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連著下了好幾天。

整個城市除了朦朧的水霧，幾乎什么也看不見。唯一能在這平常的煩人的雨季里有什么不一樣的，恐怕只有時大時小的雨點和衣物干濕的程度。

“還說什么霧霾害人呢，我看這雨天就能讓人瞎了！”

“是啊，什么都是濕的，煩死了……”

路過的行人也時不時罵兩句，卻無奈沒有呼云喚雨的能力。

李焓走進路邊一家便利店，抖了抖身上的雨水。

“老板，來包真龍。”

“好嘞，一共十四。送你個打火機，驅驅水。也不知道這雨什么時候能停……”

老板慷慨的送出之打火機，李焓瞥了眼價錢，把打火機的錢一起給了老板。

李焓點了只煙，站在便利店門口抽了兩口，卻仍掩不住頭部的隱隱作痛。

“操。”

李焓罵了聲，自從兩年前治療結束，一到雨天還是頭疼得厲害。明明醫生說沒什么大問題了，也不知道是后遺癥還是什么。

李焓沒心情了，猛吸一口，丟了煙頭，準備撐傘離開，卻被迎面跑來的人撞了一下。

有一瞬間，李焓好像認識了眼前的人。但只是瞬間的熟悉，轉而面對的還是陌生的一張面孔。

撞他的是個女生，女生愣在原地，不知是不是撞的太突然了沒反應過來，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

“不好意思。”

“沒事。”

李焓回了句，沒作停留，撐起傘走進雨中。

“喂，李焓，前幾天跟你說的你沒忘了吧？”

“你知道我記性超好的。”

李焓坐在畫板前，時不時對著面前的石膏比劃，手機放在一旁的桌上，開著免提。

“我靠，李焓你丫的真會諷刺人。我說那個助理，前幾天跟你說了，你畫室的助理這幾天應該就會到。”

“哦，掛了。”

“哎你……”

李焓摁滅電話，掐斷了電話那邊的喋喋不休。在畫室待了一天后，傍晚李焓才收拾東西離開。剛鎖好畫室的門，眼角突然浮出一個身影。

“你好，是李焓先生嗎？”

聞言，李焓回頭，見一個女生站在他身邊。李焓沒說話，那女生笑笑：“我是新來的助理。”

李焓記起今天季白對他說的事，想起來有個助理。他確實忘了，那個藥可不是一般的狠。

“哦，關門了，你明天再來吧。”李焓收回目光，整理好門鎖，回身卻發現女生還在盯著他。

“你是那個便利店門口的男人吧？”

女生突然開口。李焓愣了一下，聽她這么說好像自己確實去過便利店，還被一個人撞了一下？

李焓沉默地想了會兒，女生見他久久不說話，笑著解釋：“我是那個不小心撞到你的女生。抱歉啊，當時雨太大，跑太急了。”

“沒事，”李焓沒什么表情，“我不記得了。”

見女生有些奇怪的盯著自己，李焓只好再說一遍：“真的，不記得了。”

許久，女生突然笑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早點回去。”

說完，李焓就離開了畫室。

第二天，李焓照常來到畫室。走到門口發現昨天那個女生居然已經到了。

“這么早？”

李焓有些驚訝，女生聞聲向李焓看去，笑道：“我怕你記我遲到唄。”

李焓沒說話，開了門，女生跟著他走進畫室，四處看了一會兒。李焓給她講了些注意的事，女生忽然轉過頭說：“你還不知道我叫什么呢。”

李焓頓了一下，說：“沒關系，反正我記不住。”

“你怎么知道一定記不住？”女生似乎較著勁。

李焓看向她，沒說話，仿佛不想解釋。

“試著記一下唄。我叫林曼，林曼，林曼，林曼。”

李焓輕輕瞥了林曼一眼，云淡風輕：“知道了。”

林曼不說話了，站在原地許久，突然開口。

“別忘了我。”

接下來的一個月，林曼每天都來畫室。李焓畫畫不喜吵鬧，所以大多時候兩人都沒話說。只是偶爾李焓頭疼發作，林曼會照顧他。

“你只是什么病？”

“老毛病了。以前腦袋被傷過。”

林曼一直看著他：“怎么弄的？”

李焓看向林曼，半晌，低下頭。

“以前太窮，去做過實驗。”

林曼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盡是詫異和震驚，甚至，有一絲心疼。

“那個藥太狠了，剛開始差點救不過來。不過之后醒來，卻什么都不記得了。醫生說以后也記不住事。時不時還會頭疼，特別是下雨天。”

說到“下雨天”時，林曼頓了一下，很快便恢復原樣。

“什么都不記得了嗎？”

“嗯。”

林曼沒再說話，幫李焓吃了藥之后就說還有點事離開了。李焓一個人躺在沙發上，看到自己畫的畫靜靜夾在畫板上。

他突然想起之前林曼問過他，為什么選擇陰暗枯燥的素描。

他說素描像他的記憶，黑白交錯。

之后的許多天，林曼都沒來。李焓最近在忙作品，也沒注意。直到很多天后，林曼才出現在畫室門口。

李焓再見到林曼的時候，她不再像之前那么活潑，眼里多了些滄涼和悲傷。

她的眼睛紅紅的，有些腫，像是剛哭過。又或是哭了很久。

李焓看著林曼，有些難言。許久，林曼忽而笑起來：“李焓，你可以教我畫畫嗎？”

說起來，李焓不算一個熱心的人，甚至有些冷漠。在失去記憶后，時時暴怒無常。

但那天林曼說讓他教她畫畫時，他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如果沒答應，他會后悔很久。

他問林曼想畫什么，她說，畫個下雨天吧。

李焓皺了皺眉，不理解這個奇怪的主題。

林曼笑了笑，說：“我最喜歡下雨天。”

李焓沒動靜，林曼忙說：“如果太為難了，可以不……”

“好。”

李焓準備好紙張，筆，畫板，讓林曼坐在畫板前。他站在她身后，微微俯下身，右手輕握住林曼拿筆的手，帶著她一筆一畫地創作，勾勒，上色，調整。

李焓記性差，所以他會把所有的畫做好記錄。林曼不想給這幅畫做記錄。

“我會忘記的。”他說。

“就叫《雨愛》吧，”她沒回應他，自顧自地說道，“有首歌就叫《雨愛》，我很喜歡。”

林曼抬眼對上李焓的眸，李焓欲言又止。以前林曼總會遷就他，但這次她的眼睛里有了堅定。

許久，李焓嘆了口氣，說：“好。”

李焓把畫放好，林曼幫他收拾筆和紙。林曼彎腰的時候，李焓看見她胸前有一塊東西在閃。

李焓盯著看了好久，林曼注意到他的目光，回頭看他。見他盯著自己，問：“怎么了？”

“那是什么？”

“偏振片。”

“選擇光波振動方向的？”

“嗯。”

李焓抿了抿嘴，心里有些泛苦。

“誰送的？”

林曼看著李焓，眼睛里好像有光在閃。

“一個對很重要的人。”

李焓不說話，也不看林曼了，把玩著手里的筆。兩人就這樣沉默以對，空氣有些凝固。

許久，林曼輕輕說道：“我以前有個很愛很愛的人。”

聞言，李焓抬頭。

“能和我說說嗎？”

林曼望著李焓，似乎有些猶豫：“你真的想聽嗎？你會忘記嗎？”

李焓沉默了會兒：“我盡量。”

林曼深吸了口氣：“好。今晚你在畫室等我，我帶你去個地方。”

李焓沒忘記和林曼的約定，一晚上都在畫室。

可林曼一直沒來。

李焓想給她打個電話，可拿起手機才發現，他根本就沒有她的電話。

李焓有些心慌。直到現在他才發現，盡管他每天都和林曼在一起，但他沒有任何關于她的聯系。

她就像他短暫記憶里的流星，耀眼奪目，卻從不留痕跡。

如果有一天她不見了，他會發現嗎？他會記得嗎？

李焓知道，如果有一天她消失了，他真的會找不到她。

林曼沒來，但李焓一直等在畫室。很晚的時候，他接到個電話，備注是季白。

“喂。”

“李焓，出事了。”

李焓依稀記得，那天他沒開車，是坐的出租車。

他忘記自己有車了。

“你還記得那個助理吧？”

怎么會忘記呢？那是早上還一起畫畫的人啊。

“她打扮的很漂亮，晚上的時候。”

他知道，她還說要帶他去一個地方，她還說要告訴他她的過去。

“但是，她走在巷子里的時候……”

后面的話李焓不記得了，他到醫院的時候，季白一個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她呢？”

李焓喘著氣，問季白。

“李焓，你別激動……”

“我問你她呢。”

李焓又重復了一遍，人卻格外平靜。

季白抿著唇，沒回答李焓。李焓就這么靜靜望著季白，突然向病房沖去，季白攔住他：“她不在這！”

李焓停下來，慢慢轉頭望向季白：“她在哪？”李焓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是那么沙啞。

“她媽媽接走他了。”

李焓安靜下來，突然有種不知所措的無力感。他轉身慢慢坐下來，眼眶有些紅。

他哭不出來。他和林曼認識很短，卻好像失去了什么最寶貴的東西，一股難言的沉悶感，壓在李焓心頭，讓他喘不過氣來。

“你知道她是誰嗎？”季白突然問。

李焓抬頭望向季白，有些不解。

“你們以前認識。”

李焓怔怔望向季白。他不是沒感覺到。

半晌，李焓低下頭，有些無力：“可是我不記得了。”

“是，你不記得了，我也沒告訴過你。她來找我的時候，我也很意外，但她叫我不要告訴你。”

李焓突然站起身，向醫院門口走去。

“你不去看看她嗎？”

李焓停下腳步，望著前方黑得耀眼的夜色。

“我會忘記的。”

李焓終究是沒去林曼的葬禮。

他把自己關在畫室，幾天幾夜地畫。

季白到畫室的時候，李焓躺在沙發上睡著了。他走過去給李焓掖好毛毯，李焓卻醒了。

“你怎么來了？”

李焓模糊地說道。季白看著他，有些無奈：“今天是她的頭七。”

李焓怔了一下，隨即整個人像被抽干了一樣。他臉上已有了胡渣，整個人看上去像老了十歲。

“怎么辦，我快忘記她了。”

李焓的手遮著臉，看不清表情，卻有一顆晶瑩淚珠從手中滑落。

“你不想知道你們的過去嗎？”

李焓半晌沒說話，好像過了很久，只聽李焓輕輕的說：“知道又怎么樣？”

“我會忘記她第二次的。”

“我知道我們可能有寶貴難忘的過去，又或者是……什么別的情感，但我不想知道了，我不敢知道，我真的怕，我會再次忘記她。”

季白無言，靜靜望著李焓。

他還是沒知道他們的曾經。

“會過去的，一切都會好的，”季白輕聲說，“就像之前那樣。”

三個月后。

“李焓，記得清點好你的畫，買家準備到了。”

“知道了。”

李焓拿著登記冊一件件清點好準備出售的畫，走到一個角落的時候，看到雜物旁有張畫，靜靜躺在那。

李焓走進將那幅畫拿起，印象中不記得畫過這張。

怎么沒登記？

李焓正準備將畫處理了，無意間卻瞥見了右下角的畫名。

《雨愛》。

李焓的心突然抽了一下，一股巨大的驚恐心痛朝他涌來。

他突然感覺好像有什么珍貴的東西被他弄丟了，他拼命想抓住點什么，可終究什么也抓不住。

雨季過了，可畫上的雨點是那樣清晰。他不知道那是誰的《雨愛》，就像畫室也不記得，這里曾經有過她的足跡。

陽光依然會從東邊的窗戶灑進來，陳舊的音響里在播著薛之謙的新歌《無數》：“在平行故事里，總會有個我沒辜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