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天子一騎當先,率領眾人開始圍繞著雖入了人肉圍欄中,卻遲遲無法排好隊伍安靜下來的京營士卒呵斥道,“肅靜!”
天子每厲聲訓斥一聲,便要對著某些人腳下打一發火銃,嚇得附近之人趕緊站好,生怕天子等會將子彈打歪了地方。
朱由檢邊騎邊射,幾乎未曾中斷,中途若是遇到火銃卡了或是用完了子彈,直接從馬鞍墜包中換一個新的。
他一手緊握韁繩,操控駿馬圍繞著人群轉圈,一手拿著火銃,以武力強行鎮壓住其中騷動。
這般騎射功夫,讓商敬石等人看的激動澎湃。
天子武功如此,他們從軍絕對有個遠大前程!
“肅靜!”
“肅靜!”
隨著天子親自下場維持秩序,負責圍住這數萬人的勇士營親兵也齊聲呼和。
兩千精壯的齊聲大叫,猶如山呼海嘯,席卷著圍欄內的所有人。
哪怕雙方數量差距極大,濫竽充數的京營士卒仍舊被嚇得手腳發軟。
還有腦子的,努力的找地方站好。
嚇得失神的,便有旁邊人伸手拉一把,幫忙找好位置。
朱由檢騎射了好幾圈,將人群如同牧羊一般,牢牢圈好,這才調馬轉回石臺。
“陛下英武至極!”
張維賢首先上前為天子吹捧。
梁世勛他們看到天子這般姿態,早就說不出話了,本就被酒色熏透的腦子更是使用不來,只瑟縮的蜷縮在角落。
“好好好!”
“這如同牧羊一樣,被數人隨意驅使的,就是我大明的京營!”
朱由檢直接將一把打空了的火銃扔到梁世勛身前,沉聲冷笑。
梁世勛渾身肥肉顫抖,已然被嚇到失聲。
與此同時,
才起復不久的兵部侍郎李邦華率領一隊人馬直接圍住了城內京營所在,呵斥住其中為數不多的遺留人口。
“統統停手!”
“奉圣諭,清查京營!”
李邦華一經起復,便接手了這樣的任務,正是躊躇滿志之時,故而辦事也極為粗暴果決,將企圖藏身,或者偽裝傷殘者一并拖到營中校場之上,一個個的點名清數。
而等他查完后不久,張勇也返回匯報天子,“回陛下,京營在冊人馬當十二萬,此地人手共兩萬五千……”
“有多少可戰之人?”
“不到一萬。”
張勇不是張口就來的,剛剛隨著天子奔馳,圈牧人羊,馬上人居高臨下,能夠直白看到,精壯者唯兩頭幾排,后者基本上是些老弱病殘,甚至還有好些體格高壯女子,混了進來!
只是仗著人群混亂,大家裝著無甚體統,乍一看,才沒辦法看出來。
朱由檢也不是不知兵事,只是有些話,他都懶得開口點出了。
“好好好!”
天子又是一陣大笑,“看來京營的確糜爛許久了!”
“依朕看,試兵也不必了!”
“張勇,你讓這群人按照勇士營的法子站一段時間,讓他們好好學學規矩!”
“遵旨!”
張勇又是大聲應下,轉身就帶著勇士營將官開始要求京營將士站軍姿。
放在旁人眼里,不過是站立一段時間而已,根本算不上操練。
只有站立者自己清楚,一段時間只能挺直腰腹一動不動,是何等辛苦。
起碼勇士營最初被天子這么命令的,大部分是不以為然的。
等站了一陣子后,就知道什么叫“多動癥”了。
可這群人本來就是臨時被拉來湊數的,哪里受的住這樣的折磨?
張勇他們才約束了這一邊,轉頭另一邊就自己亂動起來,仿佛有梁世勛在身上爬似的。
搞來搞去,張勇等人也只能望而興嘆,覺得當初天子的確不容易——
勇士營當初之境況,也就比這群人好了一點而已。
“連站都站不好,你平日里怎么練兵的!”
朱由檢見而大怒,斥責梁世勛。
梁世勛點頭不語,只盯著自己凸起的大肚子。
罵吧罵吧,
反正老子是勛臣,世襲罔替,天子總不能因為這點小事而殺了自己吧?
大不了扣點俸祿!
再說了,京營又不是只有他梁世勛在管。
今天被天子這么折騰,轉頭那些人不得給自己好生問候送禮,安撫一二?
“你是副將,竟然也是一點用都沒有!”朱由檢見梁世勛裝成死豬模樣,又訓斥起旁邊跪著的吳自勉。
吳自勉不過一將官,并非勛貴,自然沒有梁世勛這樣的底氣。
聽聞天子震怒,吳自勉只連連扣頭,“臣有罪,臣有罪!”
“罪在何處?”朱由檢繼續逼問。
吳自勉咬牙說道,“臣御下不嚴,操練不利,有負皇上的重托。”
朱由檢冷笑,“只有這些?”
吳自勉不說話了,直接砰砰的扣起頭來。
石臺堅硬,吳自勉也是發了狠心,將自己額頭磕破,鮮血直流。
朱由檢見這二人著實滾刀肉不要臉,直接讓張勇他們將那些明顯是混進來的家伙拖出人群。
“今日朕親自檢閱,還有外人混入,可見居心不良,有刺王殺駕之嫌!”
“把這些人,就地處死!”
于是張勇等人拉著人群中的壯婦和老頭,就要殺頭。
“冤枉啊,冤枉!”
“別殺我,我是被人拖過來的!”
這些人不斷的哀嚎著,卻是嚎得石臺上的兩頭豬臉色慘白。
朱由檢便順勢而下,讓人壓著他們上前回話。
“好生的講,朕還能留你們一命。”
“支支吾吾的,直接斬首!”
張勇他們也抽出腰刀,站在這群人身后,擺明了一句不對,便要手起刀落。
這樣子一下來,
他們才沒時間想太多,惦記出門前老爺們的吩咐呢!
“俺們是保定侯家的奴仆!”
“俺是成國公家的!”
“我……我就是個城外破廟里要飯的,我今兒一早就被拖出來了,我啥也不知道啊!”
這些人七嘴八舌,把自己的來歷抖落出來,連帶著還交代了自己琢磨出來的東西。
“京營里面人不夠嘛,老爺就拉著我們來抵人頭了!”
“俺是侯爺家的奴才,不過侯爺為了多拿點錢,把俺的名兒記到京營里來了……可陛下瞅瞅,俺年紀這么大了,哪能當兵打仗啊!”
那保定侯的老奴才嘀嘀咕咕,扯著自己的衣袖道。
“以他人入京營之職,騙取軍餉,這是虛冒!”朱由檢轉頭看向梁世勛,又提聲說道,“這是欺君!”
“保定侯,你這是要朕也把你家抄了嗎!”
而梁世勛只擺了擺腦袋,沒有言語。
吳自勉急得伸手推了推他,心想此人要是一直裝死,今日之罪責豈不是要落到他頭上了?
別啊!
天塌下來當有高個兒來頂!
平時這老梁不是很得意的嘛!
結果吳自勉輕輕一碰,梁世勛肥胖的身體直接側翻倒下——
竟是在不知何時,這家伙已經嚇暈過去了!
只是由于身體肥胖,一跪下來就跟個肉球似的,極為穩定,這才沒叫人看出來異狀。
“啊!”
吳自勉也極為震動,覺得自己要不要也暈過去,逃過這么一劫。
只是梁世勛先行一步,他再暈過去,實在是過于“欺君”了。
于是吳自勉只能對著英國公道,“老國公,救我一救!”
張維賢只扭過頭去,看都不看他一眼。
雖然京營境況,張維賢也是心知肚明,只是他到底比其他人干凈的多,又是最早被天子打過招呼的,故而理直氣壯。
吳自勉哼哼唧唧,想要狡辯,把罪責往昏迷不醒的梁世勛身上推。
“這些都是保定侯弄出來的!”
“也是他出主意,拉人湊數,來哄騙陛下!”
“臣雖有罪,然保定侯之罪,才是上通于天啊!”
朱由檢見此一幕,只覺得是狗咬狗,不堪入目。
“將這二人都壓入詔獄,清查家產,追繳贓款!”
天子一聲令下,直接處理了。
而這,便是皇帝親自下場的好處了。
若是他人來,
梁世勛哪里會擺出這樣一副的死豬模樣?
據張維賢所說,梁世勛此人在勛貴之中,雖比不上成國公朱純臣貪婪無度,卻也是出名的饕餮無能。
若換個官員欽差來,那事情一開始就不好辦——
天子下旨令他人清查京營,這流程當過內閣書員之手吧?
而只要經手的人一多,那么以勛臣之家的關系人脈,提前打聽,提前準備,也是可以的。
來者若只是走個過場,那梁世勛他們湊了人數,擺了場面,也算給天子面子。
若來者較真,那梁世勛仗著自己的身份,也能強硬的甩鍋,或是倒打一耙。
畢竟勇士營都糜爛成那樣,憑什么京營不能糜爛?
總而言之,
梁世勛和吳自勉這些人,都是欺軟怕硬的。
世代的富貴讓這些人全然不知道什么叫做行事有度,只知道靠著祖宗的功勞簿,什么官都不能使喚他們。
偏偏這回,
朱由檢親自過來了。
正如天子當初去勇士營那樣,突然而至,不經他人傳令,使得宮中眼線遍布的魏忠賢都反應不過來,到的時候涂文輔都涼了。
而且天子手握大權,一旦罪證確鑿,連堂上辯駁都不用了,當場打死當場掩埋都是可以的。
面對著天子煌煌之權,
梁世勛這等人才能不足,膽氣不夠,腦滿肥腸,只能裝死,企圖蒙混過關了。
而且英國公張維賢從頭到尾都沒替梁世勛說過一句話,這讓人怎么看不出,這位勛貴中的執牛耳者,已經跟皇帝站到了一起?
緊張膽怯,加上跪的久了,血氣沖上腦袋,直接讓梁世勛真的暈了過去。
“蠢豬一樣的東西,怎能指望這種人來護衛京城!”
朱由檢讓人把二者拖走后,還十分嫌棄。
張維賢只能說道,“勛臣游手好閑的多,但還是有一二可用之人的。”
“陛下勵精圖治,天下英才豈會不入陛下掌中?”
朱由檢深呼一口氣,勉強將那兩頭蠢豬扔去腦后,繼續對著下方京營將官們說道,“朕看前頭這幾排站的還算規整,平時是誰在訓練掌兵?”
“回陛下,此處士卒歸屬于三千營,正是董用文掌兵。”
梁世勛百無一用,又被拖了下去,張維賢便只能為天子介紹京營情況。
“好,讓這董用文上前回話!”
朱由檢只右手一伸,做邀人狀。
即刻,便有一三十來歲,滿面滄桑的將領出列,跪地叩首道,“臣董用文,參見陛下!”
朱由檢見他精氣神俱在,是京營中難得的好漢子,便讓他起來回話。
“朕看你身上有殺氣,應當不是勛貴出身?”
董用文拱手回道,“臣曾任薊遼中軍。”
“原來是遼東那里出身,難怪同這京營格格不入。”
朱由檢早就想召見一些薊遼將官來了解情況,只是想著戰場之上變化莫測,萬一沒了某位猛將,便使得局勢變化,就有些得不償失了,故而延后再談。
誰知道這董用文便是薊遼出來的。
看來還得讓王承恩繼續整理百官經歷,不止要有文官,還要有武將,這才能讓自己不錯失人才。
“你平日如何練兵?”
朱由檢又問道。
董用文原本沉著的臉上忽然冒出赤紅,神色也緊張起來,滿臉大胡子都遮不住。
“你且安心回話,只要不做虧心事,朕不會無故傷你!”朱由檢對他說道。
于是董用文只能道,“臣其實也多是讓他們站著,演一演三才陣……”
董用文去年年中才升遷入京營,結果趕上皇位換了主人,故而在真龍變換之勢下,一點水花都沒有濺起來,根本沒幾個注意到三千營換了總兵。
而董用文初時雄心壯志,想要搏得天子青眼,也不管其他,在操練上的確上心。
可他這樣,
就對不住其他的京營將領了!
你這么用心,做實打實的事,那我們要被你襯托成什么樣子了?
他手下的士卒也不高興啊,
別的營都不怎么動彈的,怎么就你屁事這么多?
于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下,董用文雖然有心,卻實在無力,只能恨恨的用最低標準來操練士卒,好維持自己在泥潭沼澤中的最后一片浮木,不至于怠惰到跟著京營眾將一同腐朽無能。
好在,今日天子過來了!
在他人看來,這是天大的壞事,可落在董用文眼里,卻是一場機緣!
就算三千營也不行,可在同行襯托之下,也足夠耀眼了。
“這是經年舊疾,跟你有什么關系?”
果然,
傳聞中英武非常的天子并沒有降罪于自己,反而夸贊了幾句。
“你以后就用心練兵,朕不會讓人在掣你的肘!”
“三千營缺了的人,朕會給你湊上,缺了的錢糧馬匹,朕也會給你補全!”
朱由檢再問他道,“若是如此,董用文,你敢替朕殺人嗎!”
董用文重重應道,“臣萬死不辭!”
“好!”
朱由檢郎聲大笑,手指那一圈人羊,“那你就安排人手,把這些假冒官兵,濫竽充數之人拉出來,全殺了!”
此話一出,
不管是董用文還是其他,都愣住了。
這里一半多人,都是湊數的壯丁。
有些人是收了錢來的,有些是沒收錢的。
不過朱由檢都不在乎。
當兵,
總歸是要殺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