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控制的幻覺:金融危機的根源探究與管理之道
- (冰)喬恩·丹尼爾森
- 10078字
- 2023-09-05 15:07:22
導讀
作者與譯者的對話
譯者:這是一本非常有意思的書,相信中國讀者會對這本書感興趣。書中有許多有見地且有趣的觀點。之所以今天和您對話互動,是希望了解您對本書的一些想法,并以此作為本書中文版的導讀。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您。第一個問題是,您是怎么想到要寫這樣一本書的?
喬恩·丹尼爾森:我是一個奇怪的人,我既做量化研究又做政策研究。在我的量化研究課程中,每年都有大量中國學生來上我的課,為的是和我一起學習如何運用風險預測技術。同時,我也是政策研究者。這很不尋常,因為大多數人要么是做技術要么是做政策,而我兼做技術和政策。我一直在思考技術、技能,以及它們如何影響世界。如您所知,如果您與技術人員交談,他們考慮的是技術,而不是技術的用途,這很常見,對吧?很久以來,我一直同時撰寫技術、技能和政策的文章。我今年60歲了,我的職業生涯一直是這樣度過的。我為VoxEU.org平臺撰寫博客文章,非常受歡迎,許多人閱讀我的博客。于是出版商大約在5年前開始問我:“喬恩,您想寫這本書嗎?”我答應了。可以說,出版商在恰當的時候想到了我。寫這樣一本書,有什么好處呢?寫作是個人化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人。有人說,你必須做一些讓別人開心的事情。對吧?那是工作。書是為我自己而寫的,因此我在以我自己的方式寫書。現在,我的妻子有些擔心,她對我說:“喬恩,你在周日上午寫這本書,它讓你遠離了煩惱。但現在,你沒有書要寫了,你是否會有很多煩惱呢?”我妻子還開玩笑地問我:“既然現在你沒有書要寫,那你要利用你的時間來做些什么呢?”
譯者:您可以再寫一本書。
喬恩·丹尼爾森:我已經寫了三本書了,每次寫完我都說不再寫了,但以后我也許會再寫一本書。當然,這取決于世界的發展。我一直在寫博客文章,同時也參與許多廣播、電視和媒體節目。這是我現在所做的事。當時我想,沒有人再關心危機了,一切都很輕松,所以我寫了這本書。然而現在,銀行體系突然又出現了大危機(指硅谷銀行和瑞士信貸危機)。我認為這是一本恰逢其時的書,因為它以許多人未曾想到的方式解釋了這場危機。我可以展開這個話題。
譯者:非常感謝您的回答。在閱讀的過程中,我的確感受到您所說的技術和政策背景的結合。這也是我很喜歡閱讀這本書的原因。您剛剛提到了目前的歐美銀行業動蕩。您如何看待目前的情況,您有什么樣的信息想傳遞給中國讀者?
喬恩·丹尼爾森:兩周前,查爾斯·古德哈特和我合寫了一篇博客文章,對當前的危機做了很好的總結。他是我的好朋友。順便說一下,古德哈特今年已經85歲了,但卻比25歲的人還有才智、有活力。他是一個令人印象非常深刻的人。讓我們回到主題。就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問題而言,我認為金融體系是人類創造的最復雜的事物。作為一個體系,金融體系無限復雜。于是監管當局就面臨一個問題:如何監管一個無限復雜的體系?無論有多少監管人員,多少法律規則,在你不注意的時候,事情總會發生。我認為,監管的問題在于,你要能認識到監管和銀行業的目的是服務社會。除非銀行能對我們所有人有所裨益,否則沒有人在意銀行。銀行和金融的目的在于促進經濟增長,為經濟增長提供潤滑劑。因此,你需要兩件事情:一是風險,因為需要有人做出承擔風險的決定;二是安全。這就是平衡。二者的平衡可以從兩個方向來實現。一是可以設置巨大的緩沖區——就像我說的,大量資本和大量規則——來獲得保護;二是可以吸收沖擊。如果出現了沖擊,整個體系是可以靈活地吸收沖擊,還是會放大沖擊?我認為目前的監管法規是旨在起保護作用的緩沖帶。這意味著它們必須非常強悍,當沖擊襲來時,它們不能破防。這也意味著你要有成本高昂和煩瑣的監管法規,因為你總會遇到沖擊,你必須應對所有的沖擊。我的思考方式有所不同。我認為我們應該考慮吸收沖擊。當你開車時,汽車在路上保護你,因為車內有沖擊吸收裝置。吸收沖擊也讓我們變得更有韌性,把大沖擊變成會消失的小沖擊。因此在我看來,歐美銀行業目前的情況是,無論監管者多么有智慧,有多少資源、多少權力,都不能打造一個可以應對一切沖擊的緩沖帶。同時,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場危機會在什么時候到來。我認為總有事情會發生。我對當前事態的解讀就是,監管者正在犯一個大錯誤。你可以看看歐洲當局目前在做什么,美國也是如此。我認識其中很多人,閱讀他們的講話。這是官方回應,因此美國會采取更多相同的行動。問題是這不利于經濟增長,如果讓銀行變得非常安全,銀行就不能向企業發放貸款。如何向小企業而不是大企業發放貸款?政府希望銀行向小企業放貸,因為小企業創造了經濟。但如果銀行想變得更安全,銀行就貸款給創造就業機會較少的大公司,這些是共性問題。在中國也有類似的問題。從問題中得到的教訓是追求更堅固的圍墻,更多的資本,更低的風險,但這會損害經濟。我認為,我們會從中看到歐洲和美國的錯誤和問題。
譯者:謝謝您的回答。我完全理解您所說的監管背后的哲學,這始終是監管者面臨的挑戰。一方面,必須確保金融體系的安全穩健;另一方面,必須確保有一種動能,正如您所說,向實體經濟注入信貸或流動性,以支持經濟增長。這始終是一種挑戰。同時,人們傾向于設置更大的緩沖,但其作用卻不盡如人意。您在書中指出了欠缺多樣性對金融體系造成的負面作用,當讀到這一部分時,我真的很想立刻知道您會給出怎樣的建議,于是直接翻到了書的末尾,并發現您的建議是,多樣性是吸收損失的最重要因素。我同意您的這個建議,但又引發了一個新的問題。我無意挑戰您,但這確實是一個讓讀者進一步思考的問題。我們都知道美國、英國以及許多其他國家都有著不同類型的金融機構。正如您所說,金融機構已經變得越來越復雜,這些國家事實上已經有著非常多樣性的金融體系。那么,為何它們不能吸收風險?危機還是一次次發生,原因何在?讓金融體系更加多樣性,這究竟是解決方案,還是新的問題?
喬恩·丹尼爾森:這個問題非常好。讓我們來做一個美國與歐洲的比較。在美國,銀行完成了1/3的融資。摩根大通作為全球規模最大的銀行,資產仍然小于美國的GDP(國內生產總值),對吧?但匯豐銀行或者其他大型銀行,它們的資產都高于各自國家的GDP。我認為這很重要。在英國,80%以上的金融中介活動由銀行完成,德國的這一比例是92%,西班牙是96%,日、韓的這一比例類似。我不知道中國的情況,我認為大概也是一個很高的比例,但我不知道確切的數字。
譯者:中國的銀行體系是整個金融體系的主導,銀行規模大于其他金融機構。
喬恩·丹尼爾森:這很常見。多樣性的問題在于,如果你所擁有的就是這些大型銀行,你就不能讓這些大銀行倒閉。因為如果像摩根大通、中國銀行或者匯豐銀行這樣的大銀行倒閉,這將是一場災難。因此,最終你只能讓這些銀行非常安全。而這樣做的成本是非常高昂的。同時,監管中存在固定成本和可變成本。對監管的固定成本而言,摩根大通可以很輕松地支付固定成本;但對小銀行而言,這一固定成本就顯得很昂貴。由于固定成本的存在,目前的監管方式有利于大銀行,而不利于小銀行。因此,雖然我們看到金融體系非常多元化,包含許多不同的機構,但作為金融體系的引擎,銀行體系卻日益同質化。我知道銀行之間各不相同。但是,政府總在告知銀行,它們應如何思考風險或者應對風險。這些來自監管機構的要求,降低了銀行體系的多樣性。我認為很容易實現多樣性。查爾斯·古德哈特和我就此有過爭論。我認為只要采取不同的監管,就很容易實現多樣性。我認為這不是一個復雜的問題,因為這只需要當局采用不同的思維方式。對于這一問題,當局必須以不同的方式來思考。這完全取決于當局如何發放牌照和制定規則,然后無需太久,整個體系就會變得更加多元化。因此,我認為這是一個簡單的問題。我們不能創造一個完美的體系,但可以利用更低的成本創造一個更好的體系。這就是我的想法。
譯者:謝謝您的回答。正如您所說,一旦我們擁有了金融體系,風險就會隨之而來,成為現實并與我們同在。同時,我們不應該有控制的幻覺。您在書中有很多有趣的觀察,我很想聽聽您對這些觀點的進一步闡釋。首先,您認為我們擅長管理今天的風險,但這實際上是以忽視長期風險為代價的,對吧?您試圖讓讀者了解,管理長期風險比管理短期風險重要得多。但問題是,實際上對每家金融機構而言,都必須關注短期風險。如果機構不能妥善管理短期風險,那它又如何能夠活得更長久?如果機構在短期內遭遇巨大麻煩,那它根本就看不到未來,因為未來已經被短期風險扼殺了。因此,您認為應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理論上,您的觀點毫無疑問是正確的。但現實中,如何才能落實您的想法?
喬恩·丹尼爾森:您問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當我與養老基金或保險公司的人交流時,他們也是這么想的。當我與再保險公司交談時,再保險公司也提出了這些問題。當然,你必須考慮短期和長期,你必須進行日常的管理。我想,如果你和銀行的風險經理、高級風險經理交談,他們會說,我必須遵守很多關于逐日風險的規則,我無法考慮長期。但我認為我們必須考慮二者,查爾斯·古德哈特對此有一個很好的建議。他在博客文章中提出,應該讓銀行的CEO(首席執行官)承擔無限責任。如果銀行倒閉,則讓CEO失去一切。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之一就是,讓銀行經營者的私人利益與銀行的長期利益保持一致。如果銀行破產,則拿走CEO所有的錢,這樣就可以實現這一點。我相信硅谷銀行的CEO不會遭受這樣的懲罰。如果CEO的個人資產與硅谷銀行的存亡是綁定的,那么硅谷銀行就不會倒閉。這是非常典型的事件。或者還有另一種說法叫作“風險文化”。我不知道你是否會與核電站的負責人、核電站的風險官員或航空公司的負責人交流,如果你有機會與他們交談,你會發現他們對風險的態度比金融領域更明智。如果飛機失事,飛行員是第一個受害的人,所以他們考慮的是長期風險。因此我認為,金融監管者可以向具有優秀風險文化的其他領域的監管者學習,而且可以將導致損失的高層員工的利益與巨額損失捆綁。我的意思是這雖然不能解決所有問題,但會解決其中很多問題。
譯者:是的,正如您所說,風險文化確實至關重要。金融危機發生后,我們花費了大量時間來修訂在流動性、資本和撥備等方面的規則和監管。但事實上,我認為公司治理、內部控制和風險文化非常重要,因為這方面的問題普遍存在。在所有失敗的金融機構中,我們都能發現風險文化的缺失。因此,我完全贊同您對風險文化的強調,尤其是如您所說,你如果真正想要管理長期風險,就要讓所有高管層具有這一意識。他們如果總是關注短期平衡、短期盈利和短期薪酬,就會在未來遇到更多的麻煩。
喬恩·丹尼爾森:是的。阿奇戈斯資本管理公司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這家位于中國香港的對沖基金、家族辦公室在兩年前倒閉。瑞士信貸因此損失了50億美元,而高盛集團和摩根大通沒有損失,其背后的原因在于高盛集團和摩根大通的風險文化比瑞士信貸要好。
譯者:這是一個重要的觀察。中國也有一些失敗的金融機構,它們都有非常嚴重的內部控制和信用文化缺失問題。第二個想與您討論的問題是,您在書中提到關于使用模型的觀察。您對建模非常熟悉,在統計和建模問題中引用了古德哈特定律。我的問題是,當面對如此復雜的金融體系時,對于風險監管者或風險管理者而言,他們必須依賴模型。否則,要看透金融機構就太困難了。因此,您如何評價金融建模在金融監管中所扮演的角色?我們知道模型有不足之處,但我們怎樣才能讓模型發揮積極作用呢?您在書中提供了非常有意思的觀察,或許您可以就這些主題再稍做詳細的闡述。您知道,人工智能也正在承擔越來越多的角色。
喬恩·丹尼爾森:是的,人工智能在日常風險管理中發揮著非常重要的作用。這就是我覺得有趣的地方,我認為經營這些機構的人——也就是老板們——不太了解統計數據。我們談論的是一個60歲的人,他是在40年前上的大學。他可能是一位律師,其職業生涯基本上都在思考政治和“向上爬”。他不是技術專家。如果某人現在是60歲的銀行CEO,那么這些模型在他年輕時是不會被使用的。與現在相比,銀行在他們上大學的年代、在他們職業生涯開始的年代,運作方式是不同的。所以我認為,對于這些人來說,他們不了解模型,但模型對他們完成工作很有用。他們可能以某種方式濫用模型。這些年長的經營者出于自己的目的而濫用模型。毫無疑問,我們需要模型、統計、人工智能以及其他工具來運行金融系統。但是,你應該在需要它們的地方使用它們,來做出貸款決策、監督交易員,以及實現銀行所有經營目的。監管機構應該監督銀行是否在正確行事。所有這些都是模型的正確使用。但是,你不應該為了自己的生存而使用它們。你不能因為銀行的風險價值、CDS(信用違約互換)利差或其他指標是某個數字,就認為銀行是安全的或一切正常。我認為,問題在于模型用錯了地方。另外,問題還在于高層管理者。由于他們都會退休,工作時間不會太長,比如,你是一家銀行的CEO,你不會很多年一直在這個崗位上,所以你的利益與銀行的長遠利益不一致。這就是需要解決的道德風險。但是,如果你將他們的個人財富與銀行聯系起來,那么他們就會問,我是否正確管理了風險?我有正確的風險文化嗎?我是不是過于相信模型了?所以我認為,如果將CEO和董事會成員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長期風險上,他們就會質疑模型的有用性。
譯者:這是非常有見地的思考。當你在經營金融機構時,判斷力也非常重要。你必須知道企業的基本問題是什么,對此必須有非常直觀的判斷。這非常重要。正如您所說,現在人們經營金融機構完全基于建模。我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觀點。而且,我認為高管人員或許需要了解模型所依賴的假設,以及模型如何進行計算評估。他們必須了解所有這些數據、建模背后的真正問題,以避免某種建模風險。當金融機構變得更加復雜時,他們可能更多依賴于建模而不是判斷力。也許讓高級管理層關注長期風險是避免建模問題的一種方式,對嗎?
喬恩·丹尼爾森:是的。剛剛您分享的觀點,給了我一個新的想法。這是個源于您的好主意。我教學生有關風險建模的課程,課上高管人員接受很多方面的培訓,包括定量風險建模,這會讓他們明白模型什么時候有效,什么時候無效。因為除非你自己動手,否則你不會理解這個問題,所以需要給高管一些數據,讓他們做一些小程序,處理數據,生成報告。我認為,他們如果參加了這樣的培訓,就會以不同的方式看待世界。
譯者:是的。實際上,您在書中對不同的統計建模方法進行了比較,我從您的書中得到了這些想法。第三個問題是,您在書中還提到了一個觀點,即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是我們金融體系中的風險來源。不同人之間、不同機構之間的互動和行為是最重要的部分。您認為我們今天是否有足夠的能力來管理這種風險?隨著技術進步,這種互動變得更復雜、更頻繁,這讓整個金融體系變得更加不穩定。我們如何才能更好地應對這一現象,需要做哪些準備呢?
喬恩·丹尼爾森:我想從以下兩點回答這個問題。第一,如果你了解問題所在,如果你知道問題出在人身上,如果你明白這不是計算機、數字、模型,而是人的問題,你就會以不同的方式思考。這種思維方式對我來說非常有用,可以看出什么有效、什么無效,給你某種“過濾器”來分析面對的事情并找到應對策略。如果你將金融視為人,視為與人打交道,而我們知道無論這些人是誰,人都是不同且瘋狂的,這會讓我們更好地評估我們的解決方案。這是第一點。第二,每個人都是不同的。金融機構類型上的多樣性可以提供吸收損失的自然效果。利用人性可以使金融體系更具韌性。我認為,如果系統只是機器人,你就沒辦法這么做。但因為系統是人,你就可以加以利用,將其用作好的力量或壞的力量。你可以利用人性,利用所有人各不相同這一點,使其成為一種力量,而不是一種弱點。這樣的力量有助于實現銀行的異質性和機構的進一步多樣化,可以把它變成一種優勢。
譯者:想和您討論的第四個問題是,您在書中提到了兩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外生風險和內生風險,您用風趣的方式闡述了這兩個概念的重要性。如您在書中所說,也許我們在考慮金融風險的時候,內生風險更重要。那么當技術進一步發展的時候,您認為什么技術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管理內生風險?您在書中舉了英格蘭銀行機器人鮑勃這個例子,我想這也是您書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內容。
喬恩·丹尼爾森:我喜歡您的問題,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我是這樣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既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這可能不是好的答案,讓我解釋一下。一方面,如果采用現行的監管法規,其作用在于設立大緩沖區,在這一假設下,技術會使問題變得更糟,因為技術使事情變得更加相似,技術解決方案使銀行之間的流程越來越雷同。因此,技術創造了不利于穩定的統一性,且技術還使事態發生得更快,留給人們反應的時間更短。危機可能會在沒有人知道的情況下非常迅速地發生,在這一假設下,技術正在增加系統性風險。另一方面,如果按照我的建議改變監管法規以鼓勵多樣性,那么技術可以支持這種多樣性并有助于形成強有力的機構。技術的優勢在于它可以為小銀行提供競爭優勢,因為技術可以降低銀行業務的固定成本。因此,如果你有一個聰明的想法,又獲得了銀行牌照,那么你的銀行就會與眾不同,就可以在技術的幫助下取得成功,進而有益于整個體系。因此,技術如果遵從多樣性理念,則可能是有益的;但技術如果在緩沖的理念下運行,則可能是有害的。
譯者:我認為這是未來必須考慮的事情。技術發展得非常快,特別是移動互聯網和人工智能技術快速地進入了金融系統。這既創造了收益也產生了成本,甚至對金融穩定帶來了挑戰。比如,人們在網上能很快地把存款從銀行取出來,這是一種由技術支持的新型銀行擠兌。但另一個問題是,如果各家銀行使用不同的技術,那么監管機構怎么應對?如果監管者不能理解金融體系中所有這些非常多樣化的技術,那么監管者的工作會更加艱難。我們如何在這些方面找到平衡?我還記得在全球金融危機之后,全球所有銀行業監管機構都說,我們之所以會出現這些問題,是因為我們過度依賴金融機構自己的風險價值模型,銀行用自己的模型計算內部資本比率和內部杠桿率,這就產生了問題。因此,銀行需要使用監管者滿意且銀行自己能理解的計量方法。所以,未來我們會面臨類似的問題。您對此有怎樣的觀點?
喬恩·丹尼爾森:對于這一方面的發展現狀,我在書中稍稍提到了貝萊德的阿拉丁系統,但我很難獲得有關這一系統的更多信息,因為貝萊德不愿多談該系統。雖然很難獲取相關信息,但我對目前該系統的運行情況有所了解。我認為如果監管機構使用這一類的系統,監管機構又有能理解人工智能、數據科學、金融建模等知識的聰明監管人員,那么這將對監管起到幫助作用,監管者可以使用技術實現對金融體系更好的監控。所以我們在硅谷銀行和瑞士信貸看到的問題是,數據就在那里,監管機構擁有所有數據和信息,但它們沒有能力使用這些數據和信息,它們不知道如何利用這些數據和信息。我認為,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技術都可以幫助監管機構更好地了解系統中的風險。問題是監管者相對保守,有點不喜歡新事物。也許是由于薪酬較低,監管機構較難招到高質量的員工,也無法配置高質量的計算機系統等硬件。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問題,雖然我不了解中國的情況,但在歐洲這顯然是個大問題。但是,如果監管機構能克服這些問題,招到非常好的員工,并賦予監管人員這樣做的權力,監管機構就可以利用技術實現比現在更好的系統監管。當然,這在政治上也是困難的。然而,這是一個非常大的“然而”,政治和人永遠會主導技術,技術是一個解決方案,但我認為金融的問題永遠是關于人的,而不是關于計算機的。
譯者:也許應該向巴塞爾銀行監管委員會提出建議,讓其對各國開展監管效率和能力的評估,其中,排在第一位的準則是監管能力。也許在未來,我們應確保銀行業監管機構有足夠的技術能力,來跟進金融環境在技術方面的發展。在中國,我們也面臨這樣的問題。監管機構總是缺少經費,缺乏優秀人才,尤其是懂大數據、云計算和人工智能的人才。我們需要確保滿足監管機構對這些資源的需求。這又引出了您在書中提到的另一個問題,也是我希望和您交流的第五個問題。您提到,解決多樣性的問題需要政治意愿。您在書中提出了一些建議。為了進一步鼓勵金融多樣性,實現更安全和更好的全球金融體系,您對各國政治領導人的主要建議是什么?
喬恩·丹尼爾森:我認為,對于政治領袖,你在傳遞信息說服他們的時候,必須讓他們看到好處。我們必須認識到,政治領導人不是技術專家,也不是金融領域或其他任何領域的專家。他們的工作是在信息很少的情況下做出決策。這就是政治領導人所做的事情。所以如果你想和他們談談,你必須以他們能理解的方式告訴他們。我見過很多政治領導人,你必須以一種他們認為對自己、對國家都有益的方式與他們交談。我恰好有個近期的例子,我在英國與很多高級決策者、政治家一起參加了一個網絡研討會,我的聽眾中包括這些人。我認為我要告訴他們以下內容,告訴他們這對經濟增長有好處,所有政治家都喜歡經濟增長。這對系統穩定有好處,所有政治家都討厭不穩定。所以我會向政治領導人解釋這是雙贏的,因為在我看來,這增加了穩定性,對他們有好處,同時又促進了經濟增長,這也是他們喜歡的。如果我和一位政治領袖交談,我會用這樣的方式交流,我總是從一個非常簡單的話題著手,然后看看他們選擇詢問什么。有些政治家不跟任何人說話,只相信自己,那么你就無法與他們交流。但有些政治家樂于聽取建議,喜歡與人交談。所有優秀的政治家都會傾聽人民的意見。我認為所有優秀的政治家,他們周圍都有可以交談的人。如果有人提出他們沒有考慮過的新想法,他們不會拒絕,而是說:“我考慮一下,也許這是個好主意。”我認為所有優秀的政治領導人都是這樣的。當然必須在他們的層次上與他們合作,不能只是用專家擅長的技術語言去解釋問題。將問題翻譯成通俗的語言很重要,我給您講個有趣的事。當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我一直在想我的母親。她是一名學校的老師,現在已經84歲了,總是在世界各地旅行,她是個聰明的女人,但就像其他老師一樣,她只有大學本科學歷。我想讓我的媽媽理解我在說什么,所以我的寫作就是這樣去處理的,要確保能觸及像我媽媽這樣的人,溝通策略是非常重要的。要在他們的層面上與他們交談,不要像專家一樣與他們交談。但我知道這是一個難題。
譯者:謝謝,您母親的例子非常好。我喜歡這個例子。正是您的這一寫作方式,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您的建議。非常感謝您的分享。第六個問題,也是最后一個問題,每次當我想到金融監管時,我總想起這樣一句話:“在天使出現之前,我們必須要有監管。”雖然監管不能100%保證金融體系的安全穩健,但監管是必須的。同時,也有一句話說,“監管不是一門科學,而是一門藝術”,當我讀這本書時,它總是讓我回想起關于金融監管的這兩句話。對此,您有什么觀點和想法愿與中國讀者分享,以結束我們的對話嗎?謝謝。
喬恩·丹尼爾森:您關于“監管是藝術”的觀點非常重要,我認為金融體系對經濟至關重要。我們需要金融體系,否則我們都會很窮。我們需要金融系統,然而其非常復雜,我們必須認識到這一點。金融業有風險,這樣經濟才能增長,但不需要太大的風險。你永遠不要忘記,金融體系是由人組成的。永遠記住,技術、計算機、人工智能、數據只是幫助人們做出正確決策的工具。當你想最大限度地利用金融體系時,你必須認識到金融體系是由人構成的,有些人腐敗,有些人廉潔,有些人愚蠢,有些人聰明,有些人不道德,有些人道德,有些人愛國,有些人不愛國。你不應該設計一個試圖去糾正人的問題的體系,而是應該設計一個利用人性的系統,可以圍繞人去設計法規,利用人性來實現目標。這大概是我想傳達的一個信息。
譯者: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則信息,這也是您書中的主要信息。非常感謝您再次強調這一點。在我們結束這次對話之前,我想,當您談到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時,我認為監管也需要與其他政策協調一致,比如貨幣政策、財政政策等,僅靠銀行業或監管政策并不能使金融體系穩定健康地發展。因此,不同的政策決策者之間應該進行協調,不僅在國內,國際舞臺上也是如此。最后,我想和您分享一個看法。您在書中提到的一個案例是關于中國股市在2020年春季沒有按時開市。或許是因為您認為,中國在那個關鍵時刻有些擔心波動,因此決定推遲開市。我想告訴您這可能不準確。實際情況是,那時我們剛剛迎來春節,有7天假期,所以當其他資本市場開市時,中國股市還在放假,我們比其他國家和地區開市晚了5天。當假期結束后,我們是如期開市的,我們認為中國股市有越來越多的國際投資者,因此必須遵循國際慣例。如果人為地決定開市或閉市,可能會給所有投資者發出錯誤的信號。在翻譯時,我們對此增加了腳注,希望您理解。
喬恩·丹尼爾森:我總是希望做到準確,但有時又很容易犯錯誤。如果我有不正確的地方,請指正我的錯誤,這完全沒有問題。對此我沒有異議,我想我會記住這一點,并更深入地研究一下。我對此不是很了解,我很高興您能指正。
譯者:教授,現在是出版您這本書中文版本的絕好時機,因為人們對全球銀行體系的風險及其監管很感興趣。祝賀您著作中文版的出版,相信越來越多的中國讀者會熟悉您的名字,了解您的想法并從中獲益。
喬恩·丹尼爾森:謝謝!很高興有這次合作的機會,也期待有機會訪問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