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靜。

兩雙眸子在一片黑暗中凝視著彼此，層層黑暗也擋不住眼里的精光。

公子羽提著劍，一動不動。

他不能動。

烈火熄滅，黑暗降臨的那一刻，他已感覺一種無堅不摧、無孔不入的殺氣。

這股殺氣鎖定著他。

只要他一動，無論什么動作，都可能為對方造就一個出手的機會。

就連一根肌肉的抽筋，也可能會導致喪命的結果。

平穩的呼吸，幾乎沒有起伏。

凌玄與公子羽兩人互相看著，其余人看著他們兩人。

蒼白的手，斷裂的劍。

在鞘的劍，蒼白的手。

斷劍，雙劍。

青年，老年。

凌玄忽然間笑了，笑聲清脆爽朗，道：“不說點什么？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也是最后一次，以后可沒有機會站在一起說話。”

公子羽也笑了，笑聲更優雅有禮，道：“不愧是天下無雙的高手，你說的對，我們應該珍惜這一次說話的機會。”

凌玄道：“我一開始并不想殺你的。”

公子羽道：“嗯？”

凌玄道：“現在我必須殺你。”

公子羽道：“我也是。”

凌玄道：“你一開始也不想殺我的。”

公子羽道：“對。”

凌玄戲謔笑了，道：“現在想殺我了，是因為我知道太多了？”

公子羽道：“是，也不是。”

凌玄道：“哦？”

公子羽道：“一個人知道的多點，并沒有什么，可是一個人知道的多，還是天下無雙的高手，他就不應該活著。”

凌玄道：“我可以理解你在夸我？”

公子羽笑著道：“我沒有在夸你，我說的是事實，所以你得死，必須死。”

知道太多的人有很多，沒有相應的實力，知道再多也做不了什么，是一定構不成威脅的。

有天下無雙的實力，又知道太多，這種人無疑是個極大的威脅。

公子羽不允許能威脅到他的人存在。

他殺過無數人，數之不盡的人，卻從來沒有一個人是他親手殺的。

唯一想要親手殺的人，已站在他的面前，也想要殺他。

他很清楚地知道，凌玄想殺他，是因為他想殺凌玄。

死亡的起因，就是他。

他認可凌玄，也認可凌玄的劍，但更認可的是他獨一無二的實力。

活著走出天龍古剎的，只會是他。

“聽說……”凌玄玩味兒地笑著，道，“只有孔雀翎和大悲賦能殺死你？”

公子羽道：“你聽說的不對，天底下沒有任何一樣武器和武功，能夠殺死我。”

凌玄道：“武器和武功是不會殺人的，會殺人的是人。”

武器握在廚婦手里，只能切菜，武功被漁夫學會，只能釣魚。

殺人的從來不是武器，也不是武功。

廚婦拿著武器去殺人，武器就成了殺人的武器。

漁夫憑著武功去殺人，武功就成了殺人的武功。

殺人的，是武器，還是武功？

是廚婦，還有漁夫。

公子羽依舊不動，道：“斷劍不會殺人，我握著的斷劍能殺人。”

凌玄道：“孔雀翎和大悲賦也不會殺人，可若是……”

公子羽道：“若是什么？”

凌玄道：“若是孔雀翎和大悲賦，我都有呢？”

微微揚起的嘴角，是流露出來的絕對自信。

孔雀翎，天下第一暗器。

大悲賦，天下第一功法。

一個天下第一，已足夠驚世駭俗。

兩個天下第一，豈非無敵？

公子羽不能不動了，他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一絲肌肉的抽動，卻已成為訊號。

“鏘”的一聲劍刃出鞘聲響起。

劍匣里的兩柄劍同時出鞘。

這是凌玄第一次雙劍齊出，哪怕見識傅紅雪的刀，他也只出了一柄劍。

劍光成為黑夜里的一束光。

是驚虹，是流星。

天空飄起鵝毛大雪，凜冬已至。

公子提著斷劍，同樣是一道劍光。

一層浪，兩層浪，頃刻間已疊起千層浪，前赴后繼，鋪天蓋地。

是凜冬冰封萬里，還是巨浪肆虐大地？

雪花與浪花的交織，是劍光的交織。

兩道劍光似并肩前行的流星，剎那間已是永恒。

忽然！

凜冬吹來一陣風。

春風！

寒冬臘月突然一陣春風來？

暖春將至！

春風拂過千重浪，萬物開始復蘇，無數生機勃勃的綠植拔地而起向云端！

生與死。

輪回不止。

浪花被綠植阻擋，仿佛一只兇猛的野獸被關在牢不可破的籠子里，做出所有的努力，都無法掙脫束縛，困獸猶斗！

凜冬散去。

春風停歇。

空中懸起一輪大日，大地化作烘爐。

浪花不斷被炙烤，不斷化作蒸汽，融于天地，逐漸消散。

千層，百層，十層，直至一層不剩。

滄浪兇猛，四季永恒。

再猛的浪花，也無法脫離四季，逃出這一片天地。

劍光消散。

公子羽仍然提著斷劍，蒼老布滿溝壑的臉逐漸變得紅潤，仿佛一個耄耋老人正在逆齡生長。

溫熱粘稠的鮮血，從他嘴角擠出，令紅潤的老人臉，更顯妖異。

震撼在消散。

一個震撼的老人，沒有了震撼，就會成為一個普通的老人。

公子羽即將成為普通的老人。

那雙精光蓋過渾濁的眸子，已變得失去光彩，渾濁成為唯一僅有的。

他揚起嘴角，渾濁眸子盯著凌玄，鮮血還在從他的嘴角溢出。

“我記住了。”公子羽露出血紅的牙齒，笑著，“你叫凌玄。”

他喉結上下蠕動，咽喉處緩緩浮現一抹殷紅。

——一道血線。

鮮血順著血線滲出，將白衣染紅。

斷劍在顫抖，劇烈的抖動令它掙脫束縛，發出一聲叮當的響聲，掉在地上，靜靜躺著。

凌玄沒有任何表情，眸子平淡如水。

他看著顫抖的公子羽，道：“你知道的只有孔雀翎和大悲賦，你卻不知道我的劍。”

青龍會的人能將孔雀翎和大悲賦告訴公子羽，卻不能將他的劍告訴公子羽。

見過他的劍仍然能活下來的，是只見過一柄的。

沒有人見過他的兩柄劍，公子羽是第一個面對他兩柄劍的人。

他要死了，這個世界上又沒有人見過他的兩柄劍。

下一個見到的也會消失，再下一個同樣會消失。

一個，十個，百個……

無論再多個見過他的劍，都會從這個世界消失。

沒有人見過他的兩柄劍。

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后也不會有。

公子羽已站不直，他佝僂著身子，瞪大渾濁的眸子，問道：“告訴我，你叫什么！”

凌玄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答案，只有公子羽知道。

“好名字，比我的好。”

說完這句話，他強撐著站直身體，重重地朝后倒下。

他的目光向云端。

烏云之上是星，是月。

星與月填不滿他的眼，埋不了他的心。

還有更上方，更上方的天！

玄，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