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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童年
  • (蘇)高爾基
  • 7540字
  • 2023-08-30 15:24:51

第一章

在一間昏暗而擁擠的房間里,我的父親躺在地上,緊靠窗口。他穿著白衣,身子顯得特別長。光著的腳的腳趾古怪地叉開著;往常愛撫我的雙手安詳?shù)財R在胸口,手指也是彎曲的。他那雙快樂的眼睛上緊緊地蓋著兩枚黑色的圓銅幣;和善的面容上臉色一片晦暗,兩排難看地齜(zī)著的牙齒使我覺得怪可怕的。

母親半裸著身子,穿一條紅裙子,雙膝跪地,正用一把黑梳子給父親梳頭,將長長、軟軟的頭發(fā)從前額往后腦勺的方向梳;以往我喜歡用那把梳子鋸切西瓜皮。母親不停地用低沉而沙啞的聲音說著話;她的眼睛腫了起來,滾下大滴大滴的淚珠。

外婆牽著我的一只手——她渾身圓滾滾的,腦袋大大的,長著一雙大眼睛和一個滑稽的軟塌塌的鼻子。她一身素黑,身子軟乎乎的,樣子非常有趣。她也在哭泣,哭聲很特別,也很好聽,似乎在替母親伴唱。她渾身發(fā)抖,拉著我向父親身邊推。我抵抗著躲到她的背后;我覺得害怕,不是滋味。

我從未見過大人啼哭,對外婆的話也莫名其妙:

“去和你爹說聲永別吧,你再也見不著他啦,小乖乖,他死得不是時候,這個年紀(jì)他不該死啊……”

我剛剛大病了一場——才下床不久;在我生病的時候——這一點我記得清清楚楚——父親一直在樂呵呵地照料著我,后來突然他不見了,替代他的是外婆,這個難以捉摸的人。

“你是打哪兒走過來的?”我問她。

她回答道:

“從上面,打下面[1]的城里來,而且不是走著來,是乘船來,水上是不走路的,淘氣鬼!”

這句話既可笑又讓人鬧不明白:在家里樓上住著胡子拉碴、染過頭發(fā)的波斯人,樓下地下室里呢,住著一個又老又黃的卡爾梅克人,在那兒賣熟羊皮。樓梯的扶手上可以騎著往下滑,或者在摔倒的時候順樓梯一骨碌滾下來——這我可知道得清楚哩。要水干什么?說得一點兒也不對,東拉西扯都搞糊涂了,真好笑。

“那么為什么我是淘氣鬼呢?”

“因為你會嚷嚷。”她說著也笑了。

她說話好聲好氣,樂呵呵的。從第一天起我就喜歡上她了,現(xiàn)在我只希望她快點帶我離開這間屋子。

母親使我感到沮喪。她的淚水和哭聲在我心里引發(fā)了一種新的恐懼感。我第一次見她變成這副樣子——她以往總是神情嚴(yán)厲,很少說話;她穿戴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體形高大,像匹馬似的;她身板硬朗,雙手非常有勁。可是現(xiàn)在她似乎整個身子變腫了,蓬頭散發(fā),叫人看了心里難受;她渾身像散了架似的。本來整整齊齊盤在頭上、像戴著一頂有光澤的大帽子似的頭發(fā),現(xiàn)在從頭上散落下來,一半披到了裸露的肩頭,蓋住了面孔;梳成了辮子的另一半晃蕩著,碰到了長睡不醒的父親的臉。我早就站在屋子里了,但是她連看也不看我一眼,自顧自替父親梳頭,不住地號啕大哭,哭得喘不過氣來。

幾個穿黑衣的農(nóng)民和一個當(dāng)崗警的士兵往門里頭瞅著。士兵大聲說:

“快抬走!”

窗上掛著一塊當(dāng)簾子的深色的披巾,被風(fēng)吹得像帆一樣鼓了起來。有一次父親曾帶我乘過一條有帆的小船。天空突然打了個響雷。父親笑了起來,用他的兩條大腿緊緊夾住我,大聲說道:

“沒什么,別害怕,洋蔥頭[2]!”

忽然,母親艱難地猛一下站起來,又馬上癱軟下去,背部向下翻倒在地,頭發(fā)散落在地板上;她那雙目緊閉的蒼白的臉面變成了青紫色;她像父親一樣齜著牙用可怕的聲音說道:

“關(guān)上門……把阿列克賽——抱走!”

外婆一把將我推開,沖到門口,喊了起來:

“鄉(xiāng)親們,別害怕,別碰她,看在基督分上請走吧!這不是霍亂病,是女人要生產(chǎn)了,行行好吧,爺們!”

我躲到了箱子后面一個陰暗的角落里,從那里看見母親在地上扭動身子,嘴里哇哇地叫,牙齒咬得咯咯響,外婆則在周圍爬來爬去,說著親切又高興的話:

“為了圣父和圣子!瓦留莎[3],你忍一忍吧!圣母保佑……”

我害怕極了。她們在父親身邊的地板上亂作一團,碰著他的身體,呻吟著,喊叫著,可他卻紋絲不動,仿佛在笑她們。地板上紛紛擾擾一派忙亂的情況持續(xù)了好久;母親不止一次地站起來,又躺了下去;外婆像個軟乎乎的大黑球,不時從房間里往外滾;后來在黑暗中突然響起了嬰兒的啼哭。

“托上帝的福!”外婆說,“是個男孩!”

接著外婆點亮了蠟燭。

我大概在角落里睡著了,其他的事什么也記不得了。

我腦子里留下的另一個印象是在一個下雨的日子,我站在泥濘黏滑的土堆上,望著父親的棺材下到里面的土坑里。土坑的底部有許多水,還有幾只青蛙——其中兩只已經(jīng)爬上了黃色的棺…材蓋。

墓穴旁邊站著的是我、外婆、一個崗警和兩個手拿鏟子虎著臉的莊稼漢。溫暖的雨滴飄落到每個人的身上,猶如細(xì)小的玻璃珠。

“鏟土吧。”崗警一面向旁邊走去,一面說。

外婆用頭巾的一角掩著臉哭起來。莊稼漢彎下腰開始匆匆地向墓穴里鏟土,土塊打得坑里的水唧唧咔咔直響。青蛙從棺材上跳開,開始向土坑的壁上撲去,土塊將它們打到了坑底。

“走開,廖(liào)尼亞[4]。”外婆抓住我的肩膀說,我不愿意走開,就將身子從她手心里溜出去。

“上帝!你怎么搞的。”外婆抱怨道,既不像在說我,又不像在說上帝,說完低下了頭久久地站著不作一聲。墓穴的土已經(jīng)和地一般高了,她還繼續(xù)站著。

鄉(xiāng)下人很響地用鏟子拍打泥土;一陣風(fēng)刮來,驅(qū)散了雨水,也帶走了雨水。外婆拉住我的手,帶我向遠(yuǎn)處一座位于許多黑魆魆[5]的十字架之間的教堂走去。

“你干嗎不哭幾聲呢?”走出墓園時她問道,“你該哭上幾…聲啊!”

“哭不出。”我說。

“噢,哭不出,這可不應(yīng)該。”她輕聲說。

這一切真叫人納悶:我很少哭,只有在受委屈而不是感到疼痛時才哭。父親總是嘲笑我流眼淚,而母親則常常對我大聲說:

“不許哭!”

后來我們乘上一輛輕便馬車,行駛在一條寬廣而十分泥濘的街道上,在兩排深紅色的房屋之間我問外婆:

“那些青蛙能爬出來嗎?”“不,它們爬不出來了,”她回答說,“上帝和它們在一起!”無論父親還是母親,都沒有如此頻繁、如此親切地叫過上帝的名字。

幾天以后,我、外婆和母親乘上了一艘輪船,同住在一個小小的艙房里。我新生的弟弟馬克西姆死了,躺在艙角的桌子上,身上裹著白布,纏著一根紅帶子。

我趴在包裹和木箱上,向舷(xián)窗外望著。舷窗像馬的眼睛,鼓鼓的,圓圓的。被水打濕的窗玻璃外,河水無休無止地流著,流著,一片渾濁,泛著白沫。有時河水猛撲過來,舔吮著窗玻璃。這時我便身不由己地往地上跳。

“別怕。”外婆用她柔軟的雙手將我輕輕抱起,重新放到包裹上說道。

河面上籠罩著潮濕的霧靄(ǎi),灰蒙蒙的。遠(yuǎn)處呈現(xiàn)出黑森森的大地,但不久又在霧氣和水中消失了。四周一切都在晃動。只有母親把雙手放在腦袋后面,身倚艙壁站著,紋絲不動。她臉色鐵青,毫無表情,雙眼緊閉。她一直沉默不語,仿佛完全換了個人似的,連她的衣衫我也覺得陌生了。

外婆不止一次地柔聲對她說:

“瓦麗婭,你還是吃點兒吧,哪怕一丁點,好嗎?”

她不吭一聲,毫不動彈。

外婆和我說話小聲小氣的,和母親說話卻放大了聲音,但不知怎么的有點謹(jǐn)慎小心,畏畏葸葸[6],而且說得很少。我覺得她怕母親。我明白這一點,所以和外婆也就格外親近了。

“薩拉托夫[7],”驀地母親氣呼呼地大聲說,“水手在哪兒?”

她說的話很奇怪,我覺得聽不懂:薩拉托夫,水手。

進(jìn)來一個身材魁梧、頭發(fā)花白的人,身穿一套藍(lán)衣服,帶來一只小箱子。外婆接過它,開始安放弟弟的尸體,她放好后伸出雙手將它托著向門口走去。但是她身子胖,只能側(cè)著身子通過窄小的艙房門,顯得手足無措,有點可笑。

“哎,媽媽!”母親一聲喊,從外婆手里奪過棺材,兩個人就不見了;我留在艙房里,仔細(xì)瞧著穿藍(lán)衣服的男人。

“怎么,小弟弟走了,是嗎?”他俯身看著我說。

“你是誰?”

“水手。”

“那么薩拉托夫是誰呢?”

“城市。你朝窗口望望,那就是!”

窗外是徐徐移動的大地:黑乎乎的,河岸陡峭,霧靄茫茫,仿佛剛從大圓面包上切下的一大塊面包。

“外婆到哪兒去了?”

“埋葬外孫。”

“把他埋進(jìn)土里去嗎?”

“那還用說?埋唄。”

我告訴水手,在給父親下葬時他們把青蛙也活埋了。他用雙手抱起我,緊緊摟住,吻了吻我。

“唉,小弟弟,你還什么也不懂!”他說,“青蛙不用人可憐,有上帝保佑它們!你還是可憐可憐你的母親吧,看痛苦把她折磨成什么樣子了!”

我們的頭頂上汽笛開始鳴響,發(fā)出很響的嗚嗚聲。我知道這是在輪船上,所以不驚慌,水手趕緊放下我,一面說,一面飛步跑去:

“該跑過去了!”

我也想跑出去。我走出了艙門。昏暗而狹窄的入口空無一人。離門不遠(yuǎn),一架樓梯的梯級上鑲嵌的銅條發(fā)出閃閃亮光。我向上望去,看到背著背囊和手提包裹的人群。很清楚,大家正從輪船上下去,那就是說我也該下船了。

然而當(dāng)我隨著一群男人來到船舷,置身于上岸的棧(zhàn)橋前時,大家開始沖著我喊:

“這是誰家的孩子?你是誰家的?”

“不知道。”

我被推著、搖著、摸索著,過了好久。最后頭發(fā)花白的水手出現(xiàn)了,一把將我抓住,解釋說:

“他是阿斯特拉罕來的,從艙房里走了出來……”

他跑步將我送回艙房,往包裹堆上一放,一面嚇唬我,一面就走了:

“瞧,讓你嘗嘗我的厲害!”

頭頂上的喧鬧聲變得越來越輕,輪船不再震動,也不再發(fā)出撲通撲通的擊水聲。艙房的舷窗被一堵濕漉漉的墻擋住了;房間里變暗了,變氣悶了,一個個包裹仿佛膨脹了,使我感到受擠壓,什么都令人不舒服。也許我就這樣永遠(yuǎn)被孤零零地留在了這空空如也的輪船上?

我走到門口。門打不開,銅把手轉(zhuǎn)不動。我拿起牛奶瓶,用盡全力向門把手砸去。瓶打破了,牛奶淋滿了我的雙腳,流進(jìn)了靴子里。

我為自己的失敗而傷心,躺到了包裹堆上,開始輕輕地哭泣,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到我醒過來的時候,輪船又在撲通撲通地?fù)羲l(fā)出震動,舷窗紅紅的像太陽一樣。外婆坐在我身邊,正在梳頭,她皺著眉頭,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語。她的頭發(fā)出奇地多,密密地披到肩上、胸口上、大腿上,一直垂到地上,黑油油的,泛出藍(lán)瑩瑩的光彩。她把垂地的頭發(fā)用一只手提起一點,懸在空中,吃力地將缺齒的木梳梳進(jìn)粗粗的發(fā)綹(liǔ)里。她的嘴唇撇著,深色的眼睛射出氣呼呼的眼神,在這大把頭發(fā)的襯托下,臉孔反而變小、變可笑了。

今天她看上去兇巴巴的,但是當(dāng)我問她為什么留那么長的頭發(fā)時,她就用昨天那種溫暖柔和的聲音說話了:

“看樣子是上帝對我的懲罰——你把這些該死的頭發(fā)好生梳個明白吧!我從年輕時起就為長長的頭發(fā)自夸,到老來反而要詛咒它了!哎,你睡去吧!還早呢,太陽剛剛從夜幕里露頭呢……”

“我已經(jīng)不想睡了!”

“那好,不睡就不睡吧。”她馬上同意了,一面編辮子,一面望望沙發(fā)。沙發(fā)上母親仰面躺著,身子挺直,繃得像根琴弦。

“你昨天是怎么打破奶瓶的?悄悄說!”外婆說話時利落地吐出一句句話的樣子似乎有點特別,所以這些話就很容易牢牢地植入我的記憶里,就如花朵一樣,是那么親切、絢麗、滋潤。她露出笑容的時候,她那深色的像櫻桃般的瞳孔放大了,閃出了難以描摹的悅?cè)斯饷ⅲ徊⑶矣淇斓仫@露出潔白、堅固的牙齒。盡管她臉部黑黝黝(yǒu)的,皮膚上有了許多皺紋,但整張臉依然看上去年輕、亮麗。使這張臉大為失色的是這個軟塌塌的鼻子和張大的鼻孔,還有發(fā)紅的鼻尖。因為她從一個鑲銀的鼻煙壺里嗅鼻煙。但是透過她的眼睛,從內(nèi)心深處閃射出永不熄滅、歡樂而溫暖的光輝。她有點佝僂(gōu lóu),背似乎有點駝,身子很胖,但是行動輕健敏捷,就如一只碩大的貓——她的身體非常柔軟,也跟那種動物一樣。

在遇到外婆以前,我仿佛躲進(jìn)黑暗里在沉沉酣睡,但是她出現(xiàn)了,將我喚醒了,把我?guī)肓斯饷鞯奶斓兀瑢⑽抑車囊磺屑彸梢桓鶡o窮無盡的線,編織成一幅五彩繽紛的花邊。她一下子就成了我終生的朋友,成為與我的心貼得最近、我最能理解和最親愛的一個人——這是因為她對世界無私的愛使我變得豐富,使我充滿了堅強的力量,去應(yīng)對艱難的生活。

在四十年前,輪船走得很慢,我們乘船到下諾夫哥羅德經(jīng)過了很多日子;我清楚地記得,在最初幾天里所看到的兩岸美麗的景色。

天氣晴和。我和外婆從早到晚整天待在甲板上,頭頂是明朗的天空,夾岸是伏爾加河上的錦繡秋色,一片金黃。淺棕色的輪船通過一根長長的拉索拖著一艘駁船,從容不迫地逆流而上,同時懶洋洋地用葉輪[8]拍打著灰藍(lán)的河水,發(fā)出巨大的聲響。駁船呈灰色,活像一條潮蟲。不知不覺間太陽升到了伏爾加河上空。周圍的一切景象變化無窮。碧綠的群山宛如披上大地的華裝上的一道道的皺褶(zhě)。兩岸聳立著一座座城市和村莊,從遠(yuǎn)處望去仿佛一塊塊雕花的餅干。水面上漂浮著金黃色的秋葉。

“你看哪,景色有多美!”外婆一刻不停地從船的這邊走到那邊,又走回來,嘴里說道;她容光煥發(fā),愉快地睜大了雙眼。

她時常這樣,凝望著河岸,把我撂(liào)在一邊忘了。她站在船邊,雙臂交疊在胸前,臉上掛著笑容,一句話也不說,雙眼卻含著淚水。我扯扯她深色的印花布裙子。

“什么?”她猛地一怔,說,“我似乎打了個盹兒,還做了個夢呢。”

“可你哭什么?”

“這啊,小心肝,是因為高興,也因為我老了,”她微微一笑說,“我可已經(jīng)老了,一晃六十多歲了。”

這時她嗅嗅鼻煙,開始給我講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好心的強盜,還有圣徒、形形色色的野獸和妖魔鬼怪。

她語氣神秘、輕聲地講著故事的時候,俯身湊近我的臉,睜大了眼珠望著我的雙眼,仿佛在將一種使我興奮的力量注入我的心田。她說話好像在唱歌,說得越久,話語越鏗鏘(kēng qiāng)悅耳。聽她講故事使我感到難以形容的愉悅。我聽著聽著便請…求說:

“再講!”

“還有呢,是這樣:爐膛下面住著一個小老頭灶神,他被扎痛了爪子,一面搖著身子一面哇哇叫:‘哎喲,小老鼠哇,痛死我啦,哎喲,小老鼠哇,我痛得受不了啦!’”

她抬起一只腳,用兩手抓住它,凌空擺著,滑稽地皺起了面孔,似乎她自己也痛得不得了。

我們身邊圍著一群水手,都是些長著大胡子、面色和藹的男子漢,他們聽著,笑著,夸她講得好聽,也請求她:“是啊,老奶奶,再講一個吧!”后來他們說:

“走吧,跟我們吃晚飯去!”

吃晚飯時他們用伏特加招待她,給我吃西瓜;這件事得悄悄地做:同船有個人不許別人吃水果,見了會把它奪走,扔到河里。他的穿著像個崗警——衣服上綴著銅紐扣,總是喝得醉醺醺(xūn)的;大家都避著他。

母親不大上甲板,而且總待在一邊,遠(yuǎn)離我們。她始終不說話。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還常常浮現(xiàn)出她那碩大的身影,她那黝黑、鐵板著的臉龐,編成辮子、像一頂沉甸甸的王冠那樣盤著的亮澤的頭發(fā),浮現(xiàn)出她整個身影,強勁而堅定,但似乎是隔著一層霧或一團透明的云——有一雙像外婆那樣大大的灰眼睛從云霧后面遠(yuǎn)遠(yuǎn)地、毫不客氣地望著。

有一次她聲色俱厲地說:

“媽媽,人家在笑話你們哪!”

“上帝保佑他們!”外婆滿不在乎地回答說,“讓他們笑話去,想怎么著就怎么著!”

我記得見到下諾夫哥羅德城時外婆歡天喜地的樣子,她像個小孩兒似的。她拉起我的手,推著我走到船邊,大聲喊道:

“瞧,瞧,多美呀!終于到了,老天,下城到啦!這可是神仙住的地方啊!你看,那些教堂就像在飛哪!”

于是她幾乎帶著哭聲央求母親說:

“瓦留莎,你就是看上一眼也好呀,啊?莫非你都忘了!高興起來吧!”

母親苦笑著。

輪船在河心停下來,正對著這座美麗的城市。河中擠滿了各種船只,船上矗立著成百上千的尖尖的桅桿。這時一條載著許多人的大船向輪船的一側(cè)靠攏來,用篙(gāo)竿鉤住放下來的舷梯,于是人們紛紛登上輪船甲板,一個緊跟著一個。快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瘦瘦的小老頭,他穿一身長長的黑衣服,留一把赤金色大胡子,長一個鷹鉤鼻,有一雙綠瑩瑩的小眼睛。

“爸爸!”母親粗聲粗氣地大叫一聲,一下子撲到他的懷里;他抱住她的頭,急忙用一雙紅紅的小手撫著她的雙頰,尖聲尖氣地喊道:

“傻孩子,你怎么樣?好啊!到底來啦……唉,你們哪……”

外婆像陀螺似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下子似乎把所有人都擁抱了一遍,親吻了一遍。她推我到一個個人跟前,忙著說:

“快、快過去!這個是米哈伊爾舅舅,這是雅科夫……娜塔里婭舅媽,這是表哥,兩個都叫薩沙,表妹卡捷琳娜,我們一大家子都在了,看看有多少人!”

外公對她說:

“你身體還好吧,孩子他媽?”

他們兩人親吻了三次。

外公把我從擠作一堆的人群里拉出來,捧著我的腦袋問:

“你究竟算是誰家的孩子呢?”

“我是阿斯特拉罕人,是從船艙里出來的。”

“他說什么來著?”外公向著母親說,但是沒等她回答,就把我一把推開說,“顴(quán)骨倒像他爹……大家上岸去吧!”

大伙上了岸,沿著一條用大塊卵石鋪砌的坡路,向山上走去,兩邊是高高的斜坡,上面覆蓋著枯萎干癟的野草。

外公和母親在最前面走。他的個頭只到她的肩膀,走著碎步,速度很快;她則居高臨下地望著他,走起來像懸在空中飄似的。不聲不響跟在后頭走的是兩個舅舅:頭發(fā)烏黑、梳得光光的米哈伊爾,也像外公一樣干瘦;頭發(fā)淺黃、卷曲的雅科夫。還有幾個穿著色彩鮮艷的連衣裙的胖女人和六個孩子,年紀(jì)都比我大,都不吭聲。我同外婆和小個子舅媽娜塔里婭走在一起。舅媽面色蒼白,長著一對藍(lán)眼睛,挺著一個大肚子,常常喘著氣停下腳步,輕聲說:

“哎喲,走不動了!”

“他們干嗎折騰你?”外婆沒好氣地嘮叨著,“這些人真沒…見識!”

無論大人還是孩子,所有人我都不喜歡,我覺得在他們中間我是外人,連外婆也不知怎么失去了光彩,和我有了距離。

我尤其不喜歡外公。我一下子從他身上感到了一種敵意,所以分外留意他,對他懷著一種不安的好奇心。

坡路走完了。坡路的頂部緊靠右面的斜坡是一幢厚重結(jié)實的平房,一條街道正好從這兒開始。那房子漆成暗紅色,屋頂?shù)偷偷乜墼谏厦妫皯粝蛲馔怀觥耐饷婵次矣X得房子似乎很大,但是在它內(nèi)部,一個個昏暗的小房間顯得很狹窄。像停靠在碼頭前的輪船上那樣,這里到處都有怒氣沖沖的人們在忙活,孩子們像一群賊頭賊腦的麻雀那樣躥來躥去,到處彌漫著從未聞到過的刺鼻氣味。

我來到院子里。院子也叫人感到不舒服:滿院子掛著大塊大塊的濕布片,地上擺滿了一只只大桶,里面盛著濃濃的五顏六色的水,水里也浸著布片。在院子的一角,一間快倒塌的低低的披屋[9]里,爐子里燃著木柴,熱得很,什么東西煮開了正滾著,咕嘟咕嘟響個不停,看不見是誰在大聲說著奇怪的字眼:

“紫檀色——洋紅——明礬……”


[1] 原文中“上面”一詞既可作“上面”解,又可作“上游”“樓上”解;“下面”一詞大寫,實為“下諾夫哥羅德”(按字面意譯是“下游的新城”)的前半部,即“下”字。這兩個詞在地理上的概念與日常詞義有別,由于作者年幼,故生出下面一段疑問。下諾夫哥羅德為俄國歷史名城,建于1221年,位于奧卡河與伏爾加河的交匯處。1932年起改名高爾基市。蘇聯(lián)解體后恢復(fù)原名。(本書的注釋,除特別標(biāo)注的外,均為譯者注)

[2] 作者名阿歷克賽。“洋蔥頭”的原文音譯當(dāng)為“盧克”,是叫著玩的綽號。

[3] 主人公的母親名叫瓦爾瓦拉,瓦麗婭、瓦留莎等都是瓦爾瓦拉的簡稱或愛稱。

[4] 阿列克賽的簡稱。

[5] 黑魆魆(xū):形容黑暗。——編者

[6] 畏畏葸葸(xǐ):畏懼的樣子。——編者

[7] 俄羅斯東南部伏爾加河下游港口城市,為薩拉托夫州首府,1590年建立。薩拉托夫是地名,但聽起來像俄羅斯人的姓。

[8] 早期的輪船不是靠螺旋槳驅(qū)動,而是靠有葉片的輪子驅(qū)動。輪船之名也因之而得。

[9] 披屋:正之外的屋子。——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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