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豐,有本事你別跑!”
方音容大聲吼著時,周平豐早已沖出了屋。最后的這一句威脅反而讓他跑得更快了,只一瞬間便沖出了院子。
院外,有昏黃暗淡的路燈,隱隱綽綽地照著正在散步的人。平豐也不想去看究竟是些誰了,腦袋也只是有點嗡嗡作響,思維早已被憤懣阻斷。該去哪里?
其實是無處可去,還是到辦公室去吧。那早已成為了一種習慣,而那方寸的辦公室也早已成了他的一片天地,會有依靠和溫暖。
穿過破破舊舊青石板鋪的街道,再曲曲折折走了幾個泥土小坡路,約摸過了三十幾分鐘才到了監區的大門邊,門邊燈火輝煌,包括離門邊不遠的小賣部也有人聲喧鬧著。平豐感覺像是一下又跌落了人間,剛才云里霧里的狀態就沒了。
“周監區長,你又來查夜啊?”小賣部的羅大姐一如既往地招呼著他,胖呼呼的圓臉上堆著生意人應有的熱情,招呼完了又轉身向柜臺給別人拿東西去了。
平豐說了一句生意還不錯呵,便又急沖沖地從小賣部的門邊走過了,應該說是他不想讓其他人看到他現在有點狼狽的樣子。
站定在門邊,值班的民警見是他來了便打開了門鎖。平豐道了聲辛苦就又朝監區民警辦公樓走去。一踏入這辦公院內,平豐感覺自己的思維又回來了,人也清醒了許多。挺了挺背,平豐大步向前走著,院內飄散著的梔子花香也被深深地吸入了大腦。
一樓值班室的燈光透過窗戶明亮亮的,還聽見了里面的說話聲。平豐有點欣慰,民警們都還在崗位上。值班室里的蕭灑和王森洋見是監區老大來了,立即停住了說話從床邊站了起來。平豐問蕭灑怎么來了,今天好像不該他值班。蕭灑笑兩聲說自己一個人不好玩,到監區來找同事們聊聊。平豐哦了一聲也不想打擾他們年輕人,便也自上二樓到自己辦公室去了。
這一路走來人也有點汗水淋淋的了,平豐打開電風扇對著自己吹著,風有點大,眼睛都被吹得有點睜不開了。平豐便將椅子向后退了退,身子也向后背靠著,頭便仰了起來。盯著天花板,平豐知道自己這會很是頹廢的樣子,是啊,工作了十幾年連房子都還買不起,難怪音容會罵他。可他又沒亂用,全都支持家里的人了,但音容就是見不得他把大把大把的錢還花在新華的身上,可他還不是勸過她等新華掙了錢也會大把大把地孝敬他這哥的,可新華,確實參加工作有幾年了也沒見攢到多少積蓄,對于買房來說簡直就是杯水車薪。難道他真地要向秦立和秦景開口了?平豐,你會好意思嗎?
平豐一偏頭,深吸一口氣,看到的也是窗玻璃上映射出的全是他的無奈,像一個將死的垂垂老人無力地靠在了椅子上。平豐,你也還是當年的那個你嗎?那些意氣風華全都跑到哪里去了?可秦景,你居然還是以前那個樣子,今晚這會你又在做什么?
“平豐”
“嗯”
“我怕再也沒有機會問你了。”
“問什么?”
“心里害怕。一畢業,你就不理我了。”
“怎么可能?”
“我們認識有多久了?”
“三年了吧。”
“好快,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
記得,當然記得了,她穿著淡藍色的厚棉衣站著他哥旁邊朝他彎嘴一笑,眼睛忽閃著。好靈活的大眼睛,平豐當時就有這種印象。她又面向他哥抱怨,這么冷的天都還在打籃球,等了好久都不見結束,這會肚子都快餓扁了。秦立叫她不要鬧,等會兒就請她吃燒餅去,也叫平豐也去,說爸媽今天不在家,正好在外好好吃一頓。于是,秦景就耐心地坐在球場邊的黃桷樹下等著。平豐在球場上飛奔著,偶爾看到她一眼,就像朵淡藍淡藍的云。
“記得啊。”平豐答道,他永遠也忘不了的。
“我也記得,那么冷的天,你和我哥卻像剛從水里爬出來似的。”
“是嗎?”
兩人頭靠著頭對著電風扇吹著,都不說話了。
可今晚只有他平豐一個人在這里吹著風扇了,沒有了她在身邊,可她依然像在昨天,依然像站在門邊笑嘻嘻地嘲笑他剛才進門的動作就像踩到了狗屎。他便比劃著說自己的農村家家戶戶都養有狗,所以到處都是狗糞,一不注意就有可能踩上。有時一轉身剛抬起腳,卻忽然看見一坨狗屎擺在那里,嚇得就是腳使勁往前一伸,要是沒站穩,“嘭”地就來個狗啃屎了。喏,就是這樣的動作,要是沒看見,絕對踩得狗屎滿腳飛。秦景笑得更是前仰后合,說自己以后還真想到平豐的家去看看。平豐說千萬別去,免得狗屎到處飛。兩人又笑起來。
是呵,他和秦景之間都可以為了一坨狗屎而笑上大半天,而和音容之間呢,平豐嘆息著。今晚她又指責了他說他是個沒用的男人,連房子錢都找不齊。聽她說這樣的話他還能忍著,可她偏偏還出餿主意讓他去向秦立和秦景兩兄妹開口,那不是要他的命嗎。所以他當時就甩了筷子在地面上,別讓他活不了人。也許他陡然的態度確實嚇著了音容,否則她半天也不會回不過神來。等她回過神來時,他已沖到了門外,所以她才在背后那樣狂怒地叫著他有本事別跑。怎會是這樣一個性格暴躁的女人?要是換做秦景她絕對不會如此的。
她會溫柔地問他:“餓嗎?我給你削個蘋果。”
回憶的閘門被打開,那些嘩嘩的場景又在平豐的眼前展開來。
“不餓,只是有點渴了。”他是真地渴著,從她披著濕發提著一袋蘋果又進門的那刻起,他就渴著,肌肉緊繃連帶聲音也是嘶啞的,怎能會不渴呢。
“那我給你去燒點開水。”她說著便起身離開他身旁到廚房里去了。
他隨即也摸了摸自己的頭,剛才和她頭靠頭時,她的濕發已將自己的頭都印濕了。他便側著頭對著電風扇使勁吹著,還悄悄拿了臥室擱在梳妝臺上的鏡子照了照。
沒過多久,她便端了兩個瓷杯進到臥室來,見他又靠在床頭上看書了,便又去將臺燈的亮扭大了些。將杯子遞給他時說家里還有父親招待客人喝的茶葉,她去找點來擱在水里,味道也好些。于是她又到客廳里提了個茶葉罐進來,便抓了些茶葉撒在兩個瓷杯里。他喝了幾口,的確有股浸入心里的清香味,問是什么茶。她說好像是竹葉青,平時都是學生,也不怎么愛喝茶水。他說自己也是,今天喝了的確不錯,也解渴,又忍不住喝了幾大口。她見他咕咚幾口就將一杯水都快喝完了,又笑他純粹是渴傻了,傻得不知道自己燒點開水來喝。說了又走到廚房將開水瓶提了進來,給他的杯子又盛滿。他看她進進出出的像個飄來飄去的白衣仙女,不禁心馳神蕩著。
她一抬頭見他呆呆地看著自己,媽然一笑:“干嗎?我臉上有包啊?”
“我覺得自己好幸福。”他一臉認真地說。
“真的?”她又在他身旁坐下,將頭依然靠在了他的肩上。他也還是將頭靠攏抵住秦景的頭,基本上保持著先前的姿勢。兩人不出聲地就這樣靠著,過了半晌,還是她先輕輕地說話了,她說她自己也覺得很幸福。一股暖流一下沖到了他眼眶,他不由自主地騰出一只手將她的腰抱著。他明顯地感受到她震了一下,腰也挺了挺。他慌得立即松了手,而她則伸出兩手環住他的腰,將頭滑下來埋在了他胸前。
那時那刻,只有那桌上的鬧鐘滴滴答答地響著,甚至還滴滴答答地敲打著以后許多安靜的夜,包括今晚,仍猶如在耳邊。
永遠有多遠?剎那也是永遠么?那些安靜的念想都沸騰起來,只此一刻,只此一刻……
他輕輕捧起她的頭,“你回去吧,家里人也該擔心了。”
“不。”她更緊地抱住他,“平豐”。
“嗯。”
“讓我再呆會兒。”
“你明知道,”他咬了咬嘴唇終于說出口,“我們是沒有希望的。”
“為什么沒有?”她埋在他胸前問,“你成績那么好,一定會考上的。”
“考上又怎樣?”
“等你娶我嘛。”
他忍不住笑起來,也將她的腰摟緊,“你才讀高一,就想嫁人了?嘿嘿。”
“呸”她輕啐一下,“我說的是真的,除非你到大學里又看上別的人了。所以我今天就是要搞個清楚。”
原來今天她這么大膽就是為這啊,無非想是抓住這最后的機會問一問他。他的心潮濕著,“你爸媽會允許你嫁個窮小子?”他又揉著她的濕發,“在家洗了頭的?”
“嗯。”她抬起頭搖了搖,問:“還濕不濕?”
“還有點。”
她用手捊了捊頭發,“果然還有點濕,披在背上真熱。”
“那你早上涼快的時候洗嘛。”他笑著說。
“我想美點還不行?”
“還要美?已經夠美的了。”他將她放開,“我去將電風扇開大點。”他便將電風扇搬了角度,又將水杯遞給她讓她喝口水,自己也仰頭將杯里的水喝完。
她讓他坐過來,兩人還是頭靠頭地對著電風扇吹,感覺又涼快了一點。
她又問他想考什么,他說想考醫科大,那種救死扶傷的感覺很體面。她笑他當醫生的動機不純。他說為什么不純,那種感覺就是體面、神圣。她說那自己以后也考醫科大。他拿起她的手說她指甲這么長怎么能當醫生,去抓壞蛋還差不多。她說我要來抓你。兩人又笑成一團。
他將她送回家時已是深夜十二點多了,看著她悄悄閃進了門實在想笑,轉身走在滿是星空的夜晚下,天地都輕柔著,棉花一般暖暖。……
那個夜,他很難再入眠。
這個夜,也會再難入眠了,腦袋里演的全是他和她曾經的電影,包括每一個細節的放大和擴展。平豐酸澀而甜蜜地回憶著,那是他青春年華的最后絕響么。秦景,你真地害慘我了。平豐至今還是這樣認為著,可是早已沒有了怨恨,不像當年怨之絕決,恨之絕決,甚而突然就斷絕了與她的所有聯系,仿佛那樣才能懲罰她,為那一夜之后她給他帶來的無盡傷痛懲罰她。可他又有多快樂呢,比如今晚他依然想到的還是她的好,并且還可能要低頭求她,始終,他在她面前都顯是那樣無用。周平豐,你真會是那樣沒用嗎?
不,不可能。又像是夢中驚醒了的人,平豐忽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窗子邊,窗外正對著服刑人員的監區宿舍樓,說是樓也只有兩層而已,連帶樓前六百平米的休息院區都被夾裹在一片鐵絲網中。民警辦公樓與院區就隔著這層鐵絲網墻,平時民警們只要通過窗子和面前的鐵絲網就能觀測到對面服刑人員的活動情況。現在還沒到十點鐘,平豐能清楚地看到每個監舍的燈都還亮著,嗡嗡的說話聲不絕于耳。院墻上的幾盞大燈照射著院壩內,還有三三兩兩的罪犯在休息納涼。
一切都還像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