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伊麗莎白
- 小鎮索雷斯
- (加)瑪麗·勞森
- 4376字
- 2023-08-16 18:04:11
瑪莎又在滔滔不絕。我分辨不清她在說什么,但肯定是讓她覺得羞恥的事情。今天早上羅伯茨護士來巡房給我們測脈搏量體溫的時候,瑪莎就罵罵咧咧的。羅伯茨護士(隔著兩張病床之間的空隙朝我擠了擠眼睛,然后)說:“我同意。確實是太不像話了。絕不應該允許。把這個在舌頭下面放一會兒,好嗎?”
她對我們很耐心——大部分護士都是這樣,但羅伯茨護士尤其耐心。可愛的姑娘。
瑪莎朝著腦子里想象的什么人大喊:“有點腦子好不好!”體溫表從她的嘴里飛出來,掉在了被子上。羅伯茨護士把體溫表撿起來,用一張紙巾抹干凈,然后說:“我盡量。這樣吧:你把這個放在舌頭下面堅持兩分鐘,我也會盡量有點腦子。怎么樣?”
你當場就能愛上她,親愛的。(我指的是羅伯茨護士,不是瑪莎。絕對不是瑪莎!)你總是會愛上漂亮的年輕女人,尤其是有腦子的那種。我完全不介意。
實際上我不像剛開始時那么煩瑪莎了。來到這里的最初幾天,她的嘮叨和喊叫幾乎把我逼瘋,但人總是會習慣的。現在我倒是覺得,分辨出她什么時候完全失去理智,什么時候并非如此,還挺有意思的。有些時候她相當清醒。
從來沒有人來探望她。不過也沒人來探望我。我寥寥可數的幾個還在世的朋友都不能再開車了。戴安聽說我要住院的時候說她會帶著小克拉拉來看我,但我讓她別來。開車過來遠得要命,而且路況也很糟糕,我不想讓任何人覺得他們不得不來。但是說實話,我現在有點后悔了。我沒想過我會在這里住這么久,我也沒意識到日子可以漫長到無窮無盡。
但我還有你,我的愛,所以我沒有怨言。我還有你和摩西。
如果摩西來看我的話就有意思了。病房里的每個人都會跳下床,想要撫摸它。
我一直在擔心它。貓糧肯定幾周前就吃完了。如果克拉拉提醒的話(她會的),戴安會再買一些,但是如果發生了最壞的情況,如果我死在這里,那摩西怎么辦?克拉拉會想要收養它,可是戴安對貓過敏,所以她肯定沒辦法養。這件事讓我擔心了半宿。我真蠢。
我沒法跟你形容我有多想家。就是每天的日常,那才是我最想念的。在爐子上燒一壺水。可能跟克拉拉聊聊天,如果她放學回家時順路過來的話。我非常喜歡跟她聊天,你永遠不知道話題會在哪里結束。她并不能像利亞姆那樣牽動我的心,不過所有其他小孩也都不能。
克拉拉家有兩個小孩:她的姐姐正在經歷反叛期,沒少讓她們的父母傷腦筋,但克拉拉是個乖孩子。不,乖這個詞不合適。應該說她很有意思,有時候很招人喜歡,但不是乖。首先說,她天生愛懷疑。我是從她出生時就看著她長大的,她真的是剛到會提問的年齡,就開始懷疑答案了。她會指著烤面包機問:“那是什么?”當你告訴她那是烤面包機,作用是把一片面包烤脆的時候,她會斜起眼睛望著你,仿佛在說,“別騙我了”。這話從一個三歲小孩的嘴里說出來,真的很逗,不過現在她快八歲了,這種性格也越發明顯,有時候幾乎讓人意外。我告訴她我要去住院的時候,她問:“為什么?”好像她懷疑我在裝病似的。我說我的心臟表現得有些不正常,但是沒有大礙,我也不會離開太久。她直接問我:“要去幾天?”我說我不確定,可能一兩周,她想了想,然后又問:“到那時你的心臟就會被修好嗎?”我說我希望如此。那顯然不是一個讓人滿意的回答;她想要直接的肯定或否定,而不是這種搪塞。我預見到她接著該提出關于死亡的問題了,于是迅速轉換了話題。我問她能不能每天幫我給摩西喂飯,并且陪它玩一會兒,好讓它不會太孤單,她堅決地點了點頭說:“能。”
然后她說“你會孤單嗎?”,讓我吃了一驚。我從不認為她是個有同情心或者想象力的孩子。我說或許不會,因為在醫院里你的周圍總是有很多人。她思考了一下,最終決定接受這個回答,雖然坦白說,我的愛,這讓我突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周圍有很多人并不意味著你不孤單。我決定把你和利亞姆的那張合影帶在身上,還有你在查爾斯頓拍的那張照片——這兩張照片總能讓我格外開心。它們現在就并排擺放在我的小床頭柜上,錯開了一點點角度。我只要伸伸胳膊就能夠到。
羅伯茨護士覺得你很帥。我夸她眼光不錯。
說回克拉拉:她在我的家里待那么久,當然不是因為我。在這一點上,我不會騙自己。她是來看摩西的。它喜歡她(這很少見,它是一只多疑的貓),甚至偶爾愿意接受她的愛撫。她并沒有嘗試把它抱起來,這很明智,因為它不會喜歡。大多數情況下,她只是蹲坐下來看著它,而它則蹲坐下來盯著踢腳板上的一個洞口,那個洞里住著一只老鼠。摩西跟老鼠之間長期不睦。它會花很長時間坐在那兒盯著那個洞口,表現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只是尾巴偶爾不耐煩地抽動,出賣了它的本意。那個洞后面時不時會有一點小動靜,或者露出一點小胡須。我曾經想過,那會不會是老鼠的故意挑釁——或許它顛覆了自然規律,開始玩起了“老鼠捉貓”的游戲?摩西會因為看到了希望而渾身繃直,然后向后蹲,把身體拉平,緊張地準備撲上去。克拉拉也會向后蹲,頭和脖子向前伸著,下定決心盯緊眼前的場面,一秒鐘都不錯過。我不知道她期待什么樣的結局。我不敢問。
我想念她。如果我能選擇一個人來看我,她就是我想選擇的人。
午餐吃肝。我討厭肝。而且我認為給病人吃內臟是不明智的,因為可能正是他們自己的內臟在讓他們受苦。不過甜點是蘋果派和冰激凌,多少算是慰藉。蘋果放得不夠,那是一定的,但廚師很擅長做糕點,所以蘋果派十分香甜。你知道他們說上了年紀的人會越來越愛吃甜食嗎?事實證明的確如此。
在這里,我們唯一的期盼就是一日三餐。他們一定知道,那他們為什么還不多用心一點呢?
午餐后我小睡了一會兒,醒來時我意識到,如果只能選一個人來探望我,我不會選克拉拉,盡管我喜歡她的陪伴。我當然會選利亞姆。你已經在這兒了,所以我們三個人又能在一起了,像從前一樣。
*
新的一天。今天周二,我想是,不過并沒什么區別。今天早晨我摔了一跤。我猜你會說是我自找的。他們跟我說過不要自己下床,呼叫一下就會有人來,但我想上廁所,周圍沒人,情急之下,我決定試試。結果我身子下面的兩條腿立刻癱軟,我倒在了地上。瑪莎當時一定處在清醒的時刻,因為她說“哎呀天哪!”,然后掀開毯子,也開始掙扎著下床。我猜她是想來幫我,她是好心,但真傻,因為她的身體狀況還遠遠不如我。她晃了兩下,也倒在了地上。然后病房另一邊有人開始呼救,護士們飛奔著沖進來,接著是幾分鐘的忙亂,直到我們兩個都安全地躺回床上。我悄悄對羅伯茨護士說,我還是得去上廁所,她悄悄對我說她會給我拿個便盆來,我不再悄悄地,而是氣沖沖地說,我不想用便盆,我討厭便盆,我想像一個正常人一樣使用廁所,而她在床邊坐下,握住我的手,輕聲說:“今天不行,親愛的奧查德夫人。今天不行,你剛剛摔了跤。咱們再等等吧,等你的雙腿能夠站穩些的時候。”
你很難沖著這么好脾氣的人發火,但我還是發了火。
我是個老累贅。我討厭這樣。如果你的存在只剩給別人添麻煩,人生就沒有意義了。
*
半夜,瑪莎又開始胡言亂語。一直咆哮,可能還是沖著上次那個人。讓他或者她成熟點兒。我很好奇那個人是誰,所以今天早上我決定問問她。我很愛管閑事,我知道,但是日子一成不變,沒有盡頭,你只能好好利用每一個可能的變化。不然的話,無論最初是什么小毛病把你帶到這里的,你最后都會因為無聊而死去。
早餐時間到了,我們都倚著枕頭坐了起來。瑪莎在吃格格脆[1]麥片。護士們已經幫她把麥片切碎了,但還是不夠碎,所以總會有一些麥片渣粘在她的嘴角,讓她看起來像是一匹正在吃草料的馬,只不過馬的下巴上不會有牛奶流下來。公平地說,在床上吃東西很難避免撒到身上。可能是因為雙腿前伸,你沒辦法正常坐直。而且,瑪莎的牙口也不行。她嘴里的牙齒都松動了,所以肯定也沒起到好作用。護士們在她的脖子下面塞了一條毛巾當圍嘴,毛巾總是濕透。
“你那么生氣是跟誰呀?”我問。
她轉過頭來看著我。“啥?”她一邊嚼著滿嘴食物一邊回答。一個人吃東西的方式能讓你看到很多,而我可以告訴你的是,瑪莎的母親在就餐禮儀方面對她家教不嚴。我的禮儀無可指摘,我很高興這樣講。你也是。你絕對毫無瑕疵。你很少談到你自己,我的愛——實際上從沒談過,除非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時候——所以我對你的童年知之甚少,但我知道你成長在一個教養非常好的家庭。(英國人都是這樣嗎,我很好奇,還是跟“階級”有關?我從來沒弄明白你們的階級體系是如何運作的,也不知道你在其中的位置。不過你上的是寄宿學校,所以我猜你家里應該不缺錢。我認為把小孩子送到寄宿學校去是極為野蠻的做法,不過這個問題我們改天再細說。)
“你在夢里對著什么人狂吼,”我告訴瑪莎,“我只是好奇那個人是誰,僅此而已。”
她又嚼了幾口。似乎是在思考這件事。然后她吞咽了兩三次,瘦削而衰老的脖頸明顯地收縮著,仿佛一條蛇在吞下一個高爾夫球。
“珍妮特。”她終于說。
“珍妮特是誰?”
“我妹妹。”
“她做了什么讓你這么生氣?”
“總是往男人懷里撲,一個接一個的。最后還跟一個謊話連篇的人渣跑了……”
過了幾分鐘,看她沒有再多說的意思,我問:“她最終把問題解決了嗎?結局圓滿嗎?”
“沒有,”她說,“不圓滿。”
一個私生子——珍妮特遇到的肯定是這種事情。是恥辱,是家門不幸。一個雜種。一個沒人要的小孩。
一個“沒人要的小孩”。這幾個字,甚至這樣的想法,在我看來都是褻瀆上帝。
*
就寢時間。值夜班的護士已經來了。夜里只有兩名護士。她們坐在病房中間的一張辦公桌旁邊,開著一盞閱讀燈,用毛巾遮住,以免打擾到我們。從鼾聲來判斷,有些病人似乎可以一覺睡到天亮,這讓我很震驚。我很少能一口氣睡超過兩小時。
但你一直陪伴著我,我的愛。我回到過往的某一天,或者某一個時刻,也沒什么特別激動人心的,只是一些平凡的日常。我們的“日常”,在利亞姆和我們一起生活的短暫期間,那就是我經歷過的最快樂的時光。比如,昨天夜里,我挖掘出了屬于那時的一段非常簡單的回憶:我在廚房給我們倆準備夜宵(我們很早就和利亞姆一起吃了晚飯,他這時已經睡了,就睡在我們床邊那個舊的露營小床上)。有個罐子我打不開,于是我拿著它到客廳去找你幫忙,結果發現你正沉浸在你手中的一本書里(肯定是跟寄生蟲或者影響小麥的新病蟲害有關的驚心動魄的事情,我毫不懷疑),打擾你似乎是不對的。
這就是神奇的地方。讓一個美好的小孩子在我們的房間里熟睡,這讓人感覺那么自然,那么適宜,你可以忘我地讀書,而我可以做夜宵。
總之,我不想打擾你,于是我把罐子放低,低到可以讓你用眼角的余光瞥見它,然后等待著;不出所料,過了好久之后,你慢慢抬起左手,從我手里拿走罐子,你的右手把書放下,用手肘往下壓住,以防它自動合上,然后你擰開了罐子的蓋子——眼睛仍然沒有離開書——讓它松松地扣在罐口,然后非常非常緩慢地把它遞還給我。我說,“謝謝你,親愛的”,又過了好久,我已經放棄,轉過身往廚房走去的時候,我聽到你仿佛是受腦子里某個完全獨立的部分支配著,含混地說了句:“很樂意。”
這回憶讓我開心了一整夜。“很樂意。”
注釋
[1]格格脆(Shredded Wheat),美加地區流行的早餐麥片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