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入了陜西,你去鄉間傳達圣意,也要小心……我聽說陜西眼下,受災之人極多,為了田間之事,常有人命官司發生。”
吃不上飯,
自然也沒有心思聽別人在耳邊瞎比比。
何況對陜西百姓來說,甘薯此物,聞所未聞,天子也別想用一道圣旨,讓他們去冒顆粒無收的風險。
他們早就餓怕了,什么風險也負擔不住,只求忍饑挨餓到明年,換個有糠吃的收成。
可甘薯播種,已然迫在眉睫。
根據徐光啟所說,這段日子種下,來年尚可收獲。
若是再拖延一二,等天涼氣冷,種子便無法成活了。
方正化領了傳達圣意,輔助甘薯推廣的差事,自然要急著去辦,與百姓的不樂意相對。
如此一來,恐有禍事。
想到這里,田德不由打量了下方正化的寬闊臂膀,暗道難怪此人有底氣來做這事,這樣的高壯之軀,倒也不怕與他人對抗。
方正化反笑他道,“別說我了,你還要去軍中跟著發餉,我可擔心你才拿起賬本毛筆,人頭就落地滾兩圈了!”
自古以來,對賬本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宮里才因為王之心的賬本而處置了不少人,田德轉身便要往悍匪更多的軍營走去了,論危險,比自己更甚!
田德正色道,“皇爺對我恩重如山,我這條賤命本來就不值錢,可這次撥發的餉銀卻有二十多萬兩……若能讓這筆錢少被貪些,我即便死了,也是值得的!”
方正化聞言,也正色點頭。
“你我刑余之人,根都沒了,除了一顆忠心,還能給皇爺什么呢?”
“不過一條命而已!”
懷抱著這樣的心意,一行人來到了西安府,見到了已然收到消息,擔任陜西巡撫的武之望。
老者白發蒼蒼,胡須垂胸,然而因為保養得宜,精神并未萎靡,反而面色紅潤,說起話來也是口齒清晰。
朱童蒙先上前問候,并投其所好,夸贊其養生有術。
武之望并不糊涂,只道,“今日尚且能偷生,等為國效力后,想來便要精氣頓消了。”
他居于西安府,為陜西首要之地,見往來官僚,并秦藩諸宗親,自然明白陜西情況何其復雜。
但古人有言,“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由此倒推,可知武之望這位當代女科圣手,尚有幾分醫國之心。
不然圣旨一到,他稱病推辭便可,不必接待這一行欽差。
“老夫年歲古稀,軀體遲鈍,親力親為只怕不行,只能動動口舌,辛苦伯雅去做實事了。”
武之望笑道,讓孫傳庭、韓一良和方正化來到身邊落座,要跟他們說說陜西之境遇。
總而言之,
如今之陜西,受苦受難多年,矛盾已然極為尖銳。
百姓于朝廷,是刁民。
朝廷于百姓,是賊官。
官民相疑,互相抵抗,又有當地藩王火上澆油。
“老夫看了朝廷送過來的那甘薯種植之書,知道這是良種,心里歡喜……可百姓卻不清楚。”
“何況陜西良田并灌溉之水流,多為藩王莊園所占據,你們若要推廣甘薯,是繞不開宗親的。”
“這件事,說來不難做,可做起來卻是難……還望兩位有所準備,不要辜負皇恩,也為陜西百姓多增一份活命希望。”
“老夫于陜西生長多年,又通醫術,常治于民,也算有些名望,這次行事,必然厚著臉皮,去號召百姓官僚,哪怕為之折壽,也是心甘情愿的!”
武之望言辭懇切,看著二人。
孫傳庭一腔熱血,當即拱手道,“必不負天子所托,老巡撫且放心!”
方正化只就事論事,說百姓不信,自己也不是白帶一批口齒伶俐之人來的,到時候多多勸慰,哪怕將嘴唇磨破了也沒關系。
加之明言天子免除賦稅之事,自然能鼓動一些百姓去種植甘薯。
至于有關藩王的莊園……
方正化出行之前,天子便考慮到了藩王可能的干擾,特意給了一份中旨出來,交給朱蒙童。
若藩王阻撓,那朱童蒙自可帶著缺衣少食的兵丁去藩王家中吃喝。
到時候,讓藩王自己掂量掂量,是給平民百姓面子好過一些,還是給一群老兵油子面子好過一些。
而方正化也自問,
他是宮中安排的“欽差”,代表了天子顏面,若與藩王有了沖突,對方也不敢做什么狠事。
畢竟大明宗室在成祖靖難之后,便有重重枷鎖在身,即便天子礙于太祖,不能將秦地那些老牌藩王除國降爵,可找個理由擺弄一二,卻是易如反掌。
比起掌握了管理權責的官員,藩王雖血脈尊貴,可卻容易對付。
依照天子眼下抄家的狠度,想來還巴不得有藩王犯在刀口上呢!
主意打定,穩住心態,一行人馬在西安府分做兩隊。
朱童蒙并田德等人北去榆林,孫傳庭同方正化則是停留在西安附近,召來州府下轄縣令,令其推廣甘薯良種。
“好好做此事,朕記著你們的功勞,升拔不過易爾!”
方正化拿出圣旨,將天子話語念與諸縣令聽。
眾縣令心中各有所思,但明面上,皆神色激動的領旨。
隨后,方正化又應秦王相邀,前往秦王府。
當代秦王朱誼漶極為熱情的接待了方正化。
他雖未曾打聽清楚這位“天使”的來歷,卻也知道,歷來被皇帝派出來的太監,都非身份低下之內官,必然是能在皇帝面前進言表現的。
而地位尊貴的藩王,可以看不起地方官員,卻必須看重皇帝!
畢竟官員沒辦法對宗親指手畫腳,天子一紙詔書下達,卻是能將宗親除國去藩的。
為表秦藩對天使之心意,朱誼漶一見面,便大方的為方正化奉上兩千兩白銀。
方正化一路來到陜西,又有韓一良在旁講解陜西之境況,心里清楚,這秦地的兩千兩,可比其他地方的兩千兩還要值錢。
陜西之窮苦,于大明兩京一十三省中,也是少見的。
而自從張居正將一條鞭法推行天下后,江南富庶之地尚可順滑接受,然陜西一地,又有多少百姓見過白銀黃金。
他們自給自足尚且不夠,可在一條鞭法之下,每年還要從牙縫中擠出來口糧,換取銀兩,然后拿去交稅。
當地手握金銀的富戶,則是趁火打劫,依著“物稀為貴”的道理,將白銀的兌換高高捧起,比之他省,要用更多糧食,更多銅錢,才能換到一兩銀子。
韓一良當年讀書,為了湊足銀兩上京趕考,哪怕已成了舉人,也是花費了老大功夫,賣了許多顏面,這才湊齊。
而眼下,
為了將心意更好的表現出來,讓見錢眼開的宦官們高興,秦王并沒有拿錢莊票據出來,而是令人抬上來了幾個箱子。
兩千兩白花花的銀子,
就在其中!
若方正化還不滿意,秦王還能再給他多抬幾個裝滿銀兩的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