“你打算一直這樣嗎?”

“什么?”

“不工作,就待著。我是不知道去哪里,你也不知道嗎?”

“你要說什么啊?”孫堯不耐煩起來。

“我要說什么,你不知道嗎?”接著她開始哭,低聲抽泣。

他很驚訝,只得溫和說道:“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她不說話,只是滿臉淚水,鼻涕被硬生生吸著,看不出來。孫堯的手從她額前的頭發摸到耳朵附近的頭發。一種絕望被另一種絕望追趕著,似要稀釋,但前面的絕望依然最深重,不可阻擋。她迅速平靜下來,再看向孫堯,又覺得他和往常一樣。

“我不像你,我沒有選擇……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做什么,所以我說的拒絕,是逃避。可你是為什么啊?你的一切都是現成的。你隨時可以去,可以試試看……艱苦不艱苦的……你真的是因為艱苦才不去工作嗎?我不明白你為什么在這里,我也不明白我為什么也跟著你在這里瞎混。我更不明白為什么當時你一叫我,我就跟你出來玩了……”未擦拭的淚水在她臉上流動,顯得她情緒波動極大。她走到門邊,關掉燈,樓道的光把她的臉托出小半邊黃灰色輪廓。孫堯回到房間深處,身體埋沒在黑暗中,像深藍色的鉛塊。

到了一層,她又聞到桂花香,且聽樓上一陣劇烈的擊打聲。她像把其中一個她摁在原地鉆了出來。孫堯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來:“你神經病啊。”仿佛一陣急促的暖流突然開始在體內旋轉、升騰又迅速冷卻。她感覺自己必須奔跑。但她很快意識到,自己根本甩不掉這尷尬。如此想著,她在夜晚的初夏馬路已徒步兩公里,直看到茶店子公交站對面,一輛門敞開的私家車在樹蔭下停著,司機師傅一條腿架在方向盤上,看見有人,忙喊“走噻”。她本嫌貴,卻見后排兩名乘客已等至昏昏欲睡,趕忙上車。

那時,她租住在畢業的學校附近,一間次臥,每月八百元房租。每次回到住處,她總覺得周圍年輕的臉似乎是新的同學,他們只是換一種方式在相處。有時夜里,準備考研的室友敲門,喊她一起吃自煮的冒菜。調料簡陋,火大、時間短,蔬菜都不入味,肉的腥氣還在。最后她只得從房內拿出方便面,幾個人一起在熱湯鍋里煮開吃。但這種情況很少,多數時段,她都躲在房內,在招聘網站沒日沒夜一輪輪隨機投簡歷。見完孫堯那晚,她驚覺自己的這種行為和孫堯瘋狂打游戲毫無區別。只不過,孫堯是直接把自認為的障礙推開,她則凝視著障礙。

2006年,她高考失利。在復讀和專業較感興趣的低志愿高校間,她選擇后者。入校后,或許是班級氛圍的影響,或許她已把自己當作被規則拋棄的人,她漸漸消沉。所有案例分析,讓她覺得那是一次次有所變化的重復,所謂特殊性只是具體法面對不同案件時的差異性表達,煩瑣,并且耗時極長,最終也很難獲得完全符合期待的解釋。2011年6月,她終于專升本畢業。幾位看起來有些進取心的同學選擇考公和考研。考研的,多數選擇成都本地的大學,考公的,多數選擇地方招考,也有的參加了四川省省考。父母央求她回河南,在當地縣市公檢法機關考一份工作。起初,她并沒有拒絕。10月,她考取故鄉縣城法庭的編制,但很快就被派到豫南某貧困鄉鎮鍛煉,成為當地派出法庭助審。基層人員嚴重不足,她和一位早兩年入職的同事共用一名書記員。不同類型的案件壓過來,白天寫傳票、開庭,夜間才有時間寫判決書,常常雙休日都需要趕工作進度。但最艱難的還是跑到農戶家里調解案件,常常一個白天里,從上午坐到下午,肚子餓得咕咕叫,兩邊卻還都不吐口。她的年輕成為雙方觀望的基礎。只有一次,她突然惡狠狠拍桌子跳起來喊道:“別以為不說話就判不了!我跟你們說,有調解不了的案子,卻沒有判不了的案子!真到判下來,你們兩家都得出血!”那天傍晚,連村干部都被她嚇得一愣,趕忙積極調停。但這種需要調動全部精力應付的人際糾紛依然不斷,規章、程序淪為一紙空文。中午,在秋日依舊酷熱的田間跑送達的時候,她突然想到,當時到遠方讀大學,就是為躲避高考失利的恥辱,如今再回來,既是接受一樣的傳統目光的審視,其實也是宣告自己的失敗。面對眼前棘手的案件,她毫無優勢,憑一時蠻勁,一腔孤勇,卻依舊可能連內心那微弱的自信都難以發揮。一年后就能回到故鄉,可其實故鄉究竟是什么樣的,她也并不清楚。想著眼前的案件,她認為難保故土不是眼前村鎮的一個變體。記憶中故鄉的和善面目,只是因為她沒有在那兒處理過事。

不久,司考成績下來,她差七分,沒過線。2012年春,她回到成都,火速入職春熙路附近一家初創的科技公司做起法務,連續一個月,她日日周旋于相似卻又不完全一致的合同方案擬訂。常常按一方的意見修改完成,又迅速被另一方否決,而往往已簽訂的合同又在落實過程中,被事實更改。為避免糾紛激化,只得重新補簽合同。短短三個月,她似乎已看到這份工作的盡頭,在轉正前一天,提出離職。之后她短暫從事過家教、行政、客服工作,看起來像無頭蒼蠅一樣在工作中挨著日子,一邊準備著第二次司考。這期間她也曾在律所短暫工作過,在人事部負責接待、整理、走流程、收發快遞等雜務,看著實習律師、助理律師處理非訴業務、接觸當事人、記錄案情和要點。有時遇到一些有意思的案例,她會回到家查詢法條,理解較之過往更深入,但依舊認為自己只適合紙上談兵,抗拒重新回到調解現場。

有一次,她跟著律所的兩名助理律師去社區做公益法律咨詢的講座,看著他們把普法過程辦成個人展示會,而她自己跟在他們身后,看到掉落一地的白色名片,迅速蓋上灰色腳印。晚上,她幫同事們把東西帶回律所,辦公室盡頭一個還沒湊夠十個案子的實習律師在處理刑辯后的民事庭所需材料,時而瘋狂打字,時而翻閱著桌上摞著的一小疊文件,還有幾張打印紙落在腳邊。她走過去撿起來,紙在泛青的燈下顯出冷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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