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宰治精選集(套裝共4冊)
- (日)太宰治
- 5672字
- 2023-08-21 14:40:30
第一篇手記
我的一生是充滿羞恥地走過來的。
我參不透人類的生活。生于東北的鄉下,我頭一次看到火車是長到很大的時候了。我上了車站天橋再下來,竟全然沒有發現這是為了跨越鐵路而建的,只當那天橋是車站為了像外國的游樂場,以復雜為趣、顯得高檔時髦才建起來的。而且頗長時間一直那樣以為。上上下下天橋對自己來說,反倒是一種相當洋氣的游戲,在鐵路部門的服務中也是最聰明的服務之一。但后來發現那不過是為旅客過鐵路所造的很實惠的樓梯時,便旋即興味索然。
還有,我孩童時代曾在畫冊上見過地鐵,就一直以為這也并非出于實際的需要而設計,只想著那是一種好玩的游戲,因為乘地下車比起乘地上車別有一番情趣。
我從小體弱多病,經常臥床不起,躺在床上就深感床單、枕套、被套都是很無聊的裝飾,到了近二十歲才明白,那些反倒是實惠的用品,從而對人類的節儉感到悵惘和悲哀。
我也不知什么叫挨餓。不,這不是說自己生在不愁衣食住的家庭,不是那種荒唐的意思,而是自己絲毫不了解挨餓的滋味。也許我的說法有點怪,我就是餓了也不能靠自己來發覺。小學、中學期間,我一放學回家,周圍人就鬧哄哄地說什么“瞧!餓了吧?我們也都記得放學回到家時饑腸轆轆的滋味可是要命呀!來點蜜豆怎么樣?還有蛋糕、面包喲!”,所以,自己就發揮天生的拍馬屁精神,嘟囔著“餓啦!”,將十來顆蜜豆扔進嘴里。然而,挨餓是什么滋味我還是沒能明白。
我當然也很能吃,但印象中幾乎沒有哪次是因為餓才吃的。所謂珍奇的東西,吃;所謂奢侈的東西,吃。另外,在外邊人家給拿出來的東西,多半也會硬撐著吃下。而對于兒童時代的我來說,最痛苦的時刻莫過于自家吃飯的時刻。
在我那鄉下家里,全家十口人左右,各自的托盤分兩列相對擺著。我這個老幺當然坐最末座,午飯時間十幾口人在微暗的飯廳只是一聲不響地吃飯,這種情景總是使我感到一股寒意。加之,是鄉下那種傳統之家,菜譜也多半是一成不變,珍奇、奢侈的食物休得指望,所以我對吃飯時間就更加恐懼了。我坐在微暗的餐廳末座,渾身發抖,一點點夾飯送到嘴邊,填入口中。我總想:人為什么每天要吃三餐啊?這好像是一種儀式,每天三次,準時聚集在微暗的餐廳里,按照長幼次序擺上托盤,大家都一臉正經地在吃著。或許不想吃也要低頭默默地咀嚼飯菜。有時我甚至想,這也許就是為了向蠢動于家中的靈魂們祈禱吧。
不吃飯就得死,這句話在我耳中只不過是討厭的恫嚇。不過,那種迷信(即使現在我也深感那是一種迷信)總是給自己帶來不安和恐懼。人,不吃飯就得死,所以要干活掙錢吃飯——對我來說,沒有比這更難懂、更晦澀,因而更具有脅迫效果的話了。
就是說,我對人類的行為活動尚近乎一竅不通。我的幸福觀與世上其他所有人的幸福觀迥然不同,由此帶來的不安令我夜夜輾轉反側,呻吟悲鳴,甚至幾近發狂。我果真幸福嗎?從小我就每每被人們說成是“幸福的人”,但我的心情卻如在地獄。在我看來,反倒是說我幸福的人們遠比我安樂,非我所能比。
我有十大禍殃,我甚至想過,鄰人哪怕僅背負其中一個,恐怕就足以致命。
就是說,我不明白,對鄰人痛苦的性質和程度全然無從判斷。實際生活的苦,只要能糊口便可迎刃而解的苦,這才是最厲害的苦,是凄慘的無間地獄。與此相比,說不定我那十大禍殃不值一提。這些我實在難求其解。不過要如此說來,人就能做得到不自殺、不發瘋、高談闊論這黨那派,還不絕望、不委頓地繼續生活戰斗下去而不感到苦了;就可成為一個徹底的自私自利者,而且確信那是天經地義,從不懷疑。那樣一來,就舒服了。然而,人這種東西說不定全是這樣,又因而感覺有點不圓滿……我不懂。夜里睡得很死,清晨起來是不是就很爽快?會做著什么夢?邊走邊思考什么呢?錢?怎么會,恐怕不僅那些吧。我似乎聽說過人為了吃飯而活著,但是沒聽說過為了錢而活著。等一等,然而或許……不對,這個也不得而知……我越思考越糊涂,越發被唯獨自己是個異類這種不安和恐懼所籠罩。自己和鄰居幾乎不說話,因為不知該說什么、怎么說。
于是,我想出一個辦法:搞笑。
這是我對人類索求愛的最后的方式。似乎自己極度害怕人類,卻又無論如何不能對人類死心。這樣,我就用搞笑這根稻草維系住和人類的紐帶。這是一種殊死的、冷汗淋漓的服務,表面上我不停地做出笑臉,而內心卻希望渺茫、如履薄冰,成功率或許僅有千分之一。
甚至對自己的家人,我從小就完全摸不清他們是怎么個苦法,他們活著在思考什么,只是感到可怕,難以忍受那種不尷不尬,從而成了搞笑高手。就是說,我不知不覺中成了滿嘴謊話的孩子了。
看看那時和家人的合影,別人都是一臉正經,唯獨我必定詭異地扭曲著面孔在怪笑。這也是自己幼稚而可悲的搞笑之一種。
再者,親人們說了我什么,我從沒頂過嘴。哪怕是對我一句小小的責難,在我聽來都如萬鈞雷霆,令我幾乎方寸大亂,哪里還談得上回嘴。我認定那小小的責難,必定是人類自古通今的“真理”,而我無力踐行那真理,便認定也許自己早已不能和人類同居一檐下了。故而,我不能爭論也不能自我辯護。被別人說了壞話,覺得確實言之有理,是我自己嚴重失誤,總是默默地接受攻擊,但內心則感到恐懼,幾近發狂。
任何人惹人生氣,受到責難,說不定都不會有好心情,但是,我卻從生氣者的臉上看到了比獅子、鱷魚、惡龍更加可怕的動物本性。正像在草原安睡的牛,啪的一聲突如其來地甩起尾巴將肚皮上的牛虻拍死一樣;平素,似乎這種本性是隱藏起來的,而在某種時機,人,就會突然因憤怒而露出猙獰本相。看到那個樣子我便渾身戰栗,發根直豎,一想到這或許就是人賴以活下去的資格之一,內心便幾近絕望。
總是為害怕人類而戰栗,對自己作為人的言行無法有絲毫自信,就這樣,將獨自的苦惱藏進胸中的小盒子里,將憂郁和神經質藏了又藏,而專門裝出一副天真樂觀的模樣。我作為搞笑的怪人,就這樣“日臻完美”了。
什么都行,只要讓他們發笑就好,這樣,即使置身于他們的所謂“生活”之外,是不是人們也不太能察覺?總之,不要礙他們的眼,我是無,是風,是天空——凈是這種想法越演越烈,自己靠搞笑來逗家人發笑,甚至對比家人更加不可理喻而又可怕的男仆女仆,也竭盡全力地奉獻這種服務。
夏天,我在浴衣里面穿著紅毛衣在走廊晃來晃去,引起了家人發笑,就連平素很少笑的大哥見到也忍俊不禁:
“瞧呀!小葉,亂穿衣啦!”一副異常疼愛的口吻。
真是的!再怎么樣,我也不是不知寒暑的怪人,會怪到大夏天穿著毛衣走路。我是把姐姐的護腿套在胳膊上讓它從浴衣袖口露出,用這個辦法來假裝穿著毛衣。
父親在東京要辦的事情很多,他在上野的櫻木町有座別墅,每月有大半時間在別墅生活。回家時給家人和親戚買回大量禮物,說來似乎是父親的癖好。
有一次,父親在去東京前夜把孩子們都叫來客廳,笑著詢問這次回來每人要個什么禮物,并將孩子們的要求一一記在小本子上。父親對子女如此親切實屬罕見。
“葉藏要什么呀?”
被父親一問,我反倒語塞了。
被問到需要什么的瞬間,我就什么也不想要了。腦中閃出的想法是:反正不可能有讓我快樂的玩意兒,隨便什么都一樣。而同時,不管人家給的東西多么不合口味,也無法謝絕。討厭的事不能說討厭,高興的事也要小偷似的提心吊膽、極其苦澀地獨自玩味,這樣就只有在難以名狀的恐懼中煎熬。就是說,我連二者選一的能力都沒有。想來,這似乎就是我成年后越發造成自己所說的“充滿羞恥”的一生的重大惡習之一了。
因我默默無言忸怩羞澀,父親的臉上便有了慍怒之色:
“還是書嗎?淺草商店街有賣新年舞的獅子面具,大小正適合孩子戴在臉上玩,你不要嗎?”
既然被問“你不要嗎?”,那就完蛋了,我做不出任何搞笑的回答,笑星徹底掉鏈子了。
“書,可以吧!”大哥一本正經地說。
“原來這樣。”
父親一臉掃興,連記也不記,啪的一聲合上了小本子。
多么失敗!我惹惱了父親,父親的報復肯定很可怕。想著是不是能趁早補救一下,就在當天夜里,我在被窩里一邊發抖一邊打主意,然后悄悄起床來到客廳,打開父親放本子的那個抽斗取出小本子,嘩嘩翻頁,找到寫禮物的地方,用嘴舔舔小本子附帶的鉛筆,寫上了“獅子舞”幾個字,然后回去睡了。其實我根本不需要那個獅子舞的獅子面具,反倒是想要書。但我發現父親想給我買那個獅子面具,便迎合父親的意思想讓父親轉怒為喜。只為這我才鋌而走險深夜潛入客廳。
就這樣,這一非常手段果然以莫大的成功給了我回報。不久,父親從東京回來了,我在小孩房間聽到了父親對母親大聲說話:
“在商店街的玩具店打開小本子一看,嗬!這處寫著‘獅子舞’,不是我的筆跡。咦?我歪著頭想了一下想起來了,這是葉藏的鬼把戲呀!在我問的時候,那小子光傻笑不說話,過后卻忍不住想要獅子面具哪。總之,實在是個好怪的禿小子啊!先是裝聾作啞,回頭寫得明明白白。既然那么想要,當初說不就得了?真是的!鬧得我在玩具店店頭都笑開啦!快把葉藏叫到這兒來!”
而我那頭呢,正把男仆女仆們集中在西式房間里,讓一個男仆亂敲鋼琴琴鍵呢。(雖然我家在鄉下,但家里一般物品一應俱全。)我隨著那亂七八糟的曲調給大家跳印第安舞,弄得大家哄堂大笑。二哥點燃閃光器為我拍印第安舞“劇照”,等照片印出來一看,自己的圍腰布(那本來是一塊洋花布包袱皮)合縫處露出了小雞雞,又一次引得全家哄堂大笑。對我來說,這也許可謂又一次的意外成功。
我每月訂閱十種以上少兒雜志,此外東京方面寄來的各種書籍,我也是默默地閱讀,像什么“雜學博士”[1]啦,還有“那什么博士”[2]啦,我都極為熟悉。另外,什么鬼怪故事、評書、落語[3]、江戶小笑話之類,我也相當內行,一本正經地講滑稽故事逗家人發笑,這些東西都是不可或缺的。
然而,學校!唉,那真是馬尾穿豆腐——提不起來。
在那里,我本來還是受到尊敬的,但受尊敬這一概念也使我相當惶恐。近乎百分之百地騙人,之后被某個全知全能的智者識破,被揭露得體無完膚,丟死人了——這,就是我“受尊敬”狀態的定義。欺騙別人而“受尊敬”,又被某人識破,然后他告訴別人,人們都發覺受騙上當時,其憤怒和報復究竟會是怎樣的呢?哪怕是想象一下,我都會毛骨悚然。
我生在有錢人家,與此相比,俗話所說的“學習好”似乎更使我受尊敬。我孩童時代體弱多病,經常一兩個月甚至一學年躺臥在床而曠課,盡管如此,大病初愈的我坐著人力車去學校參加學年考試,成績似乎比誰都“好”。身體好的時候,我根本不用功,即使身在課堂也是畫個漫畫什么的,而到了休息時間,就把漫畫講給班上同學聽,把他們逗笑。再有就是作文,我專門寫滑稽的小笑話,即便受到老師警告,我也依然如故。因為我知道實際上老師私下還把讀我的笑話當成個樂趣呢。
一次跟母親進京途中,我做過在火車廂通道的痰盂里小便的糗事。(當時我并非不知那是痰盂,而是為了顯示孩子的天真,故意那樣做的。)一天,我照例將此事用格外悲壯的筆觸寫進作文后上交,因確信老師看到會發笑,便跟在要回教員室的老師后面。結果老師一出教室,便將我的作文從同學們的眾多作文中挑出,在走廊上邊走邊開始讀,并偷偷笑著。不一會進了教員室,大約是讀完了吧,他滿臉通紅放聲大笑,還忙不迭地讓其他老師讀。看到這一幕,我得意極了。
天真滑稽。
在被人看成天真滑稽這一點上我獲得了成功,成功地擺脫了被人敬而遠之的狀態。家長聯系簿上,所有學科都是10分,唯獨品德要么7分,要么6分,這也成了家中的笑料。
但是,我的本性卻和那種天真滑稽的淘氣包截然相反。那時節,我已被玷污,在男仆女仆的教唆下干了可悲的丑事。現在我認為,對幼小者做那種事是人類能夠實施的犯罪中最為丑惡最為低劣最為殘酷的,然而,我卻忍受了。由此我甚至覺得看到了人類本性的又一側面,繼而報以懦弱的笑。假如我有不說假話的習慣,那么,說不定會大膽地將他們的罪行告訴父母,但我對自己的父母也沒能完全理解。我對“向人控訴”這一手段毫不期待。即便告訴了父母,告訴了警察,告訴了政府,也許其結果不過是成為老于世故的強勢群體大肆批駁我的把柄。
我極其明白世間本無公平,向別人控訴總歸是沒用的。說到底自己除了對真相絕口不提、默默忍耐、如此這般地繼續搞笑之外,別無他法。
或許有人要嘲笑我說:什么呀!你難道主張不信任他人?你小子什么時候成了基督徒了?然而,我覺得對人不信任未必就直接通往宗教之路。包括現在嘲笑我的那些人在內,人,難道不都是生活在互不信任中,腦中毫無什么上帝的念頭,滿不在乎地活著嗎?還是我兒時的事,父親所在政黨一位名人來本市演講,我被男仆帶到劇場去聽。大廳爆滿,當地和父親交好的人悉數到場,他們掌聲雷動。演講結束后,聽眾三五成群地走著積雪的夜路回家,路上他們把今夜的演講貶得一錢不值。其中也夾雜著和父親特好的人的聲音。父親那些所謂的“同志”以近乎憤怒的語調說著父親致的開會辭如何拙劣,那位名人的演講如何言之無物、完全不知所云等,不一而足。然后他們又到了我家客廳,面帶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表情對父親說:“今夜的演講會大獲成功!”母親問男仆:“今夜的演講會怎么樣啊?”就連男仆也若無其事地回答:“相當有意思了!”本來歸途中他們還互相嘆息說什么:“再沒有比演講會更沒意思的了!”
但是,這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例子。在我想來奇怪的是,人們相互欺騙,而且雙方誰也不受傷害,甚至都沒有發現在欺騙彼此。那欺騙可真叫清爽、明快、開朗,如此漂亮的例子在人們生活中比比皆是。然而,我對相互欺騙這件事并沒有多大興趣,因為,即便是我也是一天到晚靠搞笑來欺騙別人的。我對修身教科書式的什么正義道德之類不怎么關心。對相互欺騙卻清爽、明快、開朗地活著的人,對有自信那樣活的人,我很難理解。人類終于沒有教給我那種妙諦。只要領悟了那種妙諦,我就不至于如此害怕人類,無須進行這種賣命的服務了吧?也就不至于與人類生活對立,每夜都飽嘗地獄般的痛苦了吧?就是說,我認為我之所以連男仆女仆的可恨罪行都沒有向任何人告發控訴,并非是出于對人的不信任,也不是基于基督教義,而是因為人類,對名叫葉藏的我牢固地閉起了信任的殼。因為即便是父母,有時也會讓我看到百思不解的情形。
而且,我也感到,我這種不向任何人控訴的孤獨氣味為很多女性靠本能嗅到,這就成了晚些年我被頻頻利用屢屢上鉤的原因之一。
就是說,對于女性來說,我是個能夠保守住戀情秘密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