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鄭北上，便是東郡酸棗縣（今河南省延津縣），河水在這里蜿蜒盤旋，百轉(zhuǎn)千回。歷史上的河水，進入中原之后，常常改道，既讓人們無所適從，屢屢遭遇天災(zāi)，卻也營造出一片又一片肥沃的土地，讓人們得以繁衍生息。人們記住了她的好，叫她母親河，選擇性地遺忘了它在決堤時帶來的痛苦與悲傷。

延津渡，其實不是特指某一個渡口，被稱為延津渡的東西百里間，有數(shù)十渡口排列，有的相距十數(shù)里，有的相互間只一兩里距離。正因如此，這里向為大軍南下北上的極佳選擇。數(shù)十渡口分布于僅百里長的河道，可在短時間內(nèi)渡過大量軍隊。

河水兩岸，數(shù)千年的時光，多次發(fā)生大規(guī)模軍隊渡河作戰(zhàn)歷史事件，倚河水天險而建的延津關(guān)也因此成為扼黃河咽喉的兵家必爭之地。秦齊長期爭奪當時連通四水的經(jīng)濟大都會陶（今山東定陶縣），多次經(jīng)此地南下東進。

其后千年間，東漢末年軍閥爭戰(zhàn)，曹操與袁術(shù)在這里上演了一場關(guān)鍵戰(zhàn)役。劇透一下，一年后，王賁攻魏，也從延津關(guān)出，大軍從延津渡南下，決河水淹大梁城，令魏王假無奈投降。其間，普通百姓的死傷，自不在雙方的考量之內(nèi)。

而整個黃河中下游，數(shù)千年間發(fā)生的渡河戰(zhàn)爭，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兩千年后，為阻日軍西進，蔣介石下令炸決花園口，黃河一泄而下，泛黃區(qū)阻住了日軍腳步，卻也令這片土地的人們背井離鄉(xiāng)，損失慘重。

上下五千年，黃河兩岸，演繹出了多少壯闊，多少悲歌！

戰(zhàn)爭，帶給這片土地的災(zāi)難，其實遠遠超出了天災(zāi)本身。

離軒一行站在渡口，看大河上下，滔滔不絕，寬處達數(shù)十里，一眼看不到邊，窄處約一里，水急流速。岸邊蘆葦隨風輕搖，蒼蒼茫茫，河上波光粼粼，偶有渡船搭載乘客過河，一些漁家則用簡易的辦法捕捉魚蝦。

秦國在控制此地南岸后，建設(shè)了官方渡口，以服務(wù)于軍事物資運送和戰(zhàn)時兵員渡河所需。普通人渡河，只能通過當?shù)貪O民，官方不提供普通渡河業(yè)務(wù)，這也算是“不與民爭利”了吧？離軒有通關(guān)文書，以他的身份，自然是走官方渡口這一“貴賓通道”了。

官渡水面寬闊，水流平緩，官船甚大，坐在上面非常穩(wěn)當。離軒走出船倉，遙望大河上下，只覺在這天地之間，人也如同這河上的一葉扁舟，無比渺小。而身處這片著名的古今戰(zhàn)場，也不由想起一路行來看到的難民，個人在國家軍事行動之中，同樣毫無半點對抗之力，有很多時候，甚至連自救都是一種奢望。

那么，戰(zhàn)爭，到底是為什么呢？為什么要有戰(zhàn)爭？有那么一瞬間，離軒也產(chǎn)生了迷茫。

離軒生于關(guān)中長于關(guān)中，并未曾見過戰(zhàn)爭對當?shù)匕傩盏臍埧帷Ｓ捎谌肜羯踉纾踔炼紱]有進入軍中服過役，可謂生長在和平環(huán)境之中。此次出關(guān)，雖未見軍隊撕殺中給百姓帶來的直接損害，但一路逃難者絡(luò)繹不絕，面如菜色，身形枯槁，求生欲望雖強，卻仍有人猝死路旁，親人欲哭無淚，顯然已經(jīng)麻木。

這樣直觀的視覺沖擊，對離軒的心理影響極大。此時河面平靜，四下無風，靜寂中更能感受到人在天地之間的不足一提，于是，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思緒再次在內(nèi)心翻騰。

“天地如此寧靜，但你怎么會心神不寧？在想什么呢？讓我猜猜……”朱家慵懶地走到他身前。

離軒沒有搭話。

“是在想蘿兒？如依？嗯，也對，放著兩個大美人在家里，獨自在外，肯定是很不習慣。”朱家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

“不過，南門兄家里可也是有個大美人，而且是已經(jīng)生米做在敢熟飯的大美人啊，他也沒有你這么想烏霜啊！”朱家手摸下頜，故意皺眉思考。

“朱兄別鬧，我……其實……”南門榀臉上一紅，沒有說下去。

“哈哈，還是南門兄比較實誠，想就是想，說出來就是了！這多正常呀，不想才不正常呢。”朱家笑道。

“小豬、南門兄，你們幫我想想，世界上為什么要有戰(zhàn)爭呢？大家互相和平生存，不是挺好的嗎？”離軒突然打斷了他們的話問道。

朱家搖搖頭，笑道：“原來你是在想這個問題啊！聰明人就是這臭毛病，老是鉆牛角尖！”

“兵者，兇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南門榀話不多，但引經(jīng)據(jù)典，一句頂一萬句。

“兵者，兇器……兵者，兇器……”離軒喃喃自語，“圣人用之以為圣，惡者用之以為惡，那么，我們是圣人，還是惡人？”

“哎哎哎！軒哥兒，你忘了和我說的法治天下？你忘了以法為俠了？”朱家一看不對，這離軒有走火入魔的跡象，再不拉住，恐怕還真鉆進牛角尖了。

離軒一震：“對，正因天下有爭，故戰(zhàn)亂不斷，若天下一統(tǒng)，則大家無所爭，也就無所謂戰(zhàn)爭了。太平盛世，原要靠戰(zhàn)爭來爭取，等是等不到的。”

朱家松了一口氣，朝離軒翻了個白眼，說道：“真是的，你教訓過我的話，自己都忘了，虧我還因此跟在你身邊，要看你實踐以法為俠呢！”

離軒摸摸鼻子：“我不就是隨口一說嘛！”

朱家瞇著眼睛：“你呀，這聰明人的腦子，往往容易鉆牛角尖。其實，你仔細再想一想，你能做什么？你能改變什么？其實也就想通了，那是我們能決定得了的事嗎？”

離軒尷尬地摳摳腦袋。

“因此，作為個人，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如果能在這個過程中，為天下萬民盡點能夠盡到的心意，為他們減輕一點痛苦，其實也就夠了。我們墨家行走天下，其實也就是求個心安，至于成效如何，你我自然知道。”朱家接著說道。

南門榀擊掌叫好：“朱兄所言，言淺而意深，甚是。”

離軒心下感念，看著朱家和南門榀，說道：“咱們也真是有緣，你們?nèi)缃褚捕加芯粑辉谏恚∝i不說了，而南門兄恐怕下來要重新規(guī)劃一下自己的人生，以你之才，在我身邊太浪費了。”

南門榀笑笑：“大人不必急著趕我走，我現(xiàn)在也想通了，在適合的時候，我愿意入吏，能夠有機會給大人更大的幫助。但不是現(xiàn)在，目前大人身邊還需要一個人。”

離軒點點頭，看向朱家。

朱家散漫地看著四周：“別望著我啊，等你一切順利，危險不大之后，我還是要出去走走，我想去的地方太多了，一點半點時間可真不夠啊！”

離軒嘆口氣：“好吧，既然我們終究是要分開的，就好好珍惜眼前吧！”

朱家連連擺手：“打住打住，別酸！又不是現(xiàn)在就要生離死別。至少目前，我們還在生死與共，一起在亂世中為開創(chuàng)太平而努力！”

南門榀咧嘴一笑，離軒則已哈哈大笑起來，思想上的疙瘩消除，此時面對大河風光，想到北上使命，豪情油然再生。

朱家道：“軒哥兒，記得大秦軍中那首曲子嗎？”

說罷，不等離軒回答，便開口唱了出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

這首《無衣》，秦地人人會唱，不但是秦軍堪稱“軍歌”之曲，也是秦國進行國防教育和國防動員的神曲，其中表現(xiàn)出的戰(zhàn)友情誼和勇猛殺敵激情，極具感染力。

離軒、南門榀跟著一起唱了起來。

唱了一遍，又是一遍。

突然，聲音漸漸多了起來，形成了更大的和聲。卻是十余護衛(wèi)聽得離軒等人吟唱此曲，都在船邊一起唱起來，形成共鳴，聲音越加慷慨激越，在大河上傳出很遠很遠。他們?nèi)擒娭懈呤郑袣馐悖杪暣┩噶O強，連渡口兩岸駐守的秦軍，都聽到了他們的歌聲，不由自主地跟著唱了起來。

這些護衛(wèi)，一路跟隨離軒西進北上，和離軒等人同生共死，已有同袍之情。而秦王在新鄭事件后，也特許李斯所議，這些護衛(wèi)在完成護送任務(wù)后不再回咸陽，而是作為離軒親衛(wèi)進行保護。在今后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他們將視離軒為唯一“主人”，完全接受離軒的安排。在遠離關(guān)中的他鄉(xiāng)，其實他們就是一家人了。

一路而來，眾護衛(wèi)對離軒、朱家、南門榀所表現(xiàn)出來的各方面才華都極其欽佩，早成了離軒和朱家的腦殘粉。原本看著離軒年紀輕輕卻身居高位，在心中多少有點肚皮官司。但經(jīng)過一路的觀察，這些“官司”自然早被“結(jié)案”。

離軒待人隨和，有李斯淳和厚道之風，更讓他們產(chǎn)生跟隨之念。一個好的領(lǐng)導可不容易碰到，何況這個領(lǐng)導還有一身的好本事。而在朝廷相關(guān)文書下達后，護衛(wèi)們一方面對能夠繼續(xù)跟隨離軒頗感欣喜，另一方面對離軒等人更多了親近之意。

小樹恬靜地看著離軒，臉上露出笑容。原本離韶和離母欲給她找一門親事，解除奴籍，但她自己卻并不愿意離開離府。于是，離軒到邯鄲任職，離母便讓小樹跟在離軒身邊，做個隨身丫頭。離母意思很明顯，兒子已經(jīng)長成個大男人了，雖然已經(jīng)有兩位已經(jīng)訂下婚約的大美人，但因情況特殊暫時不能過門。離軒這個年齡這個地位，早已三妻四妾了，因此讓小樹跟隨出來為離軒在外暖房。離軒拗不過母親，而一個成熟男人有個貼心人照料也是正理，于是帶上了小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