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西洋的跨越:進步時代的社會政治(人文與社會譯叢)
- (美)丹尼爾·T.羅杰斯
- 8字
- 2023-09-05 16:37:03
第二章 大西洋世界
風景
19世紀末期的兩個現象讓北大西洋進步人士的聯系成為可能。第一個是北大西洋區域主要國家迅速融合的經濟發展。在歐洲和北美古老而復雜多樣的政治和文化棋盤上開始出現越來越集中的經濟組織,它們馬上可以被辨認出來,不管是北大西洋區域的這一端還是另一端。對持續的社會政策交流來說,沒有什么比工業資本主義社會風景的這種戲劇性擴張更重要的了。在一個民族國家組成的世界上,經濟力量是特別具有進攻性的侵略者,也是特別強大的經驗集中者。
第二個現象沒有第一個那么具體,也更脆弱,但對于跨越國界的社會和政治網絡的形成同樣重要。這就是對共同歷史和脆弱性的新理解。現實的新風景和思想的交織風景,二者在大西洋進步紐帶的形成中發揮著同樣不可缺少的作用。要讓社會政策能夠越過政治邊界而相互借用,不僅必須具有共同的經濟和社會經驗,而且還要承認這背后的親緣關系。人們必須看到各政治體遭遇到類似的需要和問題,在共同的歷史框架內活動,為想象中的共同未來而奮斗。相互聯系是核心的假設。如果只有對比或者想象中的文化差異,則可能大量存在嫉妒和驕傲,但不可能有社會政策上持久不斷的相互交流學習。
在大西洋社會政治時代,這兩個相會聚的趨勢都不是沒有遭到反對。民族主義是19世紀后期和20世紀初期生活中強大、猛烈的力量。工業資本主義的社會風景雖有共同特征,還是因為經濟差異而四分五裂。好在這個時代里,民族國家間真實的和想象中的距離還是縮短了不少,使得社會政策交流成為可能。我們將在第三章詳細考察美國進入這個國際交流新網絡的開始階段,重點關注1870年代和1880年代跨越大西洋的經濟辯論的潮流。但是,要開始考察北大西洋進步聯系,我們最好先談論它的結構,也就是新形式國際政治所賴以形成的想象力、經濟、政治的重新布局。
從第一批歐洲人來到北美大陸的時刻起,歐洲就占據了他們政治想象力中根深蒂固的核心地位,但是描述兩者關系的用詞并不總是紐帶。相反,從美國獨立戰爭到19世紀后期,主宰大西洋關系的比喻就是截然的對立。歐洲是舊世界,是衰落和腐朽的大洲;美國是新世界,是重生的大洲,嶄新歷史恩賜的所在。“我們有全新的社會模式,與從前嘗試過的任何模式有原則上的不同。”威廉姆斯學院的馬克·霍普金斯如是描述19世紀中期的正統觀念。這種對抗赫然聳現,超過了實際情況,巨大而極端的對立情緒使得歐洲的政治經驗無法被拿來使用。[43]
我們可以用幾種方式思考這個問題。主流的“共和”思想對歐洲和美國政治關系的理解是:舊世界的暴政是新世界的自由的對立面。透過這個有色眼鏡來看,舊政權的王公貴族、長期存在的軍隊和教堂成為歐洲大陸的實質。貴族通過壟斷管理權,似乎把像巨大磨盤一樣的國家機器懸掛在歐洲人民頭上。歐洲人民承受苛捐雜稅、嚴酷控制、地租剝削、窮困潦倒,在政治和經濟寄生蟲的雙重壓迫下呻吟。
相反,新世界自由的天才把人民的意志和福利放在首位。憲法管理、官員任免和選舉權的民主化、消除世襲特權,以及最后在全國推翻奴隸制暴政,所有這些讓美國人覺得自由的火炬已經向西傳遞到新世界的共和國。在這些方面,例外主義論的美國歷史前景深入人心。當人們處在這樣的共和國心態下,大洋就像護城河一樣成為思想的屏障。J.赫克托·圣約翰·克雷夫科爾在1782年描述美國前景的時候定下了調子:“沒有貴族家庭、沒有朝廷、沒有國王、沒有主教、沒有教會統治權,沒有看不見的權力賦予少數人非常顯眼的權勢;沒有大工場主雇用成千上萬人為他干活,沒有奢侈浮華的精細高雅”,取而代之的是“新的法律、新的生活方式、新的社會體制”。[44]
用這么對立的術語來構想自己的國家,實際上不可能非常有效地從其極端對立面中解放出來。共和派對美國的理解完全依靠與想象中的歐洲的對立來形成。在這個框架內思考的人有時候想象美國是個獲得世界歷史豁免權的孤島,能夠隔絕舊世界的命運和歷史進程。有時候他們以救世主的姿態扭轉這種關系,相信自由的火炬將最終從新世界重新返回陳腐的歐洲。不管怎樣,新舊世界的關系陷入相互強化區別和差異的過程中。
共和派描繪的歐洲形象不是完全出于一廂情愿或者幻覺。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到歐洲鄉下參觀者之中,善于觀察的美國游客的標志之一就是好奇地問這里的主人是誰。問題的答案不會不強化美國人的愛國熱情。1873年英格蘭和威爾士四分之一的土地歸360個大地主所有;在同一年,350個地主擁有了蘇格蘭所有土地的足足三分之二。[45]從土地所有權這個基礎來看,古老貴族仍然在政治和國家機構中維持著強大的權勢和地位。在19世紀末期的歐洲,除了法國和瑞士以外,男性普選權都沒有實現,而在美國至少在理論上是實現了的(在實踐上是白人男性)。其中最極端的一個例子是比利時,直到1893年大罷工最終迫使政府讓步前,成年男性人口中具有投票權的人不足十分之一。即使在1890年代改革以后,財產擁有者和大學畢業生的一人多次投票權體制仍然允許最富有的三分之一在議會選舉中擊敗所有剩余人口。在普選權限制方面緊隨比利時之后的國家是瑞典,就在1909年普選權改革前夕,成年男性在瑞典國會(Riksdag)選舉中達到財產審查要求的不足三分之一。[46]
德國的國會(Reichstag)選舉中男性公民擁有普選權,但地方和邦議會選舉插入了非常嚴格的壁壘限制,所以1900年,社會民主黨雖然在國會普選中能指望得到四分之一選票的支持,但是仍未能成功地把一個代表送到普魯士議會。哪怕最隨意參觀德意志帝國的人都不可能不注意到容克在軍隊、政府高級管理部門、普魯士議會和國會中的龐大政治勢力。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比德國在民主進程方面效率高多了,但是即使在1890年三大普選改革法案之后,居住和財產方面的限制仍然使得每十個成年男性中有四個失去投票資格。即使經過資產階級財富不斷增加的一個世紀,世紀之交的英國內閣中幾乎一半席位仍然被擁有土地的貴族把持著。[47]
19世紀歐洲的激進民主人士同樣談到歐洲和美國的對比,幫助宣傳了美國的前景。約翰·布萊特描述的美國形象反映了他自己對開明英國的理想:“自由的教堂、自由的學校、自由的土地、自由的投票、出身最貧賤的孩子也可自由選擇的職業。”亨利·喬治1880年代在英國激動人心的巡回演講吸引大群的人來傾聽,他帶著美國口音嚴厲譴責土地壟斷對政治和經濟造成的傷害,明確肯定了新世界的激進理想。連馬克思派社會主義者,比如英國社會民主聯盟的海因德曼(曾經在1880年游歷美國)或者德國社會民主黨的威廉·李卜克內西(在1886年游歷美國),回來后也都對美國民主實驗的成功印象深刻。詹姆斯·布萊斯總結了一再出現的主題:“美國在有些方面走在歐洲國家前面,歐洲有可能會沿著她走過的道路前行。她手里還拿著一盞燈,與其說是為自己照明,倒不如說在為后來者提供幫助。”[48]
但是如果說民主未來在西方的形象吸引了1870年代和1880年代歐洲貴族的想象力的話,讓這個形象變得完美的是美國人自己。在19世紀中期,美國社會中上層的人士因為好奇心驅使、便宜的蒸汽船旅行價格、手頭可以支配的大量財富等,開始大規模前往歐洲游玩。他們的反應很快就落入期待的模式。美國人就是抱著尋找證據顯示自己獨特性的心理去的,在19世紀中期游歷歐洲回來后感到心滿意足。
一個非常說明問題的例子是吉爾伯特·哈文1862年的大旅行。作為新英格蘭循道宗信徒和廢奴主義者,哈文在國外待了九個月,從英國緩慢經過法國、德國到了圣地。像他那個時代和階層的其他人一樣,哈文根據讀過的書和崇拜的作家設計旅行線路,以表達對其的崇敬。從英國湖區(在詩人華茲華斯光環中陶醉)開始,一路經過蘇格蘭(那里有大量司各特和彭斯的古跡)、考文垂(因為莎士比亞文物)、倫敦(他通過薩繆爾·約翰遜的記錄而認識)、巴黎、滑鐵盧(因為威靈頓和拿破侖),然后經過萊茵河的鄉村來到路德的維滕堡(Wittenberg),他到這里時正好是圣誕夜。雖然哈文試圖把心思放在文學方面,可是他做不到。普通英國農民簡陋的小屋里“沒有書籍報紙,也沒有對我們來說早就不是奢侈品的很多東西”。這些房屋擠在地主大片領地邊緣的狹小空間內,而普通農民根本買不起土地。所有這些情景縈繞在哈文的想象中,如同一片反對奴隸制的自由土地之外的風景。他在到達英格蘭當天就寫道:“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美國優越感。”即使在湖區,他也停下來詢問佃農的地租,在他看來地租高得嚇人。就在跨越英吉利海峽前他寫道:“沒有親眼見到的人都無法想象英格蘭群眾的悲慘生活狀況,社會壓迫實在太可怕了。”[49]
但是歐洲大陸更糟糕。在英國,哈文已經開始對擴大選舉權的辯論表現出濃厚興趣,他渴望約翰·布萊特發動爭取美國式普選權的大型民主運動。跨越海峽來到拿破侖三世的法國就像落入赤裸裸專制暴政的深淵。他震驚地發現婦女從事艱苦的體力勞動,即使巴黎也沒有平復他的心態。巴黎花費巨資修建的新大街在他看來不過是名利場的新建筑形式。他敢肯定皇帝寶座不可能長久,這是“君主正騎在民主的老虎背上試圖安撫,但根本控制不住”。哈文繼續往前來到“歐洲大陸的第二個暴政國家”普魯士,經過賭博的老巢威斯巴登(他稱為“地獄本身”,雖然他不能抗拒去看一眼確認),來到路德的城市,在這里哈文的愛國主義、新教教義、民主激進思想一下子全部爆發。舊世界肯定要完蛋了。新教教義和民主“這兩個啟示最終將主宰歐洲和世界。路德和美國將在上帝的幫助下改變所有這一切”。[50]
共和思想與歐洲的遭遇模式是愛國主義課程。美國旅游者心中已經固定的兩個極端使他們注意力集中在落后和貧窮的證據上,比如農民的木屐、鄉村黑面包、在田野里勞作的婦女等。它們突出顯示了歐洲君主們的虛偽和裝腔作勢:盛裝游行和豪華場面。西奧多·蔡爾德覺得1880年代末期印制在手絹、刺繡在沙發靠墊上、刻畫在煙斗上等無處不在的皇室景象特別可笑。美國人非常不熟悉的正規軍經常讓他們感到厭惡。喬治·卡爾弗特1852年在海德堡報道說:“這些人控制國家,就像丑陋魔鬼般無所事事,簡直是普遍性的污染瘡痂。”杜波依斯回憶他在1890年代的學生生活時說:“我看到的柏林是軍官的城市,他們軍服筆挺,盛氣凌人;這是一個幾乎每天都有盛裝慶典的城市,他們昂首闊步,高唱歌曲走過勃蘭登堡大門,讓全世界看到給(蒙上帝恩典的)威廉皇帝突然的敬禮。到處都是軍人、軍人、軍人。”[51]
皇帝和士兵是外在的標志,美國人認為這些代表著普遍的、過分傲慢和強大的國家權力。康涅狄格州教育委員會主任警告1870年代初期打算到歐洲大學留學的美國學生說:“在那里國家總是核心角色,在你的周圍或者說你的上方總有只力量令人無法抗拒的大手。”龐大政府的功能就是壓迫、腐化和掠奪其人民。他警告說,在“王子似的慷慨和統治者對大眾需要的同情”等華而不實的證據下面總是存在同樣的欲望:“至少是培養民眾的忠誠,如果不是壓制思想或者讓爭取自由的努力陷入癱瘓的話。”[52]
進入20世紀,新世界民主和舊世界暴政的對比繼續影響美國游客對歐洲的描述。1900年在德國為《麥克盧爾》雜志(McClure's)工作的時候,雷·斯坦納德·貝克確信在“文明”世界沒有一個工人愿意去做德國勞工,忍受粗糙的面包、低廉的工資、高額的稅收負擔——為了供養龐大且花費巨大的軍隊,還要受到“蝗群般的大大小小官僚階層”的侵擾。十年后,布克·T.華盛頓帶著他的導游和代筆作家羅伯特·帕克動身前往歐洲。帕克曾于世紀之交在德國學習過四年,他把華盛頓介紹給歐洲的社會主義者、工會主義者、社會改革者。他們一起由1880年代的勞工積極分子,如今是英國內閣成員的約翰·伯恩斯帶領參觀倫敦“城市社會主義”的成果。他們離開旅游者經常參觀的道路,來到波希米亞、波蘭、意大利南部的村莊,看看非洲裔美國人的最新移民競爭者的源地。但是對華盛頓來說,沒有什么東西讓美國例外主義的前景黯然失色。“他是美國人,”帕克后來說,“他認為美國的一切都比歐洲的好。他只是想找出上面的污垢,要親自發現歐洲最下層者沒有任何東西超越美國最下層者。”[53]
在這樣的目光審視下的歐洲當然沒有什么可以學習的了。美國勞工聯合會的塞繆爾·岡珀斯在1909年返回童年時代生活過的英格蘭度暑假,再次表達了這個觀點。“舊世界不是我們的世界。它的社會問題、它的經濟哲學、它當前的政治疑問與美國沒有關系……在[國家]排行榜上,美國是第一名。”[54]到了19世紀最后十年,這些慰藉性的共和理想在美國人頭腦里開始越來越頻繁地遇到一個競爭者,那就是以“審美的”框架看待舊世界與新世界的關系,中心問題不再是壓迫和自由,而是文化、風俗和時間。與舊世界發展的緩慢和有機力量對比,襯托出新世界生猛的、競爭性的、未完成的特性。這種新對比產生的政治后果比從前的對比更讓人不安,但仍是用時間和文化之類兩極對立來表達的,所以兩個大洲很難找到共同的社會政治基礎。
最有力地鼓勵了審美情緒發展的是大旅行這樣強勁的潮流。試圖尋找想象中的前現代的、沒有政治沖突的歐洲,19世紀末期到歐洲旅行的美國中上層階級游客很快陷入商家旅行指南的現成術語中。首先,大旅行是認識歷史和名勝古跡的好機會。這是一個大洲,上面散布著眾多古跡,而且歐洲本身就像將自然和人工完美結合,形成一個有機整體的博物館。擁有共和理想的游客把歐洲看作等待民主啟蒙和覺醒的地方,而審美主義者眼中的歐洲就像一幅畫,沒有變化,保存完整。威廉·威洛比在1891年從英格蘭給家里寫信時說:“那里看起來好像該做的事情全都做完了。”林肯·斯蒂芬斯從漢堡表達了同樣的內容:“任何東西都完美無缺,一切收拾利落、井然有序,沒有爭吵謾罵,沒有灰塵,沒有拆除的建筑。”對于有些美國人來說,古老的歐洲散發出絕望和悲觀的氣息,正如E.A.羅斯指出的,是一種“深深的悲哀”,與“西部肆無忌憚的玉米棉花樂觀主義”形成鮮明對比。但是審美主義者美國游客渴望看到的歐洲就是寧靜悠久、古色古香,就像古老的天主教堂的石頭一樣光滑明亮。[55]
像共和主義者的歐洲形象一樣,淳樸古老的歐洲的形象在美國游客來到歐洲之前就已經存在于他們的頭腦中了。1850年開始在英國鄉村旅行的弗雷德里克·勞·奧姆斯特德剛離開利物浦五英里遠,就發現了他長久以來渴望看到的東西。“啊,我們來到它的懷抱中了!鄉間——如此的鄉間!綠草如茵、翠色欲滴、晶瑩剔透。我們站在那里被它的美麗驚呆了。”他繼續寫道:“一幢石頭房屋出現在我們眼前,鄉間道路繞過它,在它與另一幢房屋之間穿行,又一拐彎,在我們左邊出現的是一座教堂——古老的、爬滿常青藤的鄉村教堂,有棕色的石頭和紫杉樹——我們一眼就認出來了,還有綠樹成蔭、古老幽雅的英格蘭院落。”他第二天又寫道:“這樣的景色我以前從來沒有見到過,但是它的一切對我來說非常熟悉,就像我自己家鄉的山谷。這是我們詩人的故鄉!我們祖先的家園!親愛的英格蘭母親啊!如果我終于當面目睹您的風采而無動于衷,那才讓人覺得奇怪啊。”[56]
這樣的比喻幫助跨越了一些想象中的新舊世界差距。在培養與歐洲的文學紐帶方面,19世紀末期美國人獲得了他們有些人迫切渴望得到的東西:古老的歷史和對“更大整體”的歸屬感(正如年輕的阿拉巴馬游客1891年說的)。審美大旅行的游客在歐洲暢游,埋頭鉆進維多利亞后期圖書館的羊皮書里。簡·亞當斯1880年代第一次到歐洲旅行時,在蘇格蘭讀司各特,在意大利讀羅斯金,在德國讀卡萊爾。年輕的凱麗·托馬斯1881年從英格蘭給家里寫信時說:“我已經不再是美國孤魂,我已經找到了我的根源:我的城堡和遺址、修道院和教堂小鎮、茅草屋,我的湖畔,詩人的故鄉、戲劇的風景、英國的大霧、紫色石南花。”[57]
不過,就在共同文化傳統的意識使19世紀末期的美國人心中把兩個大陸聯結在一起時,新和舊、生猛和穩定的對比卻迫使它們相距更遠。非常典型的是,在海外的美國游客對令人想起美國的內容不感興趣,對于破壞他們想象的歐洲穩定的經濟變化力量興趣更小。即使眼光敏銳的觀察家奧姆斯特德也沒有讓向他抱怨的英國農民破壞他浪漫的心境。制模工人協會(Molders Union)的約翰·弗雷在倫敦白教堂(Whitechapel)區的貧民窟參觀,但是他沒有讓讀者了解英國制造業中心的細節,理由是所有的工業城鎮都差不多。人們更愿意尋找英格蘭的鄉村(亨利·詹姆斯所說的“純潔正宗的英格蘭”)而不是商業化的倫敦,萊茵河谷的遺跡而不是粗俗和一意孤行的柏林,天主教堂(如老奧利佛·溫德爾·霍姆斯所說的像干奶酪一樣芳醇)而不是議會。1890年代中期來自佐治亞的年輕婦女梅·肯尼在歐洲大旅行時,在巴黎乘馬車沿著大街看一個又一個景點:歌劇院、圣母院、巴士底獄、先賢祠。她的有些同伴登上埃菲爾鐵塔,可她拒絕了,因為擔心它的現代性破壞了城市的魅力。[58]
這樣的歐洲遭遇沒有激發出吉爾伯特·哈文在維滕堡參觀時所發的那種世界歷史變遷救世主之感。從政治上看,我們很容易看出,在對歐洲進行審美上的重新評價時民主理想急速貶值。具有審美眼光的游客讓擠在一起的木屋披上了古色古香的神奇色彩,讓士兵的軍服染上燦爛的顏色。亨利·亞當斯回到倫敦后半開玩笑地說:“對于英國改革,亞當斯什么也不關心。”“他討厭變化,他寧愿讓教皇仍然留在梵蒂岡,女王繼續待在溫莎城堡作為歷史見證。他不愿意把歐洲美國化。巴士底獄和貧民區如果好好保存是值很多錢的古董,主教和拿破侖三世同樣如此。游客是討厭創新、欣賞塵埃的極端保守派。”1870年代初期,人類學家劉易斯·亨利·摩根無法把凱旋門看作專制暴政紀念碑之外的任何東西;但一代人之后,約翰·弗雷認為它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街景的一部分。弗雷在參觀拿破侖的陵墓時沒有發出絲毫的譴責。曾經被立憲政體、選舉權的擴大、奴隸制的廢除清晰標識出來的歷史進程,如今陷入一片混亂中。[59]
對于早先的民主信念模糊表達出的這種懷疑不只是大旅行的怪癖。縱觀美國和19世紀末歐洲的寬廣前線,曾經認為民主的形式框架已經足夠的許多人不像二十五年前那么自信了。普選權和立憲政體、貿易自由和個人自由,僅作為政治議程的這些東西失去了早先的光彩。到了19世紀末,歐洲的激進分子已經開始放棄從前對美國的崇拜,因為他們吃驚地發現美國托拉斯和壟斷機構不斷鞏固,正式承諾民主的國度爆發大規模的抗議活動,還有美國政治讓人擔憂的腐敗猖獗。1890年代中期,最傾向于美國的早期費邊社成員威廉·克拉克說:“二十五年前美國是先進英國政治思想的指路明燈,但現在不是了。”現在克拉克可以肯定的是:“僅僅是理論上的民主,沒有伴隨任何社會改革,完全是個錯覺和陷阱。”美國作為西方民主櫥窗的形象在歐洲激進分子看來褪色了。由于擔心移民投票權問題,在黑人選舉權問題上打起退堂鼓,許多美國人也加入了普遍撤離19世紀中期民主真理的行列。[60]
這種用有機主義而非共和主義術語對歐洲的重新閱讀,如果說和人們對形式憲政民主喪失信心分不開,那么只看到它的保守或者懷舊的政治意義也是錯誤的。美國中產階級游客渴望從想象中的前工業化時期舊世界的穩定性中尋找什么呢?不就是對美國混亂無序、充斥暴力的野營探險的嫌惡嗎?歐洲是和諧融洽的“有機整體”,美國是“無法無天的”;一個有共同的風俗習慣,另一個是絲毫沒有緩解的激烈競爭和個人主義。這個二元論推開了更古老的政治對立,深深扎根于歐洲審美形象的核心。
到了19世紀末,歐洲進步人士把同樣的對立性用在美國本身。在充滿改革思想的歐洲人游覽美國的報告里,世紀之交美國城市的骯臟是個永恒的主題,它成為政府管理缺陷和社會破碎化的比喻。查爾斯·布思的芝加哥是泥巴和垃圾的集合,到處扔的都是破舊鍋爐和排水管。湯因比館的薩繆爾·巴內特認為波士頓更是垃圾遍地,散布著比白教堂區本身更骯臟的房屋。1897年曾經到美國尋找著作資料的年輕記者拉姆齊·麥克唐納認為,芝加哥“像精神錯亂的家伙,從頭到腳污穢不堪,輕率魯莽”。作家H.G.威爾斯警告說“沒有秩序,沒有預見,沒有總體規劃”。[61]
這些是游客的粗略印象。而一位非常認真的英國醫生阿瑟·沙德韋爾曾經穿過工業化歐洲的心臟地區收集資料,他1903年到達美國后開始進行工業社會的對比研究。在紐約他經常不由自主地“想起歐洲南部可憐的小鎮”。這個城市的建筑的“主要特征”,他寫道,就是“無法無天、破破爛爛、個人賣弄擺闊、公眾麻木冷漠”。這里的工業似乎正坐在勞資沖突的“火山口”。沙德韋爾報告說:“這些全是倉促做成的東西,讓她滾蛋!送她下地獄!就是這個話。”德國的工業方法很徹底,英國的自我感覺不錯。比較而言,美國的主要特征是:“雄心勃勃、膽大妄為、進攻性強、永不安分、渴望新奇、善于發明、爭強好勝、貪得無厭。”[62]
大多數歐洲批評家認為他們知道背后的原因。他們眼中的美國是個正在飛奔的國家,過分忙碌于私人的事物,無暇把各部分組成一個整體;隨手扔掉拋棄的東西,胡亂對付公共生活,專心釋放個人能量。沒有更大的整體意識來管理永不停歇的、無所顧忌的能量。巴內特認為美國是個“去除了政府保護”的社會。它的居民“沒有國家是一個實體、美國是一個整體的概念,沒有國民意識”。拉姆齊·麥克唐納認為“沒有人能夠憑良心說,這不是一個被民主自由和平等的原子化概念所破壞、只知發財和模仿的國家”。約翰·伯恩斯重新強調了這個主題:美國的前景“遭到限制和阻礙,因為過分強調單元而忽視集體、過分強調個人而忽視社區、過分強調壟斷而反對國家”。驚人的私人智慧、混亂不堪的公共秩序、遙遙領先的私人企業、雜亂無章的社區——這就是擁有進步思想的歐洲游客的印象。舊世界培養的生活共同體遭遇新世界輕舉妄動的個人主義。美國成為與“和諧有機整體”歐洲截然對立的另一極端。[63]
在強調社會和合作方面,大西洋兩岸對比的審美框架不是沒有社會政治潛力。但是這個時候,共和思想和審美意識兩個極端都充當了阻止社會政治從舊世界向新世界流動的強大限制性力量。在大西洋關系的共和思想框架下,歐洲國家只能跟隨美國先驅者的腳步前進。而在審美思想框架下,新舊世界的對比深陷在文化中無法移動的層次。只要歐洲和美國仍然處于對立的兩端,局限在想象中的時間的兩頭,社會政治相互借鑒就有難以跨越的巨大心理障礙。
那種夸張了的歐洲對美國人的自我形象非常重要,在政治上卻沒有什么用處。吸引美國游客到歐洲的那些想象風景最終迫使兩大洲想象的歷史進入徹底分開的軌道。要讓社會政治的大西洋交流成為可能,相當數量的美國人必須越過新舊世界的想象中的風景。他們要開始不再把美國和歐洲看作被大洋和時間分開的大洲,而是被當時同一個變化和分裂之海沖刷的整體。
在19世紀大旅行的極端之外,在共和派和審美派游客的視野之外,促進會合的引擎其實已經在忙碌工作。在大西洋的兩岸,一個新世界正迅速形成,里面有煤炭和鋼鐵、工廠城鎮、蔓延的都市區、聚集的資本、大群的勞動力、新形式的苦難。19世紀末期的埃森、曼徹斯特、里爾、匹茲堡不僅僅是類似的現象,平行的獨立發展。它們都是迅速擴張的世界市場的一部分,這個市場要用如此豐盛的方式把商品運送到1900年的巴黎。
這個新世界的誕生地是英國。從18世紀后期開始,工業資本主義的力量已經徹底顛覆了古老的農業經濟,當19世紀末期美國游客開始來尋找司各特和華茲華斯的社會風景時,發現一切都變了樣。新經濟秩序的磨房、機器、蒸汽泵在1790年代的倫敦進入威廉·布萊克的意識時,仍然是陌生的、革命性的,“專橫的齒輪/相互強制的運動”。到了下個世紀末葉,英國礦山和工廠的產量高居世界之首。在1870年,英國生產了全世界工業品的近三分之一。英國的煤礦在1870年的產量是相距最近的對手產量的2.5倍,鐵礦石的產量是4倍,在棉紗錠方面,英國的領先幾乎是5:1。[64]
這些數字讓當時人很感興趣,通過工作過程的國家化,它們把工業生產的統計數據變成了國家地位的標志。北大西洋經濟體的各國激烈爭奪市場,操縱貿易和關稅政策,牢牢控制殖民地市場,企圖在工業老大的競爭中超越他人。然而,將注意力集中在民族國家,意味著扭曲起作用的根本力量。投資、管理和生產技術像水銀流動似的跨越國界,在北大西洋的貿易大動脈推動下迅速傳播。到了19世紀末期,那些了解大洋兩岸新舊世界工業區的人印象最深的不再是區別,而是非同尋常的相似性了。
實際上,最重要的共同紐帶就是煤炭。19世紀,雖然不是所有的工業國家都坐落在煤礦上面或者附近,但大部分都是如此。煤炭是工業革命關鍵的自然資源,它是給這個世紀提供動力的蒸汽能源的要素,是鋼鐵生產不可缺少的燃料。煤炭動力運送貨物、推動機器、烹調食物、加熱壁爐,煤煙在歐洲和美國城市繚繞。因為運輸起來非常沉重和昂貴,煤炭吸引了投資者、企業家、工人和城市來到它身邊。煤炭豐富的地區不僅成為生產的高爐,而且成為勞資沖突的高爐,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最大工會組織的所在地,也是任何地方的國家經濟行動的早期場所。
19世紀英國的四大工業基地中,有三個都處于煤炭豐富的地區(第四個在倫敦)。最重要的是英格蘭北部的大型紡織廠和工廠聚居區。1901年,英國超過十萬人口的大城市中,有三分之一以上都處于以曼徹斯特為中心方圓四十英里的區域內。這里是英國工業化的心臟地帶,是游客像避開麻風病地區一樣避開的狄更斯小說中的世界。第二個幾乎同樣大規模的工廠聚居區沿著蘇格蘭南部展開,從格拉斯哥到敦提,這里同樣蘊藏著豐富的煤炭和鐵礦。據說人們要是在1880年代沿克萊德河而上,在沒有看見格拉斯哥前就能聽到造船廠大錘的喧鬧聲。格拉斯哥是當時英國的造船中心,是資本豐裕、貧民窟聚集的世界貿易中心。英國的第三大工業區是圍繞伯明翰的英格蘭中部地區,因為熔爐的強光和爐渣而被稱為“黑鄉”。狄更斯嘲弄地稱新工業城市為“焦煤城”(Coketown),但實際上焦煤城到處都是。[65]
焦煤城穿過比利時、法國北部,經過從里爾到列日的廣闊礦藏區,在各個本質方面都是英國原型的復制品。比利時的礦山、工廠、密集的工業城鎮讓它成為歐洲大陸工業最密集的國家,在這里工人居住區過分擁擠,工資低廉,大量使用童工,文盲率高得讓人驚訝。越過法國邊界,同樣的社會風景延續著。法國北部是工業心臟地區,法國大部分的煤炭和棉紡織品的來源地,法國大型的、家長制工業企業的所在地,激進的法國工人運動的戰場,到了這個世紀末,成為工人階級社會主義的堡壘。[66]
東邊,同樣的場面出現在萊茵河低地和魯爾區。資本投資來到魯爾區比較晚,但是1870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之間沒有哪個地方工業化進展比這里還迅猛。到了世紀之交,魯爾區及其周圍工業城市群(絲綢紡織中心克里菲爾德、機械中心杜塞爾多夫、新興的化工產業中心巴門和埃爾伯費爾德、煤炭鋼鐵中心多特蒙德、克虜伯主導的埃森)成為歐洲大陸最大、最密集的重工業集中地。在1890年到1900年間,以魯爾區為中心的德國鋼鐵生產超越英國,很快幫助德國在世界制造業產量份額方面超過英國。德國迅速邁進的工業擴張并不完全取決于萊茵河低地的企業,還有賴于西里西亞的煤炭鋼鐵企業,阿爾薩斯—洛林,以及薩克森,這里像比利時一樣集中了煤礦、紡織企業、過分擁擠的住房、(正如保羅·格勒在1890年代發現的)充滿深刻仇恨的工人。19世紀中期的美國游客發現德國是野蠻的、讓人討厭的一灘死水。到了1900年,德國工業地區在經濟轉型方面甚至比美國本身還要快。[67]
在大西洋的西邊,因為同樣的貿易體系,尤其是英國資本的注入、英國技術的整體引進,同樣的力量也開始起作用。當然,充足的水力資源給予美國舊工業區一抹田園風格的色彩。1903年阿瑟·沙德韋爾吃驚地發現新英格蘭地區的紡織廠“相當漂亮和柔和”。到了19世紀后半葉,工業區的“歐洲化”傾向已經非常明顯了。蘊藏大量煤炭的賓夕法尼亞是美國的經濟心臟。美國兩個最重要的制造業城市紐約和費城,就是利用賓夕法尼亞的煤礦滿足高漲的能源需求。匹茲堡地區相當于德國的魯爾區。在中西部,伊利諾伊煤礦地區滋養了另外一個工業集中地,從東邊的匹茲堡和克利夫蘭到西邊的密爾沃基和芝加哥。1890—1891年從西到東游覽美國的薩繆爾·巴內特認為到芝加哥就像回到了家鄉曼徹斯特,同樣有密集的工廠和琳瑯滿目的廣告。匹茲堡讓貝特麗絲·韋伯感覺像來到落后的意大利或者英國老家“黑鄉”。阿瑟·沙德韋爾也認為匹茲堡是熟悉的地方:“揭開蓋子的地獄”,像埃森和謝菲爾德一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68]
這里也不缺乏工業資本主義發展之快速和兇猛。1880年美國已經趕上英國的鋼鐵產量,1900年趕上英國的煤炭產量。在生產輪船和紡織品方面,英國仍然是難以匹敵的,但是在英、德、美三國總體制造業產量的競爭中,美國的領先地位在19世紀末已經成為不容置疑的事實。警惕美國人插入歐洲傳統的市場成為歐洲報刊的經常性話題。歐洲記者把這個現象稱為世界的“美國化”,更加恰當的看法應該是美國的歐洲化。若認為它展現了到處越過政治家和外交家清晰劃定的國家邊界的市場擴張過程,那就更好了。[69]
焦煤城是新世界工業資本主義的第一個定義性因素。第二個是當時人所說的“大城市”的出現,說這個詞的時候人們既興奮自豪又特別地緊張不安。大城市不像工廠城鎮那樣是新鮮東西。作為貿易和資本積累的節點,它們曾在現代歐洲早期的經濟中發揮了關鍵作用。倫敦在1800年有一百多萬人口,巴黎有五十萬人口,維也納有二十五萬人口。但是19世紀最后十年大都市中心的增加是一個讓人吃驚的現象。從安德魯·默恩斯(Andrew Mearns)的《被拋棄倫敦的哀號》到雅各布·里斯的《另一半如何生活》,到德國人對大城市(Grossstadt)的尖銳抱怨,大都市的增長對世紀之交北大西洋經濟體的社會改革者產生了深刻影響。[70]
大城市(不是城鎮而是人口超過十萬的都市)的增長是不容辯駁的事實。1871年,德意志帝國十萬人口以上的城市有8個,其人口占德國人口的5%。四十年后有48個大城市,其中柏林的人口超過一百萬,每十個德國人中就有兩個人生活在大城市。法國有15個大城市,英國和愛爾蘭有41個,包括特大城市倫敦,人口達到七百萬。在美國,1870年有14個大城市,1910年有50個。盡管有西部和南部農村巨大的稀釋性影響,美國在1890年的城市化程度已經和比利時一樣了,這是根據人口兩萬以上城鎮的居民在全國人口中的百分比來衡量的。在1890年北大西洋經濟體中7個百萬人口以上的大城市中,有3個坐落在美國。[71]
這些城市中有些是重工業基地。更普遍的模式是貿易、金融、小規模制造業交織。倫敦東區、紐約下東區,以及北大西洋經濟體的類似地區,既是生產中心也是貧困的中心,是擁擠不堪的蜂窩,為大城市迅速增長的人口提供低工資、不穩定的工作。從銀行和時髦商業街等內部繁華核心區往外延伸,是碼頭區、倉庫區、鐵路車站,再進入好像沒有盡頭的血汗工廠和小作坊、小商店、當鋪、貧民窟、廉價的工人住房區,全部都沒有規劃,混亂不堪。
正如工業區成為直觀了解縱向分配的動力的實例一樣,大城市為我們提供了體現對比與運動的實物。人們應該想象19世紀城市不是單位,而是街區的集合;在這些地方走過,就好像是穿過無休止的社會矛盾的叢林。一面是財富的高度集中,一面是貧窮的聚居區;一面是資產階級的優美馬車公園,一面是臟亂的酒館小巷;一面是漂亮的購物大街,一面是滿足大眾需要的大片當鋪、攤販、舊貨市場等。財富的兩極分化不是新鮮的東西,但是它們集中而且緊挨著構成鮮明對照的都市風景,只靠工資和市場這層薄薄的、冷漠的關系維系在一起,這卻是全新的現象,令許多觀察家不知所措,緊張不安。
大城市的顯著貧富差距是其主要特征之一,另外一個特征是財產和人口永不停息地流動。大城市天生不穩定,不僅在于它們與農村之間不斷后退的交界處,而且在于它們的核心,因為土地價值和財產使用隨著市場和風尚的變化而轉移。對流動性做出貢獻的還有每年涌入大城市的大量人口,在資源永遠也不夠的環境中掙扎著尋找空間和棲身之地。柏林、維也納、格拉斯哥、紐約都呈現出異常嚴峻的住房緊張局面。但是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沒有一個大城市能夠說充分解決了住房供應問題。交通和公共衛生問題同樣給城市當局帶來沉重的壓力,他們要努力把迎合城市新需要的新興產業如私有自來水公司、糞便運輸公司、有軌馬車路線等雜亂發展合理化。難怪大城市吸引了世紀之交進步人士這么多的政治能量和想象力。其他任何地方都沒有如此鮮明強烈地表現出私有財產權利和公共需要之間的緊張沖突。
誠然,進入20世紀后,歐洲和美國的都市和工業區仍然是農業大海中骯臟擁擠的孤島。工業資本主義的城市風景突然崛起在周圍的農村背景之上。經濟革命時間最長的英格蘭在一定程度上是個例外,到1900年,英國的勞動人口中只有12%仍然依靠農業為生。同一時期即使在工業化程度很高的比利時,仍然有四分之一的勞動力在農村勞動。在德國,這個比例是三分之一,在法國和美國比40%多一點。[72]工業發展核心區以外是廣袤的農村地區:容克控制的普魯士和波蘭的黑麥地區,奧匈帝國的莊園,南歐、愛爾蘭和斯堪的納維亞的農民土地,美國南方深處的棉花地,密西西比河兩岸往西無盡遠去的平原等,這些地方在世紀之交的勞動人口中仍然有一半以上在從事農業勞動。
但是在對抗市場革命時,農村并不比城市有更多的免疫力。外國糧食在1860年代和1870年代開始大量涌入歐洲(從加拿大、俄國以及更重要的美國),給這里的農業穩定帶來了破壞性的后果。在愛爾蘭,這些壓力促使宗教和土地所有權方面長期的緊張關系升級為公然的佃農暴亂。如果說抵抗是常見的,那么逃離就更司空見慣了。極端的事例發生在瑞典,那里從1860年到1910年移民國外的人口達到20%。到處都出現鄉村人口以驚人速度離開家鄉到城市去的現象,讓當時的人們努力為留守農村的人口尋找新的莊稼組合和市場結構。[73]
因此,到了19世紀末葉,北大西洋經濟體普遍出現了被連根拔起的農民。美國城市吸收了大量這樣的人口,歐洲在流動方面也并不遜色,雖然游客往往專注于靜態的風俗習慣。在英格蘭,到19世紀末,只有四分之一的人生活在他們出生的地方。在1890年的柏林,30歲到60歲之間的男性工人中每五個就有四個出生在城市之外。到處都是移民,在英格蘭工廠工作的愛爾蘭臨時居民,在蘇格蘭煤礦干活的波蘭礦工,在法國南部煤礦干活的西班牙礦工,在比利時和洛林的工廠城鎮工作的意大利棉紡工人,以及在每個城市中干活的鄉下人。在1870年代的利物浦戶主中,四分之一是在愛爾蘭出生的人。在德國魯爾區,1890年四分之一以上的礦工說波蘭語。在魯爾區的蓋爾森基興鎮(Gelsenkirchen),三分之一的學生說波蘭語。[74]
市場和勞工的這些縱橫交錯的變化所產生的最明顯后果,就是新產品以驚人的速度出現。北大西洋經濟體的真實工資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這段時間內得到增加。同樣增加的還有教育機會、圖書和閱讀材料的供應、多樣化的可供消費的娛樂形式,以及流動性的渠道。即使在汽車和家用電力普及之前,普通人能夠購買的商品種類也以令人吃驚的速度發展,從汽燈到成衣,從廉價電影票到赴鄉下游玩的電車票等。當廉價工業品和外國糧食的潮流沖破了傳統農業社會的舊式農民和手工業者經濟,這種碰撞釋放出巨大的人類能量。要不是“改善”看上去這么確切地寫在19世紀和20世紀的物質歷史上,很難想象進步人士為什么對社會能夠不斷改善充滿信心。
但是如果說19世紀的經濟革命產生了潮水般涌來的新商品,不能否認的是它們也帶來了新形式的苦難。按照邊沁主義計算法[75],我們不清楚痛苦和快樂相比總體上的赤字是否在增加,但是市場革命強有力地改變了經濟痛苦的經驗和意識。農村生活的痛苦原先就是嚴重的和反復出現的:莊稼歉收、瘟疫、疾病、事故、生孩子。但是這些受財富、稅收和莊園勢力的社會制度塑造和強化,呈現出自然的(因而)難以避免的色彩。工業資本主義的痛苦不那么容易預測,它們的人性面孔不容易掩蓋。流動性和脆弱性隨著勞動力的商品化加劇而不斷增強。農民失去了土地、家族紐帶、風俗習慣的安全感,在新的工資勞動市場上,可能在一夜之間就會出現失去掙錢能力的情況。都市工人階級的早期研究者對勞動能力與窮困之間的脆弱界線非常著迷,以及人們如何變幻無常地從一邊被推到另一邊。在這些新形式的痛苦中,冷漠麻木、精心算計、愚蠢程度、小氣程度等人為之手至少和命運本身一樣強大。企業事故、房東的驅逐通知、老板對工資的不妥協態度都是明顯的社會事件。既然是權力和政治事件,有人認為肯定有社會和政治解決辦法也就不讓人吃驚了。
人類有意識行為之手在大城市生活的痛苦中和農村的痛苦中一樣明顯,正如民粹主義者對銀行和鐵路權力的控訴所示。托馬斯·哈斯克爾指出在19世紀末期,社會問題的根源好像消退了,慢慢變得辨不出蹤影了。[76]但是從長遠觀點看,相反的說法恐怕才是更恰當的。隨著風俗習慣在商業化的潮流中消退,人類力量的作用變得越來越明顯。出現了圍繞“社會”概念的整套詞匯——“社會經濟”“社會政治”“社會問題”“社會疑難”,所有這些都證明了人們日益意識到市場資本主義的社會結構本質。痛苦是自古以來就有的,但是工資勞動市場的痛苦、大城市生活的痛苦和從前的痛苦不一樣,人們很難按照過去的模式接受它。
最后,人們不需要把農村生活浪漫化就可以指出,工業資本主義的新世界遭受遠比過去更明顯的沖突的沖擊。爭奪面包的動亂、都市暴動、農民起義曾經是前工業化社會的常見現象。但是不管中產階級進步人士稱新時代為徹底的“工業戰爭”時代是否正確,毫無疑問的是,社會各階級更頻繁地意識到對方的存在,有了比從前更深刻地制度化的仇恨。罷工成為新秩序最讓人不知所措的標志,雙方怨恨地、激烈地斗爭,隨著時代的前進,規模越來越大,讓國家越來越多地充當警察、協調者和軍事鎮壓者的角色。但是罷工不是市場關系新體制的外來者。像就工資討價還價一樣,罷工也是制度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同樣,雙方趨向集體紀律和組織機構的動力也是如此,不管是成立工人聯合陣線還是堅實的企業主聯合體。在有組織的工人團體和有組織的資本家團體不斷激化的沖突中,個人權利在何處終結、公共權利在何處開始成為永遠爭論不休的話題。但當查爾斯·紀德把社會經濟領域描述為“社會和平”(social peace)問題時,不管名詞還是形容詞都有沉重的分量。
焦煤城和大城市,物質生活的改善和日益加劇的不安全感:強調這個新社會秩序的共同輪廓特征并非要否認其中的國家特殊性。不過,在所有重要方面,歐洲及其西面的經濟前沿是作為一個復雜的整體在經歷這些起伏動蕩的。在大西洋兩岸,這個世界的輪廓、典型風景、不滿和沖突的主要根源越來越明顯地突現出來。它是與旅游指南所展示的不一樣的歐洲,與美國獨特命運論者愿意承認的情況不一樣的美國。在政治和審美對比的表面之下,不存在新世界和舊世界的區分,只有共同的、經濟推動的新世界塑造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