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走下列車時,我的鞋跟一絆,右腳卡在列車和站臺間的縫隙里,人就跌倒了。在站臺等著擠上車的人群里,我摔了個馬趴。爬起來的這會兒工夫,他們都在周圍推推搡搡爭搶著上車。我還沒站穩,只見有個人快步朝我走來,雖然那時我還茫然不知所措,可也馬上注意到他善于運籌帷幄,能力出眾而且反應迅速。我又差點摔倒了,此時他一把抓住我,這樣一合力,我倒進他懷里,始終抓牢手提包的那只手鉤在了他脖子上。我笑出聲來——明明應是一聲慘叫,卻還能笑得出來。他的臉和我靠得很近,看上去頗有魅力,又不乏睿智。身手那么矯健有力,想必人會粗獷些,可看他的面容,卻遠比我預想的要秀氣——恐怕也只能用“秀氣”這個詞來形容。他面露微笑,一副好奇不解的神色。我解釋道:“我是寫言情小說的。”他稍稍一愣,旋即會意地大笑。隨后我起身站到他身邊,撫平衣服,恢復了常態。

我們相互打量,對眼前所見之人甚是歡喜,也不加掩飾,但接著我就發現在他身后站了一個女孩,正注視著我們,距離近得讓人不快,這個美妙時刻頓時煙消云散。見我臉色一變,他立刻回過身去看,對我說了聲“你沒事吧”就向她走去,拉住她的胳膊,把她領走了。我又一次注意到——這次是不無痛苦地注意到,盡管我得想明白,要細究這痛苦從何而來——他一照管起那女孩,就充滿了責任感,他那稱得上溫文有禮的舉手投足和無憂無慮充滿活力的瀟灑做派一下子消失殆盡,甚至連肩頭的姿勢都不一樣了。

我站著目送他們遠去。他會回頭嗎?沒有。但那個女孩回頭了,一臉狐疑,而且充滿了敵意。他的情人?

年輕女孩往往戀上帥大叔。照我估摸,他五十幾歲了。同齡人啊……我慢慢踏上臺階走出站去,內心的震撼出乎意料,可不僅僅是摔這一跤鬧的。我想,那個人真是非比尋常,不管身處何方、置于何等人當中都會出類拔萃。當你忘了多數人是多么平庸無奇時,然后眼前就突然一亮。他又是怎么看待我的呢?好吧,我心里明白,那可不會有錯。

到了街上,只見白云肆意掠過湛藍的天空,陽光時隱時現,4月就這樣昭顯春光。4月一到,歐洲北方隨便哪里都是好去處——短短兩天前,我在馬德里的時候便是這么想的。我同意為雜志社越發頻繁地出差。他們說,女人上了年紀往往閑不住,愛四處走,總是逮著機會就出去玩。不過我堅稱自己只不過人到中年,才不是上了年紀。唉,情緒著實低落。所幸我沒有若無其事地去上班,而是回到家,打電話跟他們說今天不去了,明天吧。

要不是昨天外甥女吉爾那一通宣告,壓根就不會出這一系列狀況。我在圖騰漢廳路站下過幾千次車了?不數了,沒什么好數的。我可曾在那里或者別的什么地方摔倒過?

昨天我從馬德里回來,發現公寓不比往常那樣如文件柜般井井有條,反而四處都是衣服。吉爾焦躁不安,苦著臉唉聲嘆氣。我一下子全明白了,都快要號啕大哭起來了。就是這么傷心欲絕,因為直到吉爾真要走了的關頭,我才知道她的離開會讓我如此心痛。

“什么時候走?上哪兒去呢?”我問道。

“哦,簡,我早該知道,你馬上就能看出是怎么回事。”

“我還沒問為什么呢。”

她說:“我要搬去和別人住了。”

“男的還是女的?”

“你認識的,馬克。那個攝影師。”

“原來是馬克!”

她馬上緊張起來:“你不喜歡他嗎?”

“吉爾,我只管要不要選用他拍的照片,其他都不管。從沒想過他可能成為外甥女婿。”

“我可沒說要嫁給他。”

“你媽媽會怎么說?”

“我在意的是你怎么說。”吉爾輕聲道。我跌坐下來,竭力保持常態。她佇立在窗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窗簾沒拉上,她身后的天空瞬息萬變,漫天的白云,想必是給月光點亮了。馬德里可是一輪圓月當空,這里怎么會不一樣呢?我又想著如今自己有多么喜歡她。她站在那里,亭亭玉立,身段苗條,因為這些日子保養得當,顯得非常漂亮。她這么朝氣蓬勃充滿活力,我早該想到她在談戀愛。讓周圍每個人都臉上有光,吉爾就是有這等本事。

我的腦子在飛速運轉。既沒有任何外來干擾,也沒有任何不祥征兆,我為什么心煩呢?哪里出問題了?一切都各得其所啊。三年多前,吉爾到倫敦城里來找出路,她老于世故的壞姨媽公然不避諱裙帶關系,幫她在《莉莉絲》雜志社謀到一份工作。吉爾在《莉莉絲》茁壯成長,承擔所有事務,而且樣樣都拿手。她性格隨和又體貼入微,作為一個好寓友,應付她難以捉摸的姨媽很有一套。她結交朋友,打了革命社會主義思想的預防針,不過那都已經過去了。現在她給自己找了個年輕男友,想要和他共同生活。還能有什么故事比吉爾的經歷更勵志呢?

“吉爾,”我說,“我會萬分想念你的。”

說完我哭了起來,吉爾也是。起先是一邊哧哧地擤鼻子,一邊不好意思地哂笑,接著緩緩淌下痛苦的淚水,最后抽抽噎噎啜泣不已,我們相擁抱頭痛哭。

“啊,簡姨媽!”吉爾哭喊著。

“啊,吉爾!”

“你還不愿我住這兒呢,一開始的時候。”她嗔責道。

“我真夠傻的。”

我們分開,輕拍慢打了好一會兒,總算不哭了。她煮好茶,我們倆喝了起來。

看得出事情還沒完。

“怎么了?”

“簡,你想到沒有?我一搬出去,凱特就會找上門。”

她那雙大眼睛在淺灰藍色的眼影襯托下呈現出偏灰的色調,目光炯炯,越過茶杯邊緣緊盯著我。我思索起這個問題來。凱特近三年來的境況是越發糟糕了。高級考試[1]考砸了,又不肯順從父母的心意再考一次。她請求我在《莉莉絲》雜志社給她尋個差事,我說她得體諒我,在介紹年輕女眷進雜志社這件事上怎么著也得有個限度吧。不出所料,喬姬姐姐隨即就給我打電話,說我肯定能有辦法做點什么,我回答說:“你也知道,我讓你女兒吉爾住在我這兒,照這樣說來我做的可算不少了。”她說:“凱特覺得這很不公平,我得說,我們也都這么覺得。”

都是去年的事了。自打那時起,凱特就在家懶散混日子,考慮到底要不要學西班牙語。

想到最后,我對吉爾說:“我很清楚,一開始我并不愿意你來這兒住,結果我分分鐘都過得很開心。不過凱特是不是真的和你大不相同呢?”

吉爾這人絕不敷衍了事,也不曲意逢迎。她沒說“哦,一切都會好的”或者“她也不至于那么糟”之類的場面話,而是直接一語道破:“對,她很不一樣,完全不同。你是不是真不了解我們倆之間的巨大差異?”

“大概是真不了解,雖說也見過好些給寵壞的孩子,把我們這輩人整得很慘。親愛的吉爾,跟我真正一起生活過的年輕人,只有你了。”

“那好,我這么說吧,凱特的狀態有點亂七八糟的。”

“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嗎?我想問的是,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她坐在一把寬大的紅色亞麻椅子的扶手上,握著杯子陷入了沉思。她一身白色便服,滿頭烏發此時已經披散開來,因為回想著往事而眼神木然。她在回顧過去家庭生活中的場景。

“嗯,我不知道。你會不會覺得,有些人生來就是如此?”

“對,有這樣的。”

“要我說,恐怕我們家兄弟姐妹四個人就凱特會過得一團糟。”

“一輩子都掙脫不了?”

“即使真是這樣我也不會覺得意外。”

“這話說得很重啊。”

“嗯,你在想,親姊妹呢!她們從來合不來……沒錯,我們一向合不來。我能想到的糟糕光景就是和凱特一起度過的。一直都是那樣。不過,我要說的是……”

“好了,我明白了。”

“你真明白了就行。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察覺到……人得有多堅強,才能受得了你!”

我因為一時過于傷感,嘆息得有幾分夸張,于是吉爾和我又開始了我們倆習以為常的笑鬧,她說我多么容忍不了軟弱,個性出奇堅強,我說其實是因為我不得不忍受她。“不,不,你聽我說,”她接著說,“相信我,我心里很感激——不單是因為你讓我住在這里,盡管這確實是我迄今為止最美好的經歷;也不僅僅是因為能進《莉莉絲》——如果我說現在我知道了自己在哪兒都能干得很好,希望你不會覺得我忘恩負義。我可是在《莉莉絲》才明白了這一點的,但我要感激的人是你,因為你從不讓任何人得手,不曾讓我……嗯,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得了。”她頑皮地淺淺一笑,不外乎是情境使然,海水般湛藍的大眼睛急切地盯著我。

“很好。”我說。

“好。”

她隨即擁抱了我,就上床睡覺去了。

我獨自又坐了一會兒,心想不久以后我又是孤家寡人了。哦,我在意的并不是一個人。獨處從未嚇倒我,恰恰相反,我喜歡獨處。盡管我不太愿意承認,但我還是會想念吉爾的蓬勃朝氣,還有她的青春活力。

她真是年輕時的我。

在辦公室里,我聽他們叫她“契波芙”。我當時就納悶,為什么給她起了個俄國綽號,這個活力十足的英國姑娘哪里像俄國人了?結果發現我弄錯了,他們是叫她“其婆附”:有其姨媽必有其外甥女[2]。吉爾剛到這兒的時候,還小心翼翼的樣子,但她時刻警醒,悟性又高,打定主意要住下來跟著簡姨媽學本領。她有時也會一時消沉,產生倦怠感。

那時候她終究還是她自己,還是吉爾……不過很快她就變成了我,帶有我的個性、我的儀態、我的舉手投足,發出的是我的聲音。

不,其實一開始我并沒有看出來,聽了綽號后才恍然大悟。然后我想,理所當然的事嘛!我以她為鏡,在她身上觀察自省起來,總體感覺有點受寵若驚,自忖道:嗯,我這人——準確點說是我當年,還算差強人意嘛!但再看看其他方面,思緒又開始起伏轉變……這孩子相當能干,一舉一動都那么準確無誤,經過了精心揣摩,不過是不是拿捏得稍許過火?其機智與優雅,天資之聰穎——我從來不曾擁有,或者說不覺得自己擁有,恐怕現在依然欠缺。她似乎一走進某個場合,就能夠,或者說想要掌控局面。簡而言之,就是好管事兒。她開口很有分寸,語調輕松詼諧,有時候語帶機鋒,暗諷情況荒謬或者處理不當。她說話給人的印象是,在她看來,人世是一出喜劇,總體令人快活。但是她這副姿態是經過一番修煉形成的習性,她自己對這一出喜劇并沒有那么確信。她聲音中的每一音符,每一音高,每一抑揚,每一頓挫,無一不是我。

此外,吉爾生性略為固執,甚至是故意顯得鈍訥,讓人產生一種自滿的印象。可事實果真如此嗎?難道這不是她努力要證明自己實力的結果?難道不是她面對重重困難,勇敢無畏地迎頭而上、全然忘我的結果?她是不會承認的,哪怕是對她自己。

由此引發了一些很有趣的問題。第一個問題,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吉爾為什么不選擇諸如她父母親那一類頗受尊重的人來作為榜樣?假如真存在那么一些個得到一切權威認可的楷模,那我所能想到的最合乎標準的人選就是喬姬姐姐和她的丈夫湯姆了。假如課本所言無誤,那吉爾是不是在投奔我之前,應該早就已經“內化”了其一其二或者已將二者兼收并蓄?可實際上并沒有,她引以為榜樣的,竟然是她整個童年都聽聞其自私和淺薄的簡姨媽。

第二個問題,我也思考已久了:過去的吉爾是那樣的怯生生、遲疑不決,如今人們看到的吉爾游刃有余,那么和男朋友馬克墜入愛河的吉爾又是什么樣的呢?今后的吉爾將會是簡姨媽的翻版,將來大家想到的、談及的,也都是那樣的她。

第三個問題,我效仿的又是誰呢?我全然不像自己的父母,盡管我尊重他們,但不得不說,他們不成風格,缺乏讓人注目的力量,一般都是埋沒在人群之中。不,可能我在吉爾這個年齡,在進《莉莉絲》工作之前,我也崇拜原來部門的某個人,后來才成為別人崇拜的對象。正如人們所見所知,三十多年來,從婚前的簡娜·詹姆斯到婚后的簡·薩默斯,都是以其精心打扮、光彩照人、優雅自信的面貌展現于世人面前的。這可是門藝術!我甚至自問,當喬姬姐姐數落我的膚淺以及種種不是的時候,說不定她是指我青春期到后來隨性發展所形成的、在她看來不切實際的個性。有必要向她問個清楚嗎?至于她,則早就從動作到語調再到習慣各個方面都“內化”了我們的母親。

現在吉爾要走了,她每一步都走得很對。我堅信她以后也不會走錯,不會締結不幸的婚姻后經歷崩潰,到中年變成怨婦。我對她很有信心。

沒錯,她肯定也會來探望我,我在辦公室也能見著她,我們會是朋友。但畢竟和現在不一樣了。

好了,趁早放手,簡娜。趁早放手,簡。

過去就到此為止。

在馬德里的布爾喬亞縱情享樂中想象此處4月的好風光,等到真回來了卻又對此視而不見,何必要這樣呢?這天一早,我七點就起床出門,到小工匠咖啡館吃早餐,如今我已經會在咖啡館同他們你來我往地相互打趣了。漢普斯特德地區的小巷兩旁樹木嫩芽萌發,我信步穿行在小巷中往南走,經過瑞士小屋到了公園[3],細細品味一路美景。在公園漫步游蕩之際,傾聽鳥鳴婉轉,多希望能分辨得出孰是櫻花孰是蘋果花。有那么半個小時,周遭的早春氛圍給一陣暑夏氣息沖散了,一大朵夏日烏云飄來,悶雷轟隆一聲,暖暖的雨就噼里啪啦下了起來;不過很快早春又回來了,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藍天白云瞬間被清一色的灰霾吞噬,濕答答的大片雪花零星飄下,落到異常翠綠的草地上便消失不見了。秋天倒還沒來湊熱鬧。我走出公園,到了馬里波恩路,對莫妮卡時裝店櫥窗里幾件很不錯的服裝深感贊賞,去年夏天我就是在這家店買的白色亞麻套裝。不買東西,只是看看櫥窗,何況還不是為了自己,都是替吉爾留意。我告訴自己打住打住。九點了,我不想遲到,就向前走到貝克大街站上地鐵,和往常一樣在圖騰漢廳路站下車,這回鞋跟沒被絆,但是內心一陣刺痛,為了那個不會再見到的男人。我慢慢朝南走到蘇荷廣場,打算逗留片刻,因為舍不得早上這般春光美景——又是春回大地,街角花團錦簇,花兒競相綻放。我看到了前面這個男人的背影,而他也似乎同時感受到了我的眼神,以他特有的敏捷回過頭,見著我就笑了,仿佛這一切不出他所料。他說:“啊!原來你在這里!我期盼你碰巧就在這附近。有空喝杯咖啡嗎?”我們在街邊一張桌子旁邊面對面坐下,而周圍的人都匆匆趕著去上班。

他才吃早飯,而我已經是第二頓了,點了果仁蛋糕和上好的咖啡。

我們倆都滿心歡喜得難以自持,臉上笑容蕩漾,大膽地直視對方,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也因此最為妙不可言。他氣朗神俊中帶有幾分滄桑,棕褐色的皮膚,眼睛是藍色的,有別于吉爾的那種湛藍,目光坦蕩又炯炯有神。他一頭金黃的頭發,和我的銀發形成對比,我可是打定主意要保留頭發本來的顏色,不管是金色還是銀色。他個子不算高,但是比我要高一些。非常軒昂英挺的男人——他年輕的時候得有多帥啊!我思忖著,我們的外表看起來多么般配,要是再年輕點,那該有多好。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和他所想的不謀而合。我們隨便談到的一個話題,句句都關乎我們自己,還有我們這不可思議的相遇。盡管談天的內容似乎繞不開我們自身,但是分別的時候,我依然對他一無所知,除了他名叫理查德,還有他剛從國外回來。

“回來得真是好時候!”他說,“這可不是巧合。我告訴自己,不行,我再也不要錯過任何一次春天。看看我多英明!”

“你之前在哪里呢?”

“美國。”

“我最近也在紐約待過,還是想回到這兒來。”

“嗯,要是我在紐約——也不會改變主意。全世界就一個國家可以居住,就一個城市,就是我現在待的地方。”

天空飄下毛毛細雨,還夾雜著一點冰碴兒,紛紛落在我們身上;接著太陽又露了臉,照得人暖洋洋的,我們手牽手走向蘇荷廣場。我心里清楚,我們儼然一對璧人——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我已經練出本領,能超乎自身,用客觀的眼光審視自己。而他呢,他不可能察覺不到,縱使枝頭春意鬧,白云天上飄,我們在廣場中央站一起的時候,其他人都看著我們。

我們站著兩兩相望,情意綿綿。

他有點磕磕巴巴地問:“你還會和我一塊兒吃早餐嗎?明天不成——周五可以嗎?”我微笑著答道:“我在冒很大的險喲,連你的全名叫什么、住在哪里都不知道……不,用不著告訴我,就在這個老地方,但是提早一個小時好嗎?”

我們就這樣告別了。

到了雜志社,我感到全身都在分泌魔力因子,整個人飄飄然的,仿佛通體奔騰的不是血液,而是神仙身上的靈液。我只得走進自己的辦公室,關上門開始埋頭做事,好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現在依然和過去一樣辛勤工作。之前還談起了打算退休、靠書的版稅過日子,我確實可以這么做,也會過得很好,然而當我真的只是作為兼職上上班,想逐步淡出雜志社事務的時候,卻又回來了——是應董事會的請求復出的。他們做得對,因為對雜志社來說,在幾乎同一時間失去喬伊絲和我兩位主編,損失未免太大了。

但是一旦認真思考起這個問題,我又不免有點憂心忡忡。如果說少了我,《莉莉絲》會舉步維艱,那也情有可原。想想我受雇于《莉莉絲》,同它并肩奮斗,為它奉獻,在《莉莉絲》都待了有多少年了——寫出來以后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從戰后一直到現在。幾十年了。但設想一下,莫非我也離不開《莉莉絲》?那可不怎么好笑。吉爾為了不刺激到我,曾經看似隨意地說:“你嫁給了《莉莉絲》。”我不喜歡這種說法。真正掌舵《莉莉絲》的是誰呢?是菲麗絲,她協同吉爾一起形成雙駕馬車。這兩位聰慧的年輕女子就是《莉莉絲》的主心骨,各個部門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逃脫不了她們的法眼。她們會向我征詢意見,不過已經沒有過去那么頻繁了。我跑遍歐洲觀看時裝秀,參加各類商務午宴,我是《莉莉絲》的公共形象。兩位姑娘都跟我學到了怎么穿著打扮,到現在還會看著我如何梳妝以赴薩沃伊酒店[4]的午宴,或是在我要去慕尼黑出差的時候說:“簡娜,我喜歡你上周穿的那條裙子!”或者問:“簡,你覺得那套衣服配米色襯衫是不是更好看呢?”我投入到裝扮上的精力,終究難免不及過去——我感到保持衣著光鮮、打扮入時茲事體大,宛如一場持久戰,盡管敵人看不見摸不著,卻似乎日趨強勁。

從雜志社的表面架構看,三腳貓查理是主編,由菲麗絲當副手,我作為顧問,吉爾則擔任我的助手。哦,和藹可親又長袖善舞的查理,我們都那么喜歡他!看來菲麗絲是真心愛他,最后嫁給了他,不管在家還是在雜志社,都對他駕馭有術。反正就像吉爾評價的:“既然她都有七個月身孕了,這樣做最好。”

不過,因為菲麗絲要確保查理做這做那,查理要向菲麗絲或者吉爾征求意見,諸如此類的這么一來二去浪費了不少時間。人家找主編是要得到快速拍板的結果,但如果事事都要先同吉爾或者菲麗絲商量,就沒法速戰速決了。在《莉莉絲》響指一打,靈光閃現的日子是一去不復返了。沒關系,現在這樣也還不錯,利潤雖然減少了點,但是如今哪一行不是呢?《莉莉絲》依舊家喻戶曉,購買人群是“高收入”女性,多數是職業婦女。不過我們也猜測,或許購買人群中,那些想出去工作的家庭主婦也占了半壁江山。因為,畢竟烹飪書和時尚雜志都不是買來過日子,而是讀著當作享受的,借此開啟幻想世界的一扇扇大門……

《莉莉絲》的配方一如既往——四分之三是實打實的常識見解、信息資訊、養生建議,以及作為消費者身處消費社會面臨的種種問題;四分之一是服飾和美食,現實生活中沒人會去穿也沒人吃得到。

我喜歡在辦公室里工作,樂于出差,享受商務午餐,但問題是,這一切頗費功夫,來之不易。總是要刻意表現,要展示給人看。在家我也一直小心翼翼,力求達標,因為有吉爾在;要有責任心,不管是行為舉止還是其他方面,都不得馬虎邋遢,免得惹人生厭又帶壞別人(那種馬虎邋遢的作風我可瞧不上,當然,值得尊重的喬姬姐姐更是畢生都在與之戰斗)。稱得上我的地盤、我的避風港,在這廣闊地球上能做真實的自己、感受不到任何一丁點批判眼光的地方,唯有我的床了。我的房間還不行,因為吉爾也要能夠進進出出,免得她覺得在我家里活動范圍受到限制。哦,雖說時不時會念想,也算不上太讓人煩惱,但事實就是,并不是關起臥室門來就能如釋重負,非得關掉燈才行。我躺在黑暗中,觀察屋頂和樹梢之上那變幻無窮的夜空。

今天吉爾搬出去了。她站在起居室中央,旁邊放著幾只箱子和包裹,等待出租車到來的時分。她一臉蒼白,定定地看著我,難以相信這是生活加諸我們身上的殘酷選擇。她的年輕男友人不錯,我對他表示認可。

我在約定的時間到了小咖啡館,分秒不差。他不在。我坐到角落的桌子旁,做出自得其樂的樣子,但是心里明白了幾分,一陣絞痛。一個人都沒有,除了季諾,這個意式濃咖啡機后面帥氣的意大利侍應生,他穿著質地精良的黑白套衫,配上那頭油光可鑒的黑發,活像滑稽啞劇里的丑角。咖啡館方方正正,溫暖舒適,一溜兒排列著木刻飾品和蔓生的植物,只有我們兩個人。我不愿朝門口張望,卻還是忍不住去看。我感到很驚訝,這輩子有什么時候為誰變成這樣過?從來沒有。為我可憐的弗雷迪?當然沒有,這可是原則問題!想到弗雷迪,雖說我給自己定下規矩盡量不去想他,卻意識到自己前天晚上一整夜都夢見他,仿佛我愛上的是弗雷迪,而不是理查德。

因此我試圖把他逐出腦海。總是夢見已故的丈夫,嫁給他以后我待他很不好,直到他得癌癥吃盡苦頭過世了,我才幡然悔悟。當初根本不愛他,現在夢見愛上他,又有什么意義?真是感情用事的廢話!

然后我意識到我用了理查德說的詞,“愛上”,由此引發了迥然對立的情緒,如同暴風驟雨一般。要我說,首當其沖的,恐怕是自尊心:我,簡娜·薩默斯,以一見鐘情這樣突如其來又不得體的方式,愛著一個連名字都還不知道的人。我,簡娜,總是牢牢掌控自己的決定……不過,比起莫大的喜悅之情,這一切根本算不了什么,這狂喜的能量之巨,甚至讓我坐不住,也讓年輕的意大利人不禁朝我看過來,盡管他也覺得莫名其妙。他所看到的,是個時髦的老太太,還是該算作中年婦女?穿戴得如此精心,令他相當贊賞——像他那身裝束的人,應該會給我的著裝打滿分。理查德走了進來,確切地說,是驚慌而踉蹌地走了進來,因為他原本以為我會坐外面的桌位。看到我以后,他隨即面露喜色,笑得很燦爛,快步走到我所在的角落坐下,對自己的一舉一動渾然不覺,我也一樣,只是看著他,心想:可能嗎?真的存在這樣一個不同尋常的人,而我卻根本沒有預料到這一切?

“在下雨呢。”我說。

“是嗎?”

我們開懷大笑,笑聲陣陣,緊張過后總算放松了。

“季諾,”這個名叫理查德的男人說,“上咖啡,蛋糕,奶油——統統都上!”說完又笑了。

“沒問題。”季諾說,笑容可掬又腔調十足,配合我們的節慶情緒,一副縱容的樣子。沒一會兒工夫,我們小小的桌子就擺好了,準備迎接盛宴,不過,(美食在前)我們卻都不碰。

不管他是什么身份,理查德這個男人,像只盛年已過的獅子,在這室內環境中,似乎顯得格格不入,有些太大了,我感覺他過分龐大,甚至有點危險。但是我卻不愿動彈,也不打算有任何動作,只想永遠坐在這兒看著他。不只是因為他長得英挺或者有什么別的優點,不,是因為他看起來很熟悉,這個陌生人,卻親如——我的血肉?不不不,這想法太危險了,危險得很!坐在我這三年來頭一次空無他人的公寓里,我邊寫日記邊想,我想要和他上床嗎?然后感到驚詫莫名。這都哪兒跟哪兒啊,怎么回事?我擱下筆,伸出手仔細觀察。這雙手保養有方,指甲呈粉紅色,戴著幾枚戒指,看起來很漂亮。話說回來,這可是女主管的手。

當時我們沒有多聊,各坐在桌子一端,上身前傾靠近對方。我們一直保持著微笑,彼此都心潮起伏,兩人之間暗潮涌動。

他隨后開了口:“你看,我們干嗎不索性出去好好散個步?到雨中走走吧?”

“我最愛在雨中漫步了。”我說。他接過話:“你肯定喜歡!我們走吧!”

他扭頭示意季諾買單,這家伙兩眼一秒鐘也沒離開過我們。就在這時,我看到在他后方,門外的人行道上,站著個女孩,她顯然是迷路了,猶豫不決的樣子——是我們初次見面時,和他在一起的那個愁容滿面、皮膚黝黑的女孩。他出于某種本能也回過頭去,一看到她,便驚叫一聲,立刻起身出了咖啡館。我看見他摟著她的雙臂,朝她微微俯下身,忍住怒氣對她溫柔地勸說,隨后把她帶到我的視野之外去了。我感覺仿佛是給拔掉了插頭似的,現在整個咖啡館一派消沉沮喪的氛圍。季諾沒有看我,而是在仔細地擦拭玻璃杯,將杯子逐一朝光亮處舉起來,瞇起眼睛,好像在看萬花筒。

我獨自一人在那兒待了大約十五分鐘。我知道,他肯定是陪她走到離我遠遠的地方。我腦海里詳加審視的是他的樣子:從一見到她開始,他整個人就變得壓抑,雙肩的姿態那么充滿責任感,不敢有半點馬虎。

等他再回來的時候,在我看來像是換了一個人。眼前這人嚴肅持重、負責可靠,坐在我對面凝視著我,在字斟句酌。

我說:“那是你女兒,對吧?”

“對,那是凱瑟琳。”他握住我的雙手,俯過身子端詳著我。“我們為什么不講好絕口不談這事呢?”他說道。現在他整個人看起來耐心又謹慎,帶著一點諷刺的口吻,卻沒有批判的意味。我心知肚明,眼前所看到的,是日常生活之中的他。不知道一旦權責明確、界限清楚的話,我自己是不是也會整個人黯淡下去,光彩不復?

“就是在這個階段,”他面帶微笑,語氣卻很堅定,“往往是我跟你說起來,然后你接著也告訴我,我們互相坦陳各自的一切。但是我們為什么不講好不要這么做呢?”

我答道:“好吧,我已經知道你很重要的一件事了。”

“對,我知道,我知道。但我們還是盡量試一試吧。”

“很好。”

我們走了出去,我見他迅速朝北看看馬路,然后往南看看蘇荷廣場。紛飛的細雨泛著光,天空一片霧蒙蒙。

“不管怎么說,我該上班了。”我說。

“明天見?”他說,“不管晴天還是下雨?”

一下班我就馬上回家上床睡覺。夢見弗雷迪的時候,我醒了過來。為什么?夢見的是失去,是虛空。弗雷迪在一條深深的河流的彼岸,黑色的河水水流湍急,十分危險,他站在那邊遠遠地望著我。我搞不明白夢中他那副神情有什么寓意。我要是一不小心,就會哭出來——而一旦開了閘哭,又將淚流成河成什么樣?我敢接著睡嗎?好在我沒有接著睡。我坐在窗前仰望天空,只見一片漆黑之中,飄浮著星星點點的白色“小嶼”。我盼著天快快亮起來。黎明總算到來了。

又到了夜里——這一天都是怎么過的啊。

今天早上我正要出門去咖啡館,這時候門鈴響了。應答門鈴前,我站在起居室中央——現在這里又是我一個人的了,整潔得好像吉爾不曾在這里待過。我要尋找點屬于她的隨便什么東西——哪怕是一本書、一條圍巾——都找不到。我接起門鈴電話時,淚水還在眼眶里打轉,卻聽到了凱特的聲音。火氣噌的上來了!我說:“凱特,現在是早上八點,我根本不曉得你要來。”她吸了吸氣,擤擤鼻子,又哽住了。“哦,簡姨媽,我已經在路邊的長椅上坐了一整夜了,好冷啊。”

我撳下按鈕等著,一陣心慌,甚至被自己驚到了。一肚子火,又絕不能發到凱特身上。我開了門放進來的,是個抽著鼻子的流浪兒,是個幼稚的小丑。她的朋克發型沒有好好打理,穿著寬松的粉紅色粗布褲子,自然是污跡斑斑,上身一件橙色的T恤。她顫抖得厲害,淺藍色的雙眼無助地呆望著我,骯臟的手指頭撥弄著嘴唇。

“我知道問了也是白搭,不過你為什么不先打個電話?”

“哦,簡,可我擔心你會說不行嘛。”她凍得說話也哆哆嗦嗦的。

她在門邊上放下一個臟兮兮的小包裹。

“現在你這招得逞了,你能穿件毛衣嗎?”

她搖搖頭,非常無助。

“你沒毛衣?你什么都沒帶,因為你打算讓我給你買套新衣服?”

她點點頭,咬著指甲,臉上濕漉漉的。

我給她拿了件我的毛衣,她一掃倦意,急忙胡亂穿上——看得出她是多么渴望穿得暖和點。

“你什么時候到帕丁頓[5]的?”

“昨晚十一點。”

“你大概在忙刺激好玩的都市大探險咯?”

“我就坐在那邊的長椅上,直到警察來趕我走。他們可兇了。然后我走啊走,總算走到這兒了……”

“我姐姐喬姬不知道你在這里啊?她沒給你出門用的錢?”

“我的錢都被偷走了。被打劫了。”

“你得先給你媽媽打個電話,說你在這里。”

她垂頭喪氣地坐到一把扶手椅上。看到她坐在吉爾過去常坐的地方,一比較起她們倆,我的氣就消了。另外,我逐漸看清了我不得不應對的局面:吉爾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而凱特連擱個咖啡杯都笨手笨腳。

我說:“我只有十五分鐘了,一分鐘也不多。”我打電話給喬姬姐姐,聽到她一成不變的倫敦環外[6]口音。

“想必你是知道的,”我說,“你女兒凱特在這兒。她半夜到的倫敦,已經給搶劫了,一個人四處晃蕩,連件羊毛衫都沒有。她就這樣到了我家門口。”

“我想她沒敢給你打電話,”喬姬說,“她怕你。”

“那她干嗎還來?”說完我就掛掉了電話。

我發現自己多么想——一點都不假——痛毆這個女孩,這回不是出于氣惱,而是純粹的憤怒。我緩緩回過頭來面對她。她沒看我,而是悲傷地望著窗外。

她咬著臟兮兮的手指頭,頭發一簇黃,一簇粉,一簇綠,全都朝天沖著。

“我姐姐喬姬怎么看待你的朋克打扮?”我想打聽,但她沒回答,也沒回頭。

“你自個兒煮杯茶暖暖身子,吃點早飯,怎么樣?”

她洋娃娃般的藍色大眼睛馬上一亮,充滿了希望。

“告訴我,你給自己弄點茶喝,總不至于連這都不會吧?”

“我……我……我……不敢提議。”

“好吧,我提議的。”

她沒挪動。我看她整個身子都收緊了,不停地發抖。

我進廚房打開水壺燒水,切了些黃油面包,擱在碟子里連同茶一起端給她。

我差點脫口而出:“你姐姐吉爾在這兒的時候,從來用不著我伺候,一次也沒有。”但某種東西制止了我。究竟是什么讓我忍住了呢?恐怕是憐憫。我可沒打算同情她!我不相信同情對人有什么好處!你能為別人做的,就是幫他們學會獨立生存。但是凱特——只見這可憐的小家伙,狼吞虎咽地吃掉黃油面包,喝茶的時候茶水潑了出來……還瑟瑟發抖……

她怎么能把自己搞成這副德行?——無所謂嗎?朋克是種格調,我欣賞朋克,拾掇捯飭得當的那種。街角有個女孩子就讓人看著很舒服,我們相互微笑致意的時候,她甚至還為我顯擺演示一番,模仿時裝模特走在人行道上,往往不單是給我看,也給那些不及她這般優雅的朋克伙伴看。她可以扮得像只貓,金發兩邊兀然突出小小的黑耳朵,黑色的雙臂(地攤上買來的手套?),雙肩周圍隱約顯出一只猛虎的圖案;或者是一身劫匪造型,黑風衣飄擺,以黑色油彩妝容蒙面,濃墨重彩的眼睛閃爍其后,真是賞心悅目。那裝扮必然要費上她幾個鐘頭功夫——在我還很把梳妝打扮當回事的時候,打扮就得花費那么長時間。她的風格絕不偷工減料,既有所克制,又自成一派;而可憐的凱特呢,是拿著幾瓶染發劑進浴室,在鏡子前踮起腳,可能還一邊呼哧呼哧,一邊上上下下涂抹一簇簇頭發,弄完了以后杵在門道上,等著父母說:“凱特,你都對自己干了什么?”

“我得走了。”我說。

“你什么時候回家?”

“我不知道。”

聽到這回答,她看我的眼神就變了。我倒不是說,此前發生的一切都是她故意裝模作樣的:她著了涼,又受了罪,肯定無暇做戲,但她要發表的宣言和合理訴求已經排練了幾個星期乃至幾個月,她早就知道要對我說什么話,并且鐵了心要說出來。

她看起來根本不是那種得知該自謀出路因而大驚失色的樣子,而是審時度勢,經過了縝密思考。

我起了興致,樂得看到她能夠理性思考,隨便哪一種理性思考都行,但是與此同時,我也在自己身上察覺到驚恐之情。我可不想讓我和理查德的關系(不管是什么樣的關系)給這小姑娘毀了。

“凱特,你幾歲了?”

“你竟然不知道!”她倒吸了一口氣。

“不知道。十八歲?”

“十九歲了。”

“我可不拿你當小孩來照顧,凱特!我現在要走了。等我有空的時候我們談談吧。這里有一點錢。我們得買面包。我可不念想什么健康全麥面包,你媽無疑只買那一種,你可以買點像樣的法國面包。黃油嘛,我喜歡‘諾曼底’這個牌子。你最好再買點肉醬,還有雞蛋。如果還有什么你自己想買的……”我硬逼著自己加上最后這句話。

離開家之前,我在門口站定,再度仔細打量她,意識到自己所有的事情都做得太倉促了。

我看她兩手環握著茶杯,哆哆嗦嗦的。

“凱特,”我說,“我不會跟在你背后打掃、收拾,給你做老媽子。”

她點點頭,垂下眼簾。

一離開公寓樓,我就把凱特忘了。

萬事萬物都在行進之中。頭頂上,胖嘟嘟的白云背襯著和凱特的眼睛一樣淺藍的天空,自西向東飛馳而過。經過街角的櫻樹時,春風拂起紛繁滿溢的粉色花瓣,恣意飄灑到人行道上。我的頭發在臉上四散飄舞。

我遲到了,晚了一會兒。跑進那條小巷,看見蘇荷廣場春意盎然,滿目蒼翠。這時理查德快步向我走來,挽起我的手臂說:“我們走。”我下意識地掃視了一下周圍有沒有他女兒凱瑟琳的身影,但他說:“別這樣,一切都好。”但我們上出租車的時候,他也環顧了一下四周。他拉起我的雙手,貼在他臉上,我們微笑著坐在一起。

“照理說,一般人到這個份兒上,既然都墜入了愛河,”他說,“就要講述各自生活的種種經歷。但我們還是不要說起彼此的過往吧。”

“你之前已經提過了喲。”我說,又像是在發問。

他答道,也算是闡明觀點:“那樣做往往意味著開始有了責任。”

“我已經見識了,你的責任夠重的了。”

“這么一來,就已經超出了我希望你了解的范圍。”

我們去圣詹姆斯公園[7],那里正合乎我們的心情。我們浮光掠影地隨意觀覽,只見灰色的湖水映著春天飄忽不定的藍天,湖面上擠滿了看起來花里胡哨的鴨子,定睛細究的話,你會發現那些鴨子的風格和朋克頗為相似(可得是到位的朋克!)。滿園春色在我們周圍盡情迸發,我們倆攜手站在藏紅花和水仙花叢中,為世間如此鮮活多彩的造化而贊嘆不已。

一切都那么清新,那么燦爛;每一朵鮮花,每一只飛鳥,無不令人嘖嘖稱奇,無不是愛的饋贈。我們體會到我們的感官知覺都發揮到了極致,像這樣的好日子可能不復再來,萬事萬物是多么難能可貴啊;我們得以相遇又是何其稀奇,何其不易呢。我們四下漫步了幾個小時,感覺生命的活力在彼此手中震顫,只要看看對方,就不由得微笑不已。

但是我體內不知何處有個想法不斷跳出,需要我去壓制:這樣的事從沒在我身上發生過,從來沒有!

我們到一個地方分頭走,他沿著湖的外緣一側,我則取道另一邊,這樣分開走很有范兒,有如某種象征,又像是某種預兆,但也因為這樣的走法,我不由得心頭一跳,怕是情愿停留在幾步之遙卻又一水相隔的地方,遠遠地看著他就好。這就是我做的夢,弗雷迪站在難以逾越的河流彼岸,表情始終十分凝重。醉人的春光一時消散,我眼前這人英姿不復,只是人到中年,因為背負著一些無形的重擔而略微駝了背,失去光澤的頭發凌亂不堪,表情在忍耐中又帶著嘲弄。生活是如何拖垮身體,如何拖曳人走下坡路,如何沉甸甸地壓迫人,如何拉扯著人蹣跚前行,如何消磨損耗了心神,如此種種全都能在他臉上看到。我極力在他身處的位置去搜尋他年輕時的模樣,因為有時候我吃不準自己所看到的究竟是這個從天而降、和我一樣經受生活磨礪和錘煉的伙伴,還是那個在我心里逐漸清晰明朗起來的年輕人:步伐輕快的萬人迷,微笑起來顯得沉穩莊重,淺棕色的睫毛簇擁著一雙藍眼睛。

他也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想大叫,說:“不,不——別這樣。”因為如果他看到了過去的我,那就更糟了,因為如果弗雷迪還能重返人間,回憶起我來——那個冷若冰霜的女孩,為了能支配幾分情感和幾分性(我可曾用過“愛”這個字?)而討價還價,并且對他熟視無睹,從未期待在他的引領下去探尋奇趣,這一切就已經夠糟了。

那個時刻叫人心情陰郁,我們各站在一邊,隔著渾濁的湖水,湖面上花彩斑斕的鴨子搖搖扭扭潛入水中,橙色的腳蹼在空中胡亂撲騰著拼命往下潛,好去攪和覓食湖底的水草。

我感到非常空虛,仿佛一無所有,他也一樣。我們努力從這種愁緒中抽離出來,轉身繼續往前走,重逢于湖畔的一隅后,遲疑不決地牽起手來,似乎冥冥之中最初將我們連到一起的那股力量,也有可能就此消失。

“你看,”他說,“你看,如果我們不小心的話,等待在前方的會是什么。”

那時,即便在我自己聽來,我的嗓音也是頑固而又愁苦的,我挑明了現實說:“不過或許我們沒法完全避免。”

“啊,我不想聽到這話從你口中說出來。我是說,所謂的判斷力。”

我不動聲色地說:“我的判斷力可是出了名的。”

他說:“是,我猜也是,但那并非……”

他敏捷地把我拉到他的身邊,我們站在一起,身體略微交錯。想來真是奇怪,都一把年紀了,還情真意切地緊貼著站一起。身上的衣服把我們隔開,像是在指明,抑或是在提醒我們真實生活的狀況——不同于過去,難以和火熱的軀體區分開來。我站在理查德身邊的時候,腦海里剎那間閃現出的回憶,是我和弗雷迪一起在國外某個地方,可能是西班牙,我們某一次度假,記得我褪去裙子和內褲,赤身裸體站在一邊,而他正在床的另一側脫衣服。回想起來,我感到納悶,怎么不是我們相互脫去衣裳?——我記起當時整個行動多么迅速。

如果我當時是和理查德在一起,又還年輕——我會等他來替我寬衣解帶,由著舒適的衣物從身上滑落,讓他來征服、占有。而弗雷迪從來沒能獲得我的允許占有我,想都別想。

我感覺到理查德粗糙的臉頰蹭著我的臉龐,他說:“你有年少時的照片嗎?好吧,我知道那聽起來太蠢了,我應該可以自己想象。你結婚前的樣子,呃,說真的。你結過婚嗎?哦,算了,我不想知道。”

“我結過。我獨居已經有——讓我想一想,對,肯定有五年多六年了。差不多——真的。”我有點氣餒,后退一步掙脫了他的懷抱。

“我們去吃個早飯午飯什么的,去喝一杯,我們得喝一杯。”

我們走出公園,在圣詹姆斯街岔口找到一家小餐館。我們敏銳的感官知覺又恢復了,每一口食物品嘗起來都美味得不可思議,至于我們究竟吃了什么,其實無關緊要。就著一點黃油撕一角面包吃,也會感覺像是大餐。話說回來,我們也喝了不少葡萄酒,雙手圍握住酒杯,仿佛它們溫暖了我們目光所至之處。我們總是看著對方,難以挪開視線。

我們度過了煙雨蒙蒙的一整個下午,我們走啊走,絲毫沒有停下腳步的打算,直到我看到面前有一對情侶,年輕的一男一女。男孩背靠著樹干,將姑娘攬在懷中;姑娘那富于地中海風情的黑發凌亂地披在后背,遮住了他的雙臂。他們正在擁吻。

突然間,我淚流滿面。我這人一年到頭也就只會因為驚喜或者不快哭一下,但是算算近來這些日子,我都哭過多少回了?

“上帝啊,乖乖。”我情不自禁地發出了感慨,只顧呆呆地看著這對年輕人,全然忘記了周圍的一切。“這些年來我有多傻啊,我真是個傻瓜。”回過神來的時候,我感到他當下就理解了我,但對于他的表情卻無法予以回應,因為我當時想著的是弗雷迪。弗雷迪,理查德,要是我現在能把他們徹底區分開就好了。理查德摟住我的肩膀,我們和那對情侶擦身而過,朝一家商店的櫥窗走去,能看得到櫥窗上映出了我們自己的影子。櫥窗玻璃上的光線昏暗又富于變幻,使我輕而易舉就看到了自己,是個嬌美的女人,一頭拳曲的銀發,兩眼笑意盈盈;還看見我身邊的他,是那年輕人的模樣。

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也不知道他想看到什么。

我們整個下午都在晃悠,停下兩次喝了咖啡,就已過了黃昏時分。

他打起了退堂鼓,說:“六點鐘,我得離開你了。”那時候我并不感到意外。

他又說:“告訴我——下次有合適的機會的話,我能上你那兒去嗎?你不能到我那里。”

我答道:“今天早上,我外甥女凱特,也就是我姐姐喬姬的二女兒——她還有一個女兒和兩個兒子——上我家了。打算和我一塊兒住。”

“你沒有孩子。”他指出來了。

“沒有。”然后我硬著頭皮說,“倒不是因為我——我們決定不要,而是……”

“我不想知道……”他很快又補充說,“我想,我們終究免不了要像一頭扎進臟游泳池似的,進入彼此的生活,但是讓我們盡量把這樣的狀況往后拖拖吧。”

“我的生活,”我說道,“這個泳池總體說來一向井井有條,定期加氯氣,也經常換水。”

“那正是我所害怕的。”他說,干啞的聲音透著痛苦,結果輪到我百般不想知道內情了。

分別之前,我們沿著貝斯沃特路行走,一幢修葺中的大樓躍入眼簾,邊上的腳手架有四層樓高,在最上面那層腳手架的平臺上,搭了一間猩紅色的小屋,供工人們喝茶或者休息之用,小屋門口坐著一個工人,面前擱了一只桶,里頭肯定是一把火,因為他叉了根香腸湊在上面,兩腿叉開坐著,等著屬于他的美味慢慢烤好。這一情形有種既古怪又讓人發笑的成分,我們相互攙扶著笑個不停,因為小紅屋高懸在那兒,香腸插在叉子上,全都顯得那么荒誕不經。

濃烈的歡樂之情又回到我們身上,他卸掉肩上的負擔,和我一樣無憂無慮地站在那兒只管開懷大笑。隨后我們道別,約好再見面,但不是明天就見。畢竟,我終究得上上班,雖說作為資深的女領導,我已經受到了特別的優待。

總之,我去了雜志社,去看看是不是有我的信件。菲麗絲已經走了,但吉爾還在。

“我知道了。”她說。我以為她指的是理查德,因為連我自己都能感覺到體內升騰而起的活力,但是不對,她說的自然是凱特。

她也看出來了,我是硬要說服自己她指的是凱特。她問:“她從早到晚都一個人待著嗎?”

“大概是吧。”

“哎喲!”

“你的意思是她不能一個人待著?”

“她總和我們一起,一大家子的,她可沒受過多少一個人待著的訓練。”

凱特以及她的各種麻煩問題,似乎都離我遙遠得很。我沒有想起她,只顧著理出自己的信件,查看明天的工作日程。

吉爾在事務堆積的案頭又埋頭專心做了好一會兒事情,然后才說:“關于怎么處置她,你應該有所打算,她正等著呢。完全可以說她裝,要是你有那樣的打算的話。”見我不接話,吉爾嚷道:“簡,你在可憐她,對不對?”

我說:“或許是吧——如果那就是問題的癥結所在。”

“問題是,這樣一來,是不是會超出你的心理預期,讓你陷得更深呢?”

因為我一心在想著理查德,想他是不是到家了,“家”是什么樣子,他和凱瑟琳之間出了什么問題,所以我含糊其詞地說:“我想,說到底,問題也就是和她好好談談。”

沒有回應。我抬起頭一看,吉爾微笑著,似乎是在竊笑,但其實又希望我注意到。“我突然覺得吧,簡姨媽,從許多方面來說,你一直生活在溫室當中。”

“你的意思是凱特會叫我招架不住?”

“好吧,可別說我沒提醒過你。”

我走的時候,她還在工作,而且樂在其中。看得出她身上洋溢的快樂:既能干,又能干得漂亮。

說到快樂,回顧過去我剛工作時的歲月——那時我還不到二十歲——最強烈的體會,從快樂這個角度而言,就是證明自己多么能干那一刻的感覺。常年以來一貫的主題是:我,工作,辦事情,干得漂亮。我生活的主題一向如此。至于可憐的弗雷迪呢?他無非只是陪襯。

回到家,我心里想著弗雷迪,雖然我總是盡量不要去想。如果他是我生活的背景,那我是他生活的背景嗎?很有可能。他死去的時候,總結起一生或者說勾勒出一生——照我猜想,人往往都會這么做吧,他會對自己說“我的快樂源自工作”嗎?因為他不可能說:“快樂源自簡娜,她對我意味著歡樂、幸福和成就。”

我開門進入起居室,看見凱特還睡在沙發上,我早上離家的時候她就在那兒。我端給她的碟子仍然在她旁邊,風卷殘云掃得一干二凈,一點兒面包渣都不剩。這幅景象讓我想起吉爾那一席話。為了使自己鎮定下來,我拉上窗簾,開燈,給自己倒了杯喝的,把回家慣常要做的瑣事都走了一遍程序。考究雅致的房間當中,遠近高低巧妙地安裝了照明燈,擺設了花瓶,淡黃色的扶手椅上放著糖果條紋的靠墊——在這一切之中,仿佛是好戲開場,幕布升起,只見臺上一個可憐巴巴的流浪兒,她骯臟笨重的大碼鞋在淺灰色亞麻沙發上留下了印子,而包裹還躺在之前她隨手丟下的門邊。

“凱特,醒醒。”

她醒了,伸伸懶腰,打打哈欠,但我到現在依然不知道她當時是不是其實一直都醒著,聽著我的一舉一動。

“好了,現在,”我說,“我們得談談。你先跟我說說你有什么打算。”

那雙洋娃娃似的藍眼睛,忽閃忽閃的多么可憐!濕潤潤、粉嫩嫩的嘴巴微微張開,小孩子似的短粗手指頭拉扯著衣服。

“凱特,你不會到《莉莉絲》工作。”

聽到這話她氣得跳了起來,發出幾聲絕望的嘆息,最后用一種好像遭到了背叛的夸張眼神瞪著我。我當時不知道,現在也不清楚,“這出戲碼”有多少是預先準備好的,因為她必然早就知道,她不能到《莉莉絲》工作,更何況我都這么說了。我之所以對自己這個判斷有把握,依據的倒不是她做作的表演,而是她整個人沒精打采泄了氣。

我在想,假如她和吉爾一樣聰明伶俐又上得了臺面,一樣“穩重大方”,我會介紹她進《莉莉絲》嗎,管他什么裙帶關系不裙帶關系?其實也不會,不過可能會叫別的哪家雜志社收下她,我自然有很廣的人脈資源。

我意識到我預想的那通演說完全使不出來。

“凱特,你沒有通過高級考試,也沒打算通過。你什么都做不好——就我現在所了解的,連叫你買點東西都成問題。首先,看看你的形象。你要確立一下走什么路線,我會陪你去買衣服。不過不管什么風格,都不省心。生活就是麻煩不斷!朋克也有一身麻煩——所以,如果朋克風格就是你想要的,那你得早上起早一點,或者每星期花費幾個鐘頭好好打理。這些問題你都仔細考慮考慮。想好你要學什么,以便……”

要是對著吉爾講這番話,肯定能起作用,即便她會取笑我,說我危言聳聽,跟校長訓話似的。結果,這一通長篇大論畏首畏尾,消失在無言之中。我脫口而出的是:“你覺得泡個澡會有用嗎?肚子餓不餓?”

我替這孩子放泡澡的熱水,把我最好的睡衣借給她,她穿上以后看起來像個盼著快快長大的九歲小孩,我還為她煎了雞蛋,烤了幾片吐司。自始至終,我得如實報告——反感至極——對這可憐小孩產生的溫柔之情,不斷朝我襲來。干嗎要溫柔?我對她無能為力。我鋪好吉爾以前睡的那張床,打發她上那兒去睡覺。

隨后我打電話給吉爾,她年輕的男友馬克接的電話。他的聲音提醒了我,吉爾已經屬于過去,這聲音劃清了界限和范圍。不過我必須和吉爾談談:

“是我,你那討人厭又懂世故,但在溫室里待慣了的姨媽。不——聽著,我有個問題,很具體。行嗎?很好。我發現,在你妹妹凱特面前,任何合情合理的話或者建議,一到嘴邊全都說不出來。顯然,這是因為她有點扶不起或者是碰不得、說不得,差不多就是這樣的狀況。對吧?”

“簡,她一直都那樣。”

“好吧,沒長大的孩子。不過,我在那兒呆坐了半天才意識到,我也實在沒法對喬姬姐姐,也就是你媽媽,來那么說起凱特。”

“啊,”吉爾說,馬上就把握住了關鍵,“當然不行,你做不到,是吧?”

“我想你可以告訴我,為什么不行。”

“家里可不太平。”

“不用說也知道,你那兩個弟弟就叫大家夠受的,正當青春期的男孩子啊,因為他們就該如此——是不是這樣?”

“哦,情況也不見得比別人家里糟……不,其實是凱特,就凱特她自己。你看,我父母各個方面都很成功,那是他們的本事。他們隨便一伸手,都能點石成金。但凱特就是不成器,發不了光。”

“你媽媽知道這孩子這么一團糟嗎?”

“我想爸爸是知道的,但媽媽恐怕面對不了。因為這沒道理啊,你懂的。”

“是,我看得出來。很好,吉爾。謝謝你。”

“樂意效勞。不過我要是你呢,就把她打發回家去。她會爬到你頭上的,簡。”

“不會的,只要我不退讓。”

主站蜘蛛池模板: 子长县| 永昌县| 定州市| 高密市| 平度市| 肥城市| 海宁市| 山西省| 铁岭县| 抚远县| 含山县| 富顺县| 洛宁县| 扶风县| 抚顺市| 若尔盖县| 新巴尔虎左旗| 襄汾县| 成都市| 五河县| 青田县| 大足县| 永嘉县| 婺源县| 德格县| 宣武区| 墨脱县| 巴里| 西安市| 右玉县| 石楼县| 瓦房店市| 乌拉特后旗| 长汀县| 上虞市| 定兴县| 斗六市| 晋中市| 新竹县| 娱乐| 姜堰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