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睡美人 湖(川端康成精選集)作者名: (日)川端康成本章字數: 3字更新時間: 2023-09-05 16:37:39
睡美人
一
“可不要惡意胡來呀,也不可把手指伸進睡著的女孩子嘴里!”旅店的女人提醒江口老人。
二樓恐怕只有兩間寢室——一間是江口正與女人說話的這個八張榻榻米[17]大的房間,另一間就在隔壁。看來在狹窄的樓下,似乎也沒有客室,所以稱不上是旅店吧。此處沒有掛旅店的招牌。也許是因為此處的秘密而不能掛出那種玩意吧。屋內沒有任何聲響。這里只有如今仍在說話的這個女人,她到門口開鎖迎進江口老人后,沒見別的人影。首次來這家旅店的江口弄不清她是這家旅店的主人呢,還是雇來的女傭。總之,從客人的角度來說,最好還是不要打聽閑事。
女人四五十歲,小個頭,聲音倒顯年輕,好像故意用柔緩的措辭談吐。說話時她幾乎不張合那薄薄的嘴唇,也不大看對方的面容。她那烏黑的雙眸不光具有緩解對方戒備心的色澤,而且顯示出她自身也似乎不戒備他人的老練沉穩。放在桐木火盆上的鐵壺里的水沸騰著。她用那開水沏了茶。這茶的品質也好,濃淡也好,都令人想象不出是在這種場所、這種場合泡出來的絕頂香茗,這也使得江口老人身心放松下來。壁龕里掛著一幅川合玉堂[18]畫師的作品——肯定是復制品,畫面是楓葉如火的山村。這個八張榻榻米大的房間沒有隱匿異常的跡象。
“您可不要弄醒女孩子啊。因為無論您怎么呼叫,她也絕不會醒來……女孩睡得很深沉,她什么也不知道啊。”那女人反復叮囑,“她一直沉睡,自始至終什么都不曉得喲。也不知道同哪位先生一起睡覺……這點您不必顧慮。”
江口老人疑竇叢生,卻沒說出口來。
“這姑娘多漂亮啊。我們這里也只請令人放心的客人光顧……”
江口沒有轉臉去看那姑娘,倒是看了下手表。
“幾點了?”
“十點四十五。”
“該是休息的時間了吧。上了年紀好像都是早睡早起,您就請便吧!”女人站起來,打開了去往隔壁房間的門上的鎖。她大概是左撇子吧,開門時用的是左手。江口受開鎖女人的誘導而屏住了呼吸。女人只把頭探進門里瞥了一眼,準是她已習慣用這種方式來查看隔壁房間了。她的背影平淡無奇,可江口卻發現了怪異之物。她腰帶大鼓結上的圖案是只怪異的大鳥,但不知道那是種什么鳥。如此裝飾化的鳥為什么要添上寫實風格的眼睛和腿腳呢?當然,那并不是令人生厭的鳥,僅是不適宜作為圖案而已,可在這種場合中的女人背影,唯一會令人不快的則正是這只鳥。腰帶的底色是近于白色的淡黃。隔壁房間似乎有些昏暗。
女人把門按原樣關好,沒有上鎖,將那把鑰匙放在了江口面前的茶幾上。她的神情仿佛未曾查看過隔壁房間似的,語氣語調也與剛才相同:
“這是鑰匙,請松快地安歇吧!倘若難入睡,枕邊放有安眠藥。”
“有沒有什么洋酒?”
“呃,這里不提供酒。”
“睡前一點酒也不許喝嗎?”
“是的。”
“姑娘已在隔壁房間了?”
“她已酣睡了,在等著您。”
“是嗎?”江口有點驚訝。這姑娘是什么時候進到隔壁房間里去的呢?又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呢?女人剛才把門開個細縫往里瞅,就是核實姑娘有沒有睡著的吧?以前只從了解這家旅館的老年好友那里聽說,這兒有熟睡的姑娘待客,而且總是不醒等等,如今江口來此一瞧,反而覺得這情形令人難以置信。
“您在這里換衣服嗎?”聽這句話的意思,如果在這兒換衣服,好像這個女人是會幫忙的。江口沉默不語。
“這里會傳來浪濤聲,還有風……”
“浪濤聲?”
“晚安。”女人說罷,走開了。
剩下江口一個人時,他環視了一下這個沒有任何暗道機關的八張榻榻米大的房間,然后眼光落在了去往隔壁房間的門上。這是一扇近一米寬的杉木板門。它好像不是建造這所房子時就有的,而是后來裝上去的。再仔細一看,才發覺墻壁原來也只是隔扇,為了改建成“睡美人”的密室,后來才砌成了墻壁。那道墻的顏色雖與四周協調,可仍感覺比較新。
江口將女人留下來的鑰匙拿到手中看了看,這是一把極為簡單的鑰匙。照理說,拿了鑰匙就應該準備到隔壁房間去,但江口并沒有站起身來。女人也說過,這浪濤聲兇猛。現在聽起來就像浪頭拍打著高高的懸崖,而這小小的房間仿佛就建在那懸崖邊。風是冬天臨近的聲音。之所以感到這是冬天臨近的聲音,也許是因為這所房子的關系,也許是因為江口老人的心理作用,只要有火盆,就不會寒冷。更何況這土地還是溫暖的。外面并沒有樹葉被風吹落的動靜。由于江口是半夜來到這兒的,所以不知道周邊的地形,卻聞到了海腥味。一進大門,就感到這庭院遠比房子的占地面積大,院中有好多高大的松樹和楓樹。映現在幽暗天空的黑松的松針剛勁堅挺。以前這里大概是別墅吧!
江口用拿著鑰匙的手點燃了香煙,抽了一兩口,就將這支僅僅燃了端頭的香煙摁滅在煙灰缸中,接著又點燃第二支慢悠悠地抽起來。與其說這是他對些許忐忑不安的自嘲,倒不如說他所厭膩的空虛感甚為強烈。平時江口就寢前會小酌一杯洋酒,但仍睡得很淺,還經常做噩夢。有位因癌癥英年早逝的女和歌吟誦者,在她失眠的夜里曾吟唱:“夜晚為我準備的是蟾蜍、黑狗、溺死者之類。”江口記住這段和歌后,便難以忘卻了。如今想起這首歌,他便認為在隔壁房間熟睡的,不,是被強制熟睡的女人,不就屬于宛如溺死者之類的姑娘嗎?一想到此,江口對去隔壁房間也有些猶豫了。雖然沒有詢問姑娘是如何被弄熟睡的,但知道反正是在不自然的情況下陷入無意識昏睡狀態的,也許那姑娘的肌膚像受麻藥毒害似的暗濁,眼圈發黑,骨瘦如柴;或許她是軟乎乎冷冰冰的腫脹軀體;或許她正露出令人生厭的骯臟紫色牙齦輕輕地打著呼嚕。江口老人在其六十七年的人生中,當然也有與女人過夜的丑陋經歷。而這種丑陋的事情反而更為難忘。這并非指女人的姿容丑陋,而是指由女人生性的不幸扭曲所造成的丑陋。江口活到這把年紀,決不想重蹈與女人丑陋幽會的覆轍。他從踏進這家旅店的大門起就是這么想的。然而,還有比想躺在被弄成沉睡不醒的姑娘身旁過夜的老人更加丑陋的嗎?難道江口不正是為了追求這種老丑至極,才到這家旅店來的嗎?
那女人曾說“令人放心的客人”,好像是指到這家旅店來的都是“令人放心的客人”。介紹江口來這家旅店的,也是這種令人放心的老人。他已經是個完全喪失了男性能力的老人了。這位老人似乎深信江口也同他一樣進入了衰萎之年。旅店女人恐怕已經習慣于凈招待這種老人,所以她既沒有對江口投以哀憐的目光,也沒有露出探詢的神情。然而江口老人一直都樂于此道,所以還不是這女人所說的“令人放心的客人”,那種事情他還能做。這要視自己當時的情緒、場所和對象而定。在這方面,他覺得老年的丑陋已向自己逼近,形同這家旅店的老年顧客的那般悲慘也近在咫尺了。自己嘗試來這里,也只能說是這種處境的標志。因此,江口絲毫不想打破這里老人們的丑陋或是可憐的禁忌。若不想打破就不打破,而要遵守老規矩。這里好像是一個秘密俱樂部之類,會員中老人似乎很少。江口來這里既不是為了揭露俱樂部的罪狀,也不是想擾亂俱樂部的慣例。好奇心也不那么強烈涌動了,這正是他已經衰老的悲哀。
“有的客人說,熟睡中做了個美夢喲;還有的客人說,我回想起了青春韶華喲。”剛才那女人的話語縈繞在江口耳畔,可江口老人依然板著臉,一絲苦笑也未流露出,用單手撐著茶幾站起來,打開了通往隔壁房間的杉木門。
“啊!”
江口感嘆這深紅色的天鵝絨幕簾。由于光線幽暗,那顏色顯得尤為深濃,而且幕簾前面泛出淡淡的光層,令人感覺猶如踏進夢幻之中。幕簾垂掛在房間的四周。江口邁入的杉木門應當是被幕簾遮擋住的,現在那里的幕簾一端已被拉開。江口鎖上門,就一邊拉合那面幕簾,一邊俯視熟睡的姑娘。她并不是裝睡著,聽起來那鼻息的的確確很深沉。老人因姑娘意想不到的嬌美而屏住了呼吸。始料未及的不光是姑娘這般美麗,而且她還如此年輕。她朝門向左側臥,只露出臉蛋兒,但看不到身子,估計還不到二十歲吧!江口老人仿佛感到胸膛中另外一顆心臟在躍動。
姑娘的右手腕伸在被窩外面,左手好像在被子里斜伸著;她把右手貼著睡臉放在枕頭上,只有半截拇指隱匿在她的臉頰下面。她的指尖呈現出熟睡中的柔軟,微微向內彎曲,但未彎成看不出指根那可愛的凹窩那種程度。溫暖的血液的紅潤從手背流向指尖,那色彩也隨之漸次變得濃郁。這是只柔滑的白手。
“你睡著啦?不起來嗎?”江口老人像是為了觸摸那只手張口說道。他將那只手握在自己的手掌中,試著輕輕搖了搖。他知道姑娘是不會醒來的。他就這樣握著姑娘的手,看著她的臉孔,暗忖: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姑娘呢?眉毛畫得很精細,閉合在一起的睫毛也整齊有致。姑娘秀發的香味傳了過來。
之所以過了片刻才聽到浪濤的轟鳴聲,那是江口的心已被姑娘奪取了的緣故。然而,他還是果斷地換了衣裝。這時,他才注意到房間的光線是從上面照下來的,便抬頭仰望,但見天花板上有兩個天窗,電燈光是透過那兒的和紙[19]擴散開來的。是這種光線與深紅色的天鵝絨相得益彰呢,還是在深紅色的襯映下,姑娘的肌膚才顯現出夢幻般的美麗呢?并無閑情的江口此時則優哉游哉地思考起來,他感覺姑娘的臉色未必受到天鵝絨顏色映照的影響。眼睛慢慢習慣了這個房間的光線,但對平常習慣在黑暗中就寢的江口來說,仍感燈光太亮,卻好像無法關掉天花板上的燈。他還看出這是床高級羽絨被。
江口唯恐驚醒這位不會醒來的姑娘,便悄然進入被窩。姑娘身上似乎光溜溜的。而且,當老人進被窩時,她也沒有做出縮胸或弓腰之類的反應。對年輕女子來說,即使睡得再酣,也該有機靈的反射動作,可想到她這不是正常的睡眠吧,江口反而為了避免觸碰姑娘的肌膚,將身子平直地躺了下來。姑娘將膝蓋稍微向前彎曲著,所以江口的腿腳感到很別扭。即使江口不看,他也知道這位朝左側臥的姑娘,不是把右膝放在左膝上面向前重疊的那種守護姿勢,而好似將右膝向后張開,右腿盡情直伸著。向左側臥的肩膀角度和腰的角度,因軀干的傾斜好像不盡相同。姑娘的個頭似乎沒多高。
剛才江口老人握著她的手晃了晃,發現她的指尖也睡得很深沉,現在仍保持著江口松手時的原樣擱在那兒。老人拽過自己的枕頭,姑娘的手又從那枕端垂落下來。江口將單肘支在枕頭上欣賞起姑娘的手,悄然自語道:“簡直是栩栩如生啊。”毋庸置疑,這原本就是活生生的,那喃喃自語的真意是著實可愛,可當那個詞脫口而出后,卻留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余音。被弄成昏睡的姑娘,連并未停止生命的時間也喪失殆盡,豈不是被沉入無底深淵了嗎?世上沒有活生生的偶人之類,所以她也不是活生生的偶人,但為了不讓已經不再是男性的老人感到恥辱,姑娘卻被做成了活生生的玩具。不,這不是玩具,對這種老人來講,也許那就是生命本身,就是能夠安心觸摸的生命。近在咫尺的姑娘的手,在江口的老花眼中更加柔嫩,更加嬌美。觸摸起來光潔滑潤,看不見那細微的肌理。
老人發覺:與那越靠近指尖越濃郁的溫暖血色相同的色彩,也顯現在姑娘的耳垂上。從她的秀發中,可以窺見她的耳朵。耳垂的紅潤訴說著姑娘的嬌嫩水靈,令老人十分扎心。江口是受好奇心驅使,首次猶猶豫豫來到這家神秘旅店的,而那些更加衰邁的老頭,想必是懷著更加強烈的喜悅和悲傷的心情光顧這家旅店的吧!姑娘的秀發是自然留長的。也許是為了讓老人擺弄而留著的。江口一邊將頭靠在枕頭上,一邊撩起姑娘的頭發露出耳朵。耳朵后面被頭發遮住的皮膚十分白皙。脖頸和肩膀都清純嬌美,尚無女人才隆起的圓疙瘩。老人移開目光,環視了一下房內。他只看到自己脫下來的衣服放在了物品盒中,卻哪里也沒看到姑娘脫下來的衣服。也許它被剛才那個女人拿走了,或許姑娘來到這個房間時就沒有穿衣服,想到此,江口頗感驚愕。姑娘的身子完全可以隨意觀賞。如今大可不必驚愕,因為事先知道姑娘也是為此才被弄酣睡的,但江口仍把姑娘裸露的肩膀用被子蓋上掩好,閉上了雙眼。在姑娘散發的體香中,不覺有股嬰兒的氣味撲鼻而來。這是乳兒的那種奶香味。它比姑娘的體味更加香甜濃郁。
“難道是……”這姑娘不會是生了孩子,乳房發脹而滲出了乳汁吧!江口對姑娘的額頭、臉頰以及下巴,猶如檢查少女特有的脖頸曲線似的看了一遍。盡管如此掃上一眼就會明白,但他仍然把遮住姑娘肩頭的被子稍微掀起往里瞧了瞧。很明顯,這不是曾經哺乳過的形狀。他輕輕用指尖觸碰一下,也不是潮濕的。再說,假若這姑娘還不到二十,用“乳臭未干”來形容她也不過分,但無論如何也不至于從她身上散發出乳兒般的乳臭。實際上這僅僅是女人特有的氣味。然而,江口老人此時此刻確確實實嗅到了乳兒的氣味。難道這是瞬間的幻覺?他疑惑不解為什么會有這種幻覺,也許是從自己內心突然空虛的細縫中飄逸出乳兒的氣味。在這般思緒中,江口墜入了含有悲涼的孤寂深淵。與其說是悲涼、孤寂,倒不如說這是老年凍結般的悲慘。接著,這種心緒轉變成了對散發著朝氣蓬勃溫馨氣息的姑娘的愛惜和憐憫。也許他將這可怕的罪愆迅速掩飾過去了,老人感覺姑娘身體中奏出了音樂。這音樂充滿著愛。江口仿佛想逃脫出去,便環視四周的墻壁,可墻壁全都被天鵝絨幕簾圍攏,好像根本沒有出口。天花板燈光照射下的深紅色天鵝絨盡管柔軟,卻紋絲不動。它把被弄酣睡的姑娘和老人一起關起來了。
“你不醒醒嗎?不醒醒嗎?”江口抓住姑娘的肩膀晃了晃,繼而竟托起她的頭,說道:“醒醒吧!醒醒吧!”
江口如此這般,是心中迸發出來的對姑娘的感情使然。然而姑娘在酣睡,不能開口說話,更不知道老人的容貌和聲音,就是說,姑娘全然不知眼前的狀況,也不知道正在做著這些事的江口這個人。而對老人來說,這次到這里來純屬難以壓抑的心血來潮所致。姑娘對自己的存在毫無所知。然而姑娘是不可能醒來的,從她枕在老人手上的頭部重量,以及她那似乎雙眉微蹙的神情,皆可感受到這位姑娘鮮活的應答。江口平靜地停下手來。
倘若這么一晃就能把姑娘弄醒,那么,向江口推薦這里的木賀老人所說的猶如“與秘佛同眠”等這家旅店的秘密,當然也就蕩然無存了。因為是絕不會醒來的女人,所以之于作為“令人放心的客人”的老人們,她們無疑是一種可以放心的誘惑、冒險和逸樂。木賀老人他們對江口說,只有身在被弄成酣睡的女人旁邊,自己才能夠充滿活力。木賀到江口家造訪的時候,從客廳看到院中秋風吹枯的苔蘚上落有一些紅色的東西,說道:
“那是什么呀?”隨即下去撿拾。原來那是常綠樹的紅色果實。那果實稀稀落落掉落好幾個。木賀只撿了一個回來,把它夾在手指間一邊搓弄著,一邊聊起了這家秘密旅店的事兒。木賀說一旦無法忍受對衰萎的絕望時,就會到這家旅店來。
“我對能稱得上女人的女人徹底絕望,似乎由來已久啦。你聽著,有店主為我們準備一直睡不醒的女人喲。”
一直酣睡、沉默不語、什么都聽不見的女人,對已經不能向女人盡男人之事的老人,真的能無話不談、無話不聽嗎?然而,江口老人第一次經歷這種女人,而姑娘肯定經歷過若干次這種老人。一切任人擺布,一切無從知曉,她躺在那兒,死一般地昏睡,臉蛋兒天真無邪,鼻息安穩沉靜。也許有的老人已經對她遍身撫摸過;也許有的老人為自己號啕大哭過。無論老人如何,姑娘都一無所知。江口雖然也想這么做,卻還是什么也沒做出來。他把手從姑娘脖子下面抽出時,盡管動作宛若放置易碎品一般輕柔,可想將她魯莽晃醒的念頭仍難以遏抑。
江口老人的手從姑娘脖子下面抽開時,姑娘將臉緩緩轉動,肩膀也隨之移動,變成了仰臥睡姿。江口以為她要醒來,就縮回了身子。改成仰臥的姑娘的鼻子和嘴唇,在天花板燈光的照射下輝耀出嬌嫩的光芒。姑娘抬起左手,一直抬到了嘴邊那兒。看樣子好像要銜住那根食指,估計她有這種睡覺習慣吧,可她只是將手指輕輕貼在了唇邊。然而,她的嘴唇是松弛的,露出了牙齒。剛才她都是用鼻子呼吸的,可現在改成了用嘴,這種呼吸好像比剛才稍微加快了。江口暗忖姑娘是否不適,但又不像是那種樣子,因為她嘴唇微啟,反而看似面頰綻出了微笑。拍打高崖的浪濤聲靠近了江口的耳道。從浪頭回落下去的聲音,能聽出那座懸崖下面似有巨大的巖石。隱匿在巖石后面的海水,仿佛追逐著回落的海浪而重返大海中去。原先姑娘是用鼻子呼吸的,改成用嘴呼吸后,那氣味比較濃重了。然而那并不是乳臭。那么,剛才為什么會突然嗅到乳臭呢?老人覺得很奇怪,認為這姑娘身上仍然散發出了女人味吧。
江口老人如今仍有散發乳臭的孫子。那個孫子的姿容在腦海中浮現了出來。他的三個女兒都已先后出嫁,也都先后生了外孫。他不光記得孫輩們乳臭未干時的光景,而且還念念不忘懷抱著還是吃奶嬰兒的女兒們的陳年往事。這些親生骨肉嬰兒時的奶味,猶如江口自責似的突然復而飄來。不對!那是江口憐憫沉睡的姑娘而從內心發出的氣味吧!江口自己也仰臥下來,沒有觸碰姑娘任何部位就閉上了眼睛。他認為還是把放在枕頭旁邊的安眠藥吃掉為好。這個藥肯定不像給姑娘吃的那般強烈,自己無疑要比她早醒。若非如此,這家旅店的秘密及魅力都將土崩瓦解。江口打開枕頭旁的紙包,發現里面有兩顆白色藥片。吃一顆就會昏昏如夢幻,吃兩顆便是沉睡若死人。倘若真的如此,那不是很好嗎?江口盯著這藥片,腦海中浮現出了有關乳汁的煩惱記憶和瘋狂記憶。
“一股奶味!是奶味呀,是嬰兒身上的奶味!”女人疊放好江口脫下來的外衣后當即翻臉,瞪著江口喝道,“這是你家嬰兒的氣味吧!你出門前抱過嬰兒吧。是不是?”
女人揮舞著抖動的雙手說:“啊,討厭!討厭!”她隨即起身把江口的西裝粗暴地撂了過去。“真討厭哇!都要出門了還有心思抱娃。”她的聲音也很駭人,眼神更為可怕。這女人是一位混熟了的藝妓[20]。盡管她完全知曉江口家有妻小,但嬰兒傳遞的奶香味道卻引起了女人強烈的厭惡,燃起了嫉妒的烈火。從此以后,江口和藝妓的關系就不融洽了。
藝妓厭煩的氣味,是江口最小的女兒殘留下來的乳臭,但江口在結婚前也曾有過情人。由于女孩家里嚴加看管,所以他們在難得的幽會時便盡興狂歡。有一次,江口將臉一移開,就看到女孩的乳頭周圍滲透出淡淡的血絲。江口十分驚恐,但他繼而若無其事地將臉輕柔貼過去,把那血絲吸吞下去了。如癡如醉的女孩根本不知道這回事。這是在瘋狂的激情平靜之后的事,即使江口說出來,好像女孩也沒感到疼痛。
兩個回憶如今在腦海中浮現出來,也真是不可思議,因為那都是遙遠歲月的陳事了。可這種記憶是潛藏著的,所以在面對這位酣睡的姑娘時,便突然發生了嗅出似有若無的乳臭這等事。雖然說這已是遙遠歲月的往事,然而細思起來,人的記憶和回憶等等,也許只有那件事情的新舊之分,而不是憑靠真實的時間遠近來決定。回想起六十年前幼兒時的事情,有時甚至比昨天的事情更加鮮活而歷歷在目吧。人老了,不是尤為如此嗎?另外,幼兒時的事情常會塑造出其人性格,進而引導其人一生吧。也許這事提不上桌面,那位讓江口第一次領教了男人的嘴唇能夠在女人身上的幾乎各個部位吮吸出鮮血來的女孩,正是江口使她乳頭周圍滲出血的那位女孩。自她之后,江口反而規避使女人滲出血來了,可那位女孩饋贈他增強男人一生的禮物的回憶,在年滿六十七歲的當今也沒有消失。
還有一件也許是更瑣細的事情,那是在江口年輕的時候,某大公司要員的夫人,一位傳聞賢惠而且社交廣泛的中年夫人,對他說:
“我晚上入睡前閉上眼睛,就會數著跟我接吻也不令我討厭的男人哩。是掰著手指數的呀。真開心啊。如果少于十個,就覺得寂寞啦。”當時,夫人正跟江口跳著華爾茲。夫人突然發出這種告白,言下之意不就是把江口當作接吻也不討厭的男人之一嗎?想到此,年輕的江口握著夫人手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松緩了。
“我只是數數而已……”夫人若無其事地甩了句,“你還年輕,上床時不會有孤寂感的吧?假如有的話,只要把太太拽過來就了事了,但你也不妨偶爾試一試。我有時也會成為良藥的。”夫人的語音干澀冷淡,江口無言應答。夫人只是口頭上說“數數而已”,但江口懷疑她是一邊數著,一邊在頭腦中描繪著男人的面容和身體。要數十個人,需要花費相當長的時間,其間她也會臆想吧。此時江口感到,剛過風韻巔峰的夫人那浸潤媚藥的香水味忽然強烈地撲鼻而來。作為在入睡前親吻也不會令夫人討厭的男人,他會被夫人在想象中如何描繪呢?這完全是夫人的隱私和自由,既與江口毫無關系,江口也無法回避和拒絕,還不能對她責備。仿佛自己在渾然不知的時候被中年女人在心里玩弄,江口感到惡心。然而,夫人所說的話語他至今也沒有忘記。夫人是不是委婉地引誘年輕的江口呢,是不是為了搞惡作劇嘗試著玩弄他而編造謊言呢,后來他并非不無懷疑,可自那再往后,就只有夫人的話語殘留下來了。如今那位夫人早已作古。而且江口老人也不疑慮夫人所說的話語了。那位賢夫人在活著的時候,是曾臆想跟幾百個男人接吻而奔上黃泉路的吧。
江口也接近衰老,隨之而來的是在難眠之夜時會想起夫人說的話,有時也屈指數著女人的數量,但他并不局限于即使接吻也不會厭煩之類的一般層次上,而是常常回憶起了有過親密深交的女人們。今晚也由熟睡的姑娘誘發出了幻覺的奶味,腦海中浮現出了往昔的情人。或者,也許那位往昔情人乳頭周圍的血絲,驅使他油然嗅到這位姑娘身上根本就沒有的奶味。他一面撫弄著酣睡不醒的美女,一面沉溺于追憶不再復返的昔日的女人們,這也許是老人悲哀的撫慰。可是,江口看似孤寂,內心倒溫暖而平靜。姑娘的乳房濡濕了嗎?江口只是悄悄觸摸了一下,爾后并沒有做出令遲醒的姑娘因乳頭滲出血來而驚恐的那種瘋狂舉動。姑娘的乳房形狀好像很美。然而,老人卻另有所思:為什么經過長久的歷史,在一切動物中,只有人類女性的乳房進化成了美麗的形狀呢?將女性的乳房變得越來越美,難道不是人類歷史輝煌的榮耀嗎?
或許女人的嘴唇也是如此。江口老人又想起了睡覺前化妝的女人,以及睡覺前卸妝的女人,不過,也有的女人在抹掉口紅以后,嘴唇的顏色或變得灰暗,或盡顯干枯混濁。如今酣睡在身旁的姑娘的臉蛋兒,在天花板上柔和的燈光和四面天鵝絨的映襯之下,難以判斷她到底是否化了淡妝,但可以確定的是,她還沒有做剃眉之類的美容。她的嘴唇也好,從唇間露出的牙齒也好,都光亮純真。年輕的姑娘不可能掌握口含香料的技巧,卻散發著用嘴呼吸的香味。江口不喜歡色濃而厚實的大乳暈,他把裹著姑娘肩膀的被子悄悄掀開一看,那乳暈似乎還小,呈桃紅色。姑娘是仰臥著的,也可以趴在她胸上接吻。這位姑娘豈止是即使接吻也不令人討厭的女人哪。像江口這般老人若能夠如此與年輕姑娘接吻,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也值得,哪怕賭上一切也無憾。江口不由覺得,到這里來的老人,都沉溺于歡喜快樂之中了吧!老人中似乎也有貪得無厭之徒,江口腦海中并非沒浮現出那種情形。然而姑娘一直熟睡著,任何事情都不知道,所以,她的容貌就像在這里看到的一樣,既不污穢,也不失態吧。之所以江口不會沉淪于這種惡魔般的丑陋游戲中,是姑娘優美沉睡著的緣故。如此的江口與其他老人們的不同之處,是緣于江口依然殘留著能行男人之事的生機吧。姑娘是為了其他老人才不得不沉睡不醒的。雖然動作輕盈,可江口老人已然兩次想把姑娘弄醒了。假若出了偏差姑娘醒來的話,老人自己也不知道打算干什么,這是出于對女孩的愛情吧!不,也許這是出于老人自身的空虛和畏懼。
“睡著了吧?”老人意識到自己嘟囔出了本來不必嘟囔的話語,就又加了一句:“都不是長眠之軀啊!無論是這位姑娘,還是我自己……”如同每天夜晚那樣,這個不尋常的夜晚,仍然是作為明天清晨活生生的醒來之物而閉上了眼睛。姑娘的食指放在唇邊,彎曲的胳膊肘在被窩中有些礙事。江口握住姑娘的手腕,將她的胳膊拉直移到側腹旁。由于正巧碰到她手腕的脈搏,江口也就順勢將食指和中指按在了姑娘的脈上。脈搏嬌嫩可愛,而且律動規整。她那安詳熟睡的鼻息,比江口的還緩慢些。風一陣一陣地從屋頂吹過,但聽起來并沒有像剛才那種冬天臨近的感覺。盡管拍打巖崖的高亢波濤聲依然可聞,卻變得柔緩了。那濤聲的回音猶如向姑娘身體鳴奏的音樂由海面登岸而來,并且,姑娘手腕的脈搏連接的胸脯鼓動仿佛也加入進來。一只雪白的蝴蝶在老人眼瞼內亂舞。江口松開了按在姑娘脈上的手指。這樣一來,他現在沒有觸碰姑娘的任何部位。姑娘口中的氣味、身體的氣味、頭發的氣味并不是強烈的那種。
江口老人回想起與乳頭周圍滲出過血的情人輾轉北陸[21]私奔到京都那幾天的情形。之所以當今能如此歷歷在目地回想起這些事情,也許是因為從這位純真的姑娘身上傳來了些許溫馨吧!從北陸到京都的鐵路線上,有很多小隧道。每當火車駛進隧道,姑娘就像恐怖來襲似的將膝頭貼向江口,握住他的手。火車一駛出小隧道,便看到在小山上或小入海口處架著一道彩虹。
“啊,好可愛!”“啊!真漂亮。”可以說,每當火車駛出隧道,姑娘都會對著小彩虹一一發出驚嘆。因為她總左顧右盼地尋找彩虹,而且彩虹的色彩常常淺淡得若有若無,所以就轉而認為這多得不可思議的彩虹是不吉利的征兆。
“我們是不是一直被人追蹤呢?好像到了京都就會被捉住吧。一旦被帶回家,就再也不會讓我出門啦!”大學畢業剛剛就職的江口知曉:他不可能在京都生活下去,除非殉情,否則終須返回東京。可是,看小彩虹這事兒,使他眼前浮現出了揮之不去的那位姑娘漂亮的秘處。江口是在金澤的河邊一家旅館里看到的。那是一個細雪紛飛的夜晚。年輕的江口被那種美輪美奐感動得屏住呼吸,幾乎流出了眼淚。在其后幾十年所交往的女人中,他再也沒有看到像她那樣漂亮的了,所以他更加理解那種美,繼而認為秘處的美就是那位姑娘內心的美。即使他自嘲“豈有如此荒唐的事?”,那仍衍變成洋溢著憧憬的真實,是到了老年的今天依然不可撼動的強烈記憶。姑娘在京都被家里派來的人帶回去后,不久便被迫嫁人了。
沒料到在上野的不忍池岸邊與姑娘偶遇,當時她正背著嬰兒漫步。嬰兒戴著一頂白色毛線帽。那時正值不忍池的荷花枯萎的季節。今天夜晚,在熟睡的姑娘身旁,江口思忖,眼瞼內側時而飛舞的白蝴蝶,或許是源于那個嬰兒戴的白帽子吧。
在不忍池岸邊相遇時,江口只問了她這么一句話:“你幸福嗎?”“噯,幸福呀。”姑娘迅即答道。她只得如此回答,不會有其他答案吧。“你為何背著嬰兒,獨自在這種地方漫步?”姑娘對這唐突的詢問緘口不語,看了下江口的臉。
“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不如意呀,是女孩兒!看不出來嗎?”
“這個孩子,是不是我的?”
“這,不是的,不是的呀!”姑娘顯出慍怒之色,搖了搖頭。
“是嗎?倘若這是我的孩子,現在不說,幾十年后再說也行,當你想說出來的時候,就告訴我一聲吧!”
“不是的呀。真不是你的呀!我不會忘記曾愛過你,但請你不要對這個孩子也起那種疑心。別煩擾這個孩子啊。”
“是嗎?”江口沒有勉強去端詳嬰兒的面容,而是久久目送女人的背影。女人走了一會兒,回頭望了望。當她知道江口還在目送她后,便迅即加快腳步離去了。此后他們再未謀面。后來江口聽說這個女人在十幾年前去世了。六十七歲的江口,親戚好友也死了不少,可對這個姑娘的記憶最為清晰。嬰兒的白色帽子、私處的嬌美和乳頭旁滲出的血絲,至今仍凝聚在鮮活的回憶中。其嬌美無以類比,大概除了江口,這世上無人知曉。試想一下,若是行將就木的江口老人作古,那嬌美也將從這個世界完全消失。姑娘當年雖然羞澀,但仍坦然慨允江口窺看。這也許是姑娘的生性,然而她自己一定不知道那里的嬌美吧!對姑娘來說,那是她看不到的。
抵達京都的江口和那位姑娘一大早就漫步于竹林中的小路上。竹葉在朝陽的照射下搖曳著銀光的輝耀。時至老年想起此事,仿佛那竹葉又薄又軟,完全成了白銀的葉片,連竹竿也像是白銀做的。竹林一側的田埂上,鴨跖草和大薊花都綻放出花朵。盡管與季節似不吻合,但那種小路卻浮現出來。走過竹林間的小路,沿著清澈的小溪溯流而上,但見一道瀑布洶涌飛落,在陽光下飄起光閃閃的飛沫,飛沫中站著一位赤裸的姑娘。這等事純屬子虛烏有,但是江口老人不知何時起,總覺得曾經看到過。自從上了年紀,有時看到京都一帶山丘上林立的優美紅松的樹干,埋在心中的那位姑娘便會復蘇。然而,鮮有像今夜這樣,回憶得清晰鮮活。這是酣睡姑娘的年少誘發出的吧!
江口老人想睡卻怎么也睡不著,有點躺不住了。他不想回憶那凝望小彩虹的姑娘以外的女人,也不想觸碰或一覽無余地細看那酣睡的姑娘。他趴下身子,又打開了枕邊的紙包。這家旅店的女人說是安眠藥,但這是哪類藥呢?是與這姑娘所吃的藥一樣的嗎?江口猶豫一下,只將一顆放進嘴里,喝了好多的水沖服下去了。雖然他平常靠小酌就寢,但大概因為沒有用過安眠藥吧,所以他很快就睡著了。隨后老人做了個夢。夢中他被一個女人摟抱著,可這個女人有四條腿,四條腿都緊纏著他。另外她還有手臂。江口迷迷糊糊走出夢境,盡管感到四條腿著實怪異,然而并不覺得多么可怕,殘留于身的蠱惑遠比這兩條腿的蠱惑更為強烈。他懵懂思忖:這藥就是使人做這種夢的吧。姑娘翻了個身背轉過去,將腰身抵向這邊。江口對她將臉轉過去倒像生出了憐憫之心,在似夢非夢中,仿佛要為姑娘梳理鋪散的長發,在將手指插進她頭發中時又睡著了。
接下來的第二個夢實在令人厭煩。江口的女兒在醫院的產房生下了畸形兒。是個什么樣的畸形兒呢,醒后的老人記不清了。之所以沒有記住,是因為他不想記住吧。總之,屬于嚴重畸形。嬰兒立刻被產婦藏了起來。然而,在產房白色遮簾的后面,產婦卻站起身來在肢解嬰兒。為的是拋棄。醫生是江口的朋友,他身著白大褂就站在一旁。江口也站在旁邊觀看。此時他好像被噩夢魘住,這次是神志清醒地脫離了夢境。他被圍在四周的深紅色天鵝絨幕簾嚇了一跳。他雙手捂住臉揉了揉額頭,心想:這是什么噩夢?!這家旅店的安眠藥里不會藏有魔怪吧!是否因為來尋覓畸形快樂,才做了這種畸形快樂的夢呢?江口老人有三個女兒,他不知道夢到的是她們當中的哪一個,他也不想去細究是哪一個。這三個女兒都生下了身體健全的嬰兒。
江口暗忖:如果現在能起床出去就起床出去。然而,他卻為了睡得更沉,吃下了枕邊剩下的另一顆安眠藥。冰冷的水通過了食道。熟睡的姑娘與剛才一樣仍然背對著他。江口老人覺得這個姑娘說不定也會生下無比呆傻的孩子,或是奇丑無比的孩子,便把手搭在姑娘胖嘟嘟的肩膀上說:
“轉過來吧!”姑娘宛若聽到召喚一般翻過身來。想不到她還把一只手搭在了江口的胸膛上,像凍得發抖似的,把腿也挨靠過來了。這位暖乎乎的姑娘是不該發冷的。身體那么溫暖的女孩怎么會冷呢?也不知是從姑娘的嘴里還是從鼻中,發出了微細的聲音。
“你是否也在做噩夢呢?”
然而,江口老人很快就墜入夢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