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與諸神:荷馬的世界圖景
- 陳中梅
- 11846字
- 2023-08-21 14:42:43
序
屈指算來,如果把1987年春季在美國楊百翰大學人文、古典和比較文學系修習《伊利亞特》作為起點,我“正式”接觸荷馬史詩迄今已有二十一年的漫長時間。在這二十多個春秋里,我在廣泛閱讀的基礎上也做了一些別的事情,比如說翻譯了埃斯庫羅斯的悲劇,譯注了亞里士多德的《詩學》,撰寫了《柏拉圖詩學和藝術思想研究》以及《言詩》等著作,撰寫了十幾篇萬字以上的學術論文。但是,雖然心有“旁騖”,我卻一直沒有停止過對荷馬的關注,讓我始終魂牽夢縈的還是荷馬和他的史詩。這是一個深深觸動我的文學想象和思辨神經(jīng),并且始終揮之不去的荷馬情結(jié)。古希臘史詩巨匠荷馬或許是西方歷史上最偉大的詩人。阿里斯托芬尊其為“神圣的”(theios,θεoζ);在羅馬歷史學家維萊烏斯(Velleius)和普利尼(Pulinius)的心目中,這位希臘歌手是他們仰慕的“神圣的詩人”。但丁稱荷馬為“詩王”(poeta sovrano);文藝復興以后,荷馬的聲望如日中天。用雨果的話來說,在這個耀眼的文學太陽面前,偉大的維吉爾也只能是一個陪襯他的月亮。書稿的第一章會涉及荷馬身世的撲朔迷離以及發(fā)軔于古代的關于荷馬史詩著作權的紛爭,但在這里我們暫且不談此類問題。出于對荷馬的敬重,也考慮到他在西方文學史上無可替代的獨特地位,本人不揣淺陋,兩度翻譯了他的史詩。世界上不一定有第二個人做過同樣的事情,但我卻磕磕絆絆地做了,并且直到現(xiàn)在仍在結(jié)合閱讀有意識地提高自己的古希臘語水平,對第二個譯本進行不間斷的修訂。讓我略感欣慰的是,經(jīng)過這些年的努力,現(xiàn)在我已能依據(jù)原文,對西文譯著中的一些用詞進行細致的甄別,提出自己的見解。荷馬值得我們?yōu)樗淖髌窔椌邞]。然而,譯事上的有限成功并沒有給我?guī)硖嗟南矏偂O喾矗刮铱吹搅俗约旱牟蛔悖J識到要想在詩情、文采、歷史感和知識面上跟上一位偉大詩人的步伐,自己極有必要在一些方面進行嚴酷的磨練,不斷提升思力和學養(yǎng),做好畢生從事荷馬史詩研究的思想準備。上文提及的“修訂”當然表明譯者的責任感,但同時也說明譯文的質(zhì)量并非盡如人意。如果說第一次翻譯荷馬史詩時還多少帶有一些年輕人的沖動,當我在1999年至2002年間譯注《奧德賽》時,以前的朦朧感覺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從那時起,我明確認識到荷馬史詩不僅是詩,而且是史,它的瑰美詞句里有古代詩性哲學的若隱若現(xiàn)。荷馬史詩是學問,對它的注釋和研究是學術。倘若以有完整存世文本作為評估的標準,我們是否可以說荷馬不僅站立在西方文學長河的開源處,而且也站立在西方歷史和思想長河的源頭上。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荷馬史詩是西學的開端。不過,稱荷馬史詩為學問,不等于否認它的秘索思(mythos,“神話”、“故事”)性質(zhì)。我的意思是,荷馬的秘索思里包含豐廣的可思辨“基質(zhì)”,一經(jīng)后起之秀邏格斯(logos,“理性”、“闡述”、“規(guī)則”)的沖擊,便會在顯示古老的同時,放射出思想的光芒。荷馬的作品乃詩、史、思的結(jié)晶,這么說不僅毫不為過,反而有可能需要進行正面的補充。除了多方面的實用知識,它所富含的西方神學方面的原初信息,也是我們必須重視它的理由。基于這樣的認識,我在區(qū)分了秘索思與邏格斯的基礎上,也指出了二者之間的互通和互補,看到了二者在思想史意義上的遞接。秘索思和邏格斯至今依然是撐頂西方文明大廈的兩根支柱,但這兩根支柱之間不是“老死不相往來”或互不相干的,其間有敵對,有抗衡,但也有借鑒,有互補,有時甚至可以進行有利于雙贏的合作。秘索思和邏格斯共同參與了西方軟實力的建設,它們之間的沖突、協(xié)調(diào)以及在抗爭和妥協(xié)的基礎上所達成的戰(zhàn)略分工(盡管遲至拿破侖時代,西方尚未明確完成對于建設現(xiàn)代國家來說至關重要的政教分離),展示了西方文明的機制能量。秘索思和邏格斯之間不總是涇渭分明的,其間必定有某種能使合作和互通成為可能的東西,存在著某種二者可以共享的智性元素。出于這樣的認識并依據(jù)必要的資料支持,經(jīng)過多年的深入思考,我在2006年撰文提出了塞瑪(sēma,σ
μα)這一概念并初步論證了它的理論可行性,于荷馬的秘索思里挖掘出崇尚實證和重視可信度的內(nèi)核,并將其定位為秘索思朝向邏格斯過渡的中繼點,由此開辟了從認識論角度入手研究西方古典文學和學術思想史的新視角,學理地打通了二者之間的隔閡。塞瑪上承秘索思,下接邏格斯,是連貫展示希臘思想史發(fā)展脈絡的概念中樞。最聰明的史詩人物與后世希臘學者中的許多人都注重實證。修昔底德和柏拉圖均不看好荷馬的秘索思,但二者卻一前一后,心照不宣地抓住了《奧德賽》里奧德修斯的求知行為,認為其中包含可資開發(fā)的哲學內(nèi)涵。在S.伯納德特(Benardete是有影響的Herodotean Inquiries一書的作者)看來,修昔底德實際上繼承了奧德修斯的求證欲望;而P.J.德內(nèi)恩(Deneen)的評價是,盡管對史詩英雄(比如說阿基琉斯)頗有微詞,柏拉圖卻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奧德修斯的探索者形象,并且結(jié)合蘇格拉底的求索,在重要的《國家篇》里對此有所發(fā)揚光大。指出秘索思和邏格斯的元概念性質(zhì),不僅有助于我們看到西方文化的特色,而且還會啟發(fā)我們更加明晰地看到中國古典文化的地域品性,以及它的以“經(jīng)群”(如六經(jīng)、九經(jīng)、十三經(jīng)等)和“六藝于治一也”為特點的組合形式。即便引入道家的陰陽概念,中國文化的群星拱月和強調(diào)定于一尊的不變特色依然是明顯的,因為它所反映的,本質(zhì)上不是類似于秘索思與邏格斯之間的那種以神話與科學的對立方式展開的沖突。中國文化強調(diào)穩(wěn)定與和諧,這是它的優(yōu)勢,也是強項。我的研究仍在不斷的深化之中。我會把研究的重點依然放在西學一側(cè),而不言自明的是,這一研究取向會促使我在現(xiàn)有的“水平”之上,加大對荷馬史詩和以它為依托的整個荷馬學的依賴程度。細心的讀者或許會發(fā)現(xiàn)筆者在剛才談論“求知”時有所跑題,但“求知”與實證是有內(nèi)在關聯(lián)的,并不構(gòu)成沖突。此外,考慮到“求知”和“探索”是筆者近年來鎖定的概念主題,很可能與今后的研究走向直接相關,因此在此略作提及,也帶有幾分投石問路的意思。
荷馬史詩的瑰麗使我激動,但它深厚的知識積淀和人文底蘊又促使我盡可能地冷靜,使我時常陷入不知或不在乎是否有所收益的沉思。寫文章要有條理,但思考可以難以名狀。怎樣才能把自己對荷馬及其史詩的感受以比較恰當和相對完整的方式表達出來?怎樣才能更好和更有效地梳理自己的思緒,從而能把一些看似“獨立”的問題串連起來,形成比較連貫和有所呼應的思考?怎樣才能在時機成熟的時候有層次地釋放思想的能量,有節(jié)制地邁向互動的廣闊,為自己的學術情感和觀點表述尋找一個能夠達成廣泛交流的平臺?顯然,若要實現(xiàn)這些設想,最好的辦法或許莫過于把自己的積累和心得寫出來,形成一本專著。需要說明的是,上述想法或許聽起來不錯,但真正實施起來卻難度很大,困難重重。課題的設立是以項目的形式規(guī)定下來的,有時間上的限制,在開始寫作的頭幾個月里,工作的冷峻性質(zhì)沒有給我?guī)斫z毫快樂。后來,隨著思考和寫作的緩慢而有成效的推進,自己逐漸沉浸到了與荷馬的切磋、交流和商榷之中,慢慢忘掉了時間的禁錮,反倒感覺有些輕松起來,個別最好的時間段里甚至還能做到思緒紛飛,文隨心至,體驗到了寫作的自由。這才是學者的人生。壓力依然存在,付出依然巨大,但壓力的石塊下面會長出思想的小草,綻開體現(xiàn)時間價值的花朵。學校不應該是一個折磨人的地方。同樣,學術不僅可以,而且應該陶冶人的心性;讓人趾高氣揚和把人搞得灰頭土臉,都不是它的中性本質(zhì)所應該得到的最佳展示。
本書稿共計十七章。第一、二章著重介紹荷馬和他的史詩。第三章對荷馬的詩學思想展開了比較深入和全面的研究。第四章寫史詩語境里的奧林波斯眾神,并由此過渡到第五章,從力量、謀略和局限等幾個方面入手,探討了宙斯在希臘神系里的霸主地位,分析了他的文本處境。第六章解析國王,討論了阿那克斯與巴塞琉斯之間的異同,細致剖析了荷馬的王者觀。第七、八兩章指對英雄,討論涉及他們的長相、戰(zhàn)力、吹擂和羞辱意識等內(nèi)容。戰(zhàn)場上的士兵來自和平時期的平民。書稿的章節(jié)設計配合這一理解展開,用了第九、十兩章細察普通人的生活,針對牧者、獵手、農(nóng)夫和水手等社會群體在史詩尤其是明喻里的“表現(xiàn)”,做了貼近古代語境和社會境況的梳理。第十一章考量英雄時代的議事機制;第十二章的內(nèi)容與此對接,討論了史詩人物的“二畏”以及普通人的話語權利等問題。第十三、十四兩章探討命運,結(jié)合鉤沉詞義的做法,闡述了命運與人生、死亡和眾神之間的關系,以分析命運對宙斯權力的制衡終篇。荷馬知道宙斯的權力應該受到限制,但就如何進行有效的限制以及限制到什么程度等“難題”,他卻似乎還沒有形成一個明晰的思路。他的神權論的最后底線,還是宙斯的良好意愿以及凡人對這種良好意愿的認同。第十五章從一個側(cè)面指涉希臘文化的核心,深入研討了史詩人物的悲劇意識,背靠西方文學史上源遠流長的解喻傳統(tǒng),揭示了斯庫拉的峭壁和卡魯伯底斯的旋渦的能指潛質(zhì)。不設前提地強調(diào)生存的悲劇本質(zhì),會讓人感到沮喪。生活中有歡樂,也有不向苦難低頭、奮起抗爭的豪壯。古希臘人之所以沒有過早地在“烏黑的命運”和強烈悲劇感的重壓下喪失生活的信心而走向受宿命論誘導的精神沉淪,荷馬所倡導的生存觀和鼓勵進取的處世態(tài)度,起到了遏制失敗主義情緒蔓延,并進而避免社會主流價值體系崩潰的重要作用。荷馬的生存觀里帶有“導致”深刻而又不致被深刻所“毀滅”的相輔相成的觀念合理性。每一種古代文明都有各自的長處。但是,化悲哀或悲苦為悲壯,變被動應付命運為主動進取,將渺小升華為有限的偉大,從具體的事例中演繹出對一般和普遍性的有哲學底蘊的領悟——這樣的意識和舉動里有希臘思想的精華。第十六章重點剖析史詩英雄抗爭命運的豪壯,展示了魯基亞英雄薩耳裴冬的硬漢精神和作為一位杰出史詩人物的思想境界,突出了對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的戰(zhàn)斗作風、心理素質(zhì)、命運觀和強烈榮譽感的揭示。第十七章的主角是阿開亞豪杰阿基琉斯,分為“勇冠全軍的英雄”、“個人英雄主義”和“‘盾牌’的另一面”等七個部分,既較為系統(tǒng)和透徹地分析了阿基琉斯的性格弱點和過錯,也不無新意地挖掘并充分肯定了這位希臘英雄身上的某些或許鮮為人知的優(yōu)點。
不言而喻,對于一部具備一定規(guī)模的書稿,以上文字大概只能算作是最粗略的介紹。然而,既然是一篇序言,就不宜過于單薄,除了要有些深度,還總該有一個能夠說得過去的篇幅。所以,我打算從書稿的要點,亦即自以為有些價值的亮點中提綱挈領,精選一二,擇要陳述,能起一點導讀的作用固然很好,但若能因此而有幸得到方家的指教,則無疑更是一件能讓我感到高興的事情。
讓我們先從第三章的敘事主旨,亦即荷馬詩論說起。古希臘人愛詩,出于本能。詩的激情奔騰在他們的血液里,融化在他們的生命中。但是,古希臘人又是一個追求均衡的民族,冷靜的觀察和深入的思考也是他們崇尚的處世態(tài)度。詩歌全面反映他們的生活,它的玄妙想象里有他們最初的審美情趣和理論沖動。以為荷馬只是一位史詩詩人的觀點當然是片面的,但即便承認他在哲學、神學、歷史、民俗學、天文、地理、軍事、農(nóng)藝、醫(yī)術和語言等諸多方面有時代特色的造詣,如果不提他對西方詩學思想之形成所做出的原初貢獻,我們對他的認識依然談不上不留遺憾。經(jīng)過發(fā)掘,我們將會看到,荷馬詩論的存在是一個客觀事實。荷馬詩學是他的詩藝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其成熟程度,在一些方面甚至可能超出了一些資深文論家們的想象。詩人是神的后裔,他們的作品,即便訴諸悲情,也給人以回味無窮的美感。詩歌不僅是神賦的,而且還可以是自我教授的(autodidaktos,ατοδ
δακτοζ),切身的體驗和從業(yè)的經(jīng)驗使他感受到親臨其境者(或目擊者、當事人)的講述,也應被視為詩歌內(nèi)容的可靠來源。此外,荷馬意識到他在表述主流以外的觀點,因此在敘事中講究策略,使用了技巧。荷馬的詩學思想初樸,卻不完全是唯心的;事實上,它重視經(jīng)驗,也有實事求是的一面。所以,我們有必要記住的是,當揚棄神賦論時,人們并沒有告別荷馬,因為他的另一種“說法”會完成解蔽,由暗處走向明處,由幕后走向前臺,取代神賦論的魅力,把人們導向崇尚務實、尋覓真知的途徑,深入探究史詩故事的真實成因。寫作西方文論史是依循慣例,仍然從柏拉圖(或生活在公元前五世紀的德謨克利特的些許“片斷”)開始,還是將起點至少前移三百年,從人們以往不甚熟悉的荷馬詩論開始,讀過書稿第三章的細述,相信答案或許已不難尋找。順便說一句,研究荷馬詩論大概還應重視其中大量出現(xiàn)的明喻,因為正是在那里,詩人基本上徹底排除了神賦論的參與,暗示無需神靈點撥,僅憑自己的見識,便可完成明喻情節(jié)的制作,講誦各種聽眾耳熟能詳?shù)摹靶」适隆薄?/p>
接下來,我們擬談談“英雄”的問題。在古希臘人文和宗教傳統(tǒng)里,英雄(hērōs,ρωζ;復數(shù)hērōes,
ρωεζ)是“一個非常古老而又獨特的概念”(G.納吉語)。“英雄”顯示被指稱者的社會地位。在荷馬史詩里,該詞有時是“王者”和“首領”的同義詞。低吟杜甫的詩句“君王自神武,駕馭必英雄”(《投贈哥舒開府翰》)并由此馳騁想象,或許會使人沉浸于美感與觀念的交融之中,體驗到東西方文化的相通之處。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門農(nóng)乃邁錫尼國王,阿開亞聯(lián)軍的統(tǒng)帥,當然是一位英雄。像他一樣,墨奈勞斯、阿基琉斯、奧德修斯和狄俄墨得斯等將領(均為王者)也是hērōes。在《伊利亞特》第六卷里,阿開亞英雄阿伽門農(nóng)劍殺了特洛伊英雄阿德瑞斯托斯。荷馬沒有說阿德瑞斯托斯是不是一位王者,但從他乘車戰(zhàn)斗和家庭的富有程度來看,此人肯定不是一名普通士兵。阿德瑞斯托斯應該是一位將領或首領,是一個有身份和地位的貴族子弟。《伊利亞特》第二卷提到過一位來自阿德瑞斯忒亞的名叫阿德瑞斯托斯的首領,雖然此人不一定就是第六卷里的那位慘死在阿伽門農(nóng)劍下的英雄。但是,這位死去的阿德瑞斯托斯也完全可以是一位非王者或非首領級的人物,因為在荷馬史詩里,英雄不必總是或必然與王者和首領對等。以為英雄只能出身于豪門大戶,只能貴為王者或首領,是一種缺少文本支持的誤解。人們會很自然地以為英雄史詩講述的必然只能是高貴者們的壯烈舉動,但觀點的通行并不能保證它的正確。事實上,在荷馬史詩里,“英雄們”也指普通士兵,指對所有的參戰(zhàn)人員。有時,“英雄們”就如同“阿開亞人”、“阿耳吉維人”或“達奈人”一樣平常。《伊利亞特》以講述阿基琉斯的憤怒以及由此造成眾多英雄的死難開篇。沒有理由斷定這里的“英雄們”(亦即“英雄們強健的魂魄”)只能指王者或首領級英雄,而必然不能涵蓋普通士兵。進入第十五卷后,兩軍鏖戰(zhàn)的激烈程度達到了極致。忒拉蒙之子埃阿斯要求所有在場的阿開亞軍勇殊死拼搏,稱其為“阿瑞斯的隨從們”和“達奈(人的)英雄們”(hērōes)。顯然,hērōes在此突破了階層的約束,其指對主體當為激戰(zhàn)中的普通士兵。不知“兵痞”塞耳西忒斯(此人在《伊利亞特》第二卷里受過奧德修斯的毒打)此刻是否也在現(xiàn)場。如果在的話,那么他也應該在“英雄們”(或壯士們)之列,是一位與埃阿斯和其他阿開亞將領同舟共濟、并肩作戰(zhàn)的hērōs,盡管在實際語境里,士兵們的英雄身份必然是“集體”的,荷馬從來不會稱某一個普通士兵為hērōs。通過此類稱呼,詩人頌揚了普通人在戰(zhàn)斗中的積極參與,肯定了他們的作用。荷馬的英雄史觀突出貴族或首領級英雄們的業(yè)績,但經(jīng)常也不刻意抹殺士兵群眾的奉獻,并沒有不分場合地制造貴族與平民(或民眾)的對立。順便說一句,荷馬從來不用hērōes直接指稱作為一個整體的特洛伊人,盡管總的來說,即便用今天的標準來衡量,他的中立立場也不會受到太多的詬病。
至少在某些上下文里,士兵是平民英雄。或許,荷馬會贊同赫西俄德的觀點,亦即參加特洛伊戰(zhàn)爭的阿開亞將士們生活在英雄時代,他們是一個英雄的集體,從“理論”上來說,其中的每一個人都是英雄。然而,與之相關卻不應忽略的另一個要點是,荷馬并不熱衷于推崇單一的英雄主義;在贊美英雄的同時,他也有著強烈的平民意識。他非常清楚王者和首領與民眾(dēmos,δμοζ,laos,λαóζ)的區(qū)別,他的不當之處,在于未能完全避免用詞上的含糊,從而在某些上下文里可能給人們的準確解讀造成困難。索阿斯乃統(tǒng)治普琉榮和卡魯冬的國王,國民們(dēmōi)敬他,就像敬奉神明。誠然,民眾有時就是公眾,因此含帶“人民”的意思,不一定必然“排斥”社會的上層人士。或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特洛伊貴族(也是首領)普魯達馬斯竟在一次集會上不覺跌份地把自己當作一個普通人(dēmon eonta),或者說民眾或公眾中的一員。不過這樣的事例罕見。常態(tài)情況下,首領們不會稱自己為民眾(dēmoi)。依據(jù)上一段文字的分析,讀者朋友們或許會以為,既然民眾是英雄,他們就應該發(fā)揮英雄的作用,以英雄的姿態(tài)或身份行動。然而,這卻不是荷馬對問題的全部理解。他經(jīng)常會讓民眾或士兵群眾以普通人的身份發(fā)揮作用,以此彰顯他們的存在。在荷馬史詩里,民眾這層意思經(jīng)常內(nèi)涵在諸如“阿開亞人”和“特洛伊人”這樣的表示群體的稱謂里。一般認為,民眾的作用有限,他們無權參與決策,集會上只能通過叫喊表示心聲,贊同首領們的決斷。但是,不應忽略的是,民眾的叫喊可以包含話語,或者說言詞,因此可以表達明確的意見。發(fā)生在《伊利亞特》第七卷里的一件“小事”,應該引起我們的重視。青年英雄狄俄墨得斯慷慨陳詞,拒不接受特洛伊王子帕里斯開出的用于換取阿開亞聯(lián)軍退兵的條件,在場的全體阿開亞軍勇(詩人稱其為“所有阿開亞人的兒子們”)高聲呼喊,表示贊同。見此景狀,強有力的阿伽門農(nóng)對特洛伊信使說話,聲稱“阿開亞人的話語(muthon Achaiōn,μ
θον ’Αχαι
ν)你已親耳聽到,這是他們的回答,也是我所樂意做出的表示”。請注意,阿伽門農(nóng)不是說狄俄墨得斯的發(fā)言,而是說阿開亞人的話語“你已聽到”;說到“阿開亞人”時,他用了復數(shù)(主格形式當為Achaioi)。士兵群眾的muthos在此似乎顯得舉足輕重。除了塞耳西忒斯的犯上以外(此人的身份至今仍有爭議),《伊利亞特》里沒有士兵在集會上單獨發(fā)言,亦即公開站出來說話的見例,這或許部分地與他們所處的場景(即戰(zhàn)爭狀態(tài))有關。和平時期里,平民百姓應該是可以在集會上發(fā)言的。在伊薩卡,民眾不是因為在集會上踴躍發(fā)言,而是因為沉默不語,也就是說沒有勇氣站出來秉持公道、仗義執(zhí)言而受到了資深人士門托耳的嚴厲批評。
英雄史詩也講述民眾的作用,我們需要做的,是重視并恰當評估他們的參與方式。在荷馬史詩里,作為一個整體的民眾有時也走向前臺,但更多的時候(尤其在《奧德賽》里)則是在幕后發(fā)揮作用,參與史詩社會道德和價值觀的構(gòu)建,以他們的方式“掌控”著史詩人物的言行。談論荷馬史詩時,西方學者們會愿意強調(diào)命運(moira,aisa)對人物行為的制約,卻往往忽略了民眾其實也能發(fā)揮同樣的作用。赫克托耳之死既是命運預定的,也是他自己因為羞于聽聞民眾的議論而不愿退回城里的羞辱意識造成的,盡管即便在那時撤回城里,他也最終難以逃脫必將戰(zhàn)死沙場的命運。在荷馬看來,命運當然比民眾或公眾的議論強大。命運參與了史詩情節(jié)的構(gòu)合,民眾的作用也一樣。民眾經(jīng)常是史詩里的一個“隱形”角色。奧德修斯之子忒勒馬科斯說過,他已長大成人,已從別人(allōn)那里聽聞有關的講述(muthon),對求婚人胡作非為的“歷史”狀況有所了解。“別人”可能指家里的幫仆,也可能指家居以外,亦即左鄰右舍的伊薩卡民眾。求婚人的首領安提努斯承認,伊薩卡民眾(laoi)已不再對他們抱有好感,市民們會使用暴力,把求婚人逐出城邦。求婚人的另一位首領歐魯馬科斯使出渾身解數(shù),卻仍然無法將弦線掛上奧德修斯的強弓。盡管如此,他也不愿讓奧德修斯一試身手,坦言羞于聽聞伊薩卡男人女子的議論——人們會譏嘲求婚人無用,掛弦不成,反倒讓一個要飯的浪人(實為奧德修斯)輕松上掛弦線,一箭透穿整行鐵斧的洞孔。求婚人也知道人言可畏。民眾的譏辱沒有真的發(fā)生。然而,歐魯馬科斯的描述雖然只是基于假設,卻有著經(jīng)驗、文化背景和史詩敘事邏輯的強勁支持。一旦知情,民眾真的便會如此評說,譏笑求婚人的無能。民眾的參與出現(xiàn)在史詩人物的言行里,他們的目光就像宙斯的眼睛一樣,注視著人物的一舉一動,他們的話語鋒芒于無聲處勝有聲,實際上已經(jīng)在很大程度上被當成了制衡史詩人物言行的道德準則。
適當強調(diào)民眾的存在和作用,是因為他們的奉獻在以往受到了過度的忽視。我們的意愿當然不在于借“正名”之名,行矯枉過正之實,讓民眾的光彩有違詩人初衷地蓋過史詩里群星燦爛般耀眼的首領級英雄們。《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不是平民史詩,而史詩中閃亮登場的主角一般說來也不是作為一個整體的民眾。指出并適度肯定了民眾的作用以后,我們是否也應該著重談談史詩里的首領級人物,亦即那些名傳遐邇、家喻戶曉的英雄們。畢竟,荷馬創(chuàng)編的是英雄史詩。史詩里公眾熟悉的英雄很多,談誰呢?還是阿基琉斯。這是一位很有“說頭”的人物。阿基琉斯缺點很多,他的魯莽、任性、倔傲和火暴脾氣容易,事實上也已經(jīng)給人們留下不好的印象。然而,阿基琉斯也有優(yōu)點。除了廣為人知的英俊、勇敢和無人可敵的戰(zhàn)力外,他聰明、善良、敬神、有榮譽感。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這位希臘英雄還有較好的人文素養(yǎng),具備優(yōu)良的智性品格。小人物的作用容易受到忽視。有趣的是,大人物(阿基琉斯乃弗西亞王者,英雄中的豪杰<exochos hērōōn>)的優(yōu)點有時也會被偏見和認知定勢所埋沒,同樣有待于學者們擦亮眼睛,進行仔細的甄別。阿基琉斯并不需要有人替他平反或翻案,因為在公眾的心目中,此人從來不是一個反面角色(《伊利亞特》里幾乎沒有這樣的人物)。但是,知道得多一點總歸沒有壞處,而知曉這位品格多元的史詩人物的“另一面”,或許還會有助于我們提高對復雜問題的警覺感,嘗試用更加犀利和審慎的眼光看待并細致評估史詩里的其他英雄豪杰們,包括阿伽門農(nóng)、奈斯托耳、奧德修斯、普里阿摩斯、赫克托耳和帕特羅克洛斯的言行與人品。
阿基琉斯自小受過史詩人物所能有幸接受的最好的教育。他曾師從馬人里最具智慧的喀戎,精習醫(yī)術。我們知道,喀戎的學生中另有大名鼎鼎的伊阿宋和阿波羅之子、醫(yī)圣阿斯克勒庇俄斯。阿基琉斯乃阿開亞聯(lián)軍主將級首領中唯一懂醫(yī)的英雄。奧德修斯擅講故事,但阿基琉斯能歌,能像史詩詩人一樣高歌klea andrōn(κλα
νδρ
ν,人的榮耀,亦即英雄們的業(yè)績)。“歌”的難度應該大于“講”或“說”。生活在今天的人們不經(jīng)提醒或許不會馬上想到,在阿基琉斯征戰(zhàn)特洛伊的年代里,詩歌即為知識,能夠標示人的智性和品味。阿基琉斯是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這么說不一定非常貼切,卻肯定不是危言聳聽。或許是因為受到詩歌的陶冶,阿基琉斯頗有審美情趣(這一點也與奧德修斯相似),沒有與良知、同情心和人文精神絕緣。作為不共戴天的仇敵,他和特洛伊國王普里阿摩斯卻能忙中偷閑,于酒足飯飽之后互相凝視,贊慕對方的高貴長相。此外,與他的詩才不無關系的是,這位能征慣戰(zhàn)的英雄還是史詩里使用明喻次數(shù)最多,因而或許是最善于進行聯(lián)想的人物。不是說由于亞里士多德說過善用隱語(但隱喻也是一種比喻)是有天分的表現(xiàn)我們就必須高估阿基琉斯的智力,但此人的詩歌和語言才華不是我們可以信口開河,憑空編造的,書稿第十七章所列舉的大量事實表明,一位被定性為最“簡單”的史詩人物(有西方學者甚至稱其為childlike Achilles),其實同時也可能是一位最“復雜”的王者級英才。
在荷馬史詩里,阿基琉斯不以足智多謀著稱。但是,不以多謀善斷見長,并不等于缺少思力。知道如何排兵布陣,諳熟如何攻城拔寨(更不用說耍一點小聰明,比如說像工于心計的奧德修斯所做的那樣,誘使別人在寒冷的冬夜里主動讓出披蓋),不能代替對一些形而上問題的包含玄想的思考,二者所需要的是不同的“智慧”。阿基琉斯會思考,有較強的分析能力,他的某些言論相當精辟,典型地反映了史詩人物的人生觀,代表了他們認知命運的最高水平。小亞細亞是希臘智慧的重要來源地之一。正是來自魯基亞的格勞科斯,在《伊利亞特》第六卷里表述了詩人無疑十分欣賞的人生如同樹葉的觀點。然而,在與小亞細亞上層人士的話語交鋒中,阿基琉斯卻從來不處于丟面子的下風。魯卡昂的命運觀不如阿基琉斯的透徹,而他的父親普里阿摩斯,在阿基琉斯面前也沒能顯示出老人的智性優(yōu)勢,倒是像個年輕的后生,洗耳恭聽對方關于命運的侃侃而談。此事發(fā)生在《伊利亞特》第二十四卷里。在此之前,普里阿摩斯也對自己和家族的命運有過深沉的感嘆。但是,與阿基琉斯的精彩概括相比,他的見識流于平庸和就事論事,缺少提煉,沒有把問題放到“理論”的高度上來理解。可以想象,如果聆聽格勞科斯上述觀點(即人生如同樹葉)的是阿基琉斯,而不是更年輕的狄俄墨得斯,荷馬是否會讓阿基琉斯也說上幾句,背靠英雄自己“此生短暫”的生存體驗,富有詩意而又不失哲理地暢談一番。看不出詩人有意組織一次阿基琉斯與“東方”人的智力競賽。不過,假如他真的心存此意的話,我們要說在東西方之間的上述智力和觀念較量中是阿基琉斯,而不是經(jīng)驗豐富的奈斯托耳和能說會道的奧德修斯,為阿開亞人總體上勉強保住了不輸?shù)拿孀印?/p>
奧德修斯無疑比阿基琉斯更懂得如何為人處世,所知更多。然而,他卻不一定,事實上也真的不見得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比阿基琉斯聰明。阿基琉斯遠比他的特洛伊同行,亦即特洛伊人的主將赫克托耳通曉命運,也比己方將領中的任何人,包括多謀善斷的奧德修斯靈動,在體察人死后的精魂狀態(tài)方面略勝一籌。奧德修斯并不確知人死后會變成魂影(或虛影<eidōlon,εδωλον>)。在《奧德賽》第十一卷里,他需要娘親安提克蕾婭諄諄教導方始知曉靈魂的特性(女人和女神對他的教誨,是我們細讀《奧德賽》時應該把握住的一個要點)。相比之下,在《伊利亞特》第二十三卷里,也就是說早在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前,阿基琉斯即已知道靈魂(psuchē,ψυχ
)乃某種形物(ti esti,τι
στι),而人的影像雖然保留了死者生前的形貌,卻已失去了為人的實質(zhì),亦即人的心智(phrenes,φρ
νεζ)。阿基琉斯言簡意賅,用詞不多,卻提綱挈領,切中肯綮。若就這一點而言,安提克蕾婭的解答盡管更為周全和細致,卻似乎有忽略要領之嫌。由此可見,阿基琉斯的來世學知識優(yōu)于奧德修斯,與安提克蕾婭相比也似乎各有千秋。詩人沒有說明阿基琉斯所知的來源,但得益于上文提及的馬人喀戎的教授,或許不失為一種合理的推測。英雄阿基琉斯的智慧能在人類認知領域中的一兩個要點上超過以足智多謀聞名于世的奧德修斯,這會讓許多人感到震驚。中西方相關領域里的學者們均已比較習慣于推崇奧德修斯的智慧以及此人作為前哲學時代的哲學家形象(或者說a philosopher avant la lettre),有人甚至認為阿基琉斯只會沖沖殺殺,因此屬于過去的時代,而奧德修斯則富于智慧,勇于探索,因此可以被塑造成為一位新時代的英雄。奧德修斯勇于探索,一定程度上具備了后世哲學家的求知品質(zhì)。然而,阿基琉斯只會魯莽嗎?此人就那樣粗糙,那樣無可救藥地有勇無謀、缺少初樸的哲思能力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我們知道,命運和心魂及其狀態(tài)如何,也是公元前五世紀希臘哲人和悲劇作家們關心的核心命題。阿基琉斯的所知正是在這些方面領先于包括奧德修斯在內(nèi)的史詩英雄們,學理地與后世知識精英們的探討形成了不謀而合的對接。此外,上文說過,此人懂醫(yī),而醫(yī)術的科學化也發(fā)生在邏格斯大行其道的公元前五世紀。阿基琉斯沉溺于過去(福伊尼克斯顯然是有意識地把他的倔傲同比為前輩英雄墨勒阿格羅斯的意氣用事;附帶說一句,從文學史的角度看問題,作為一種敘事樣式,阿基琉斯的“歌”,也比奧德修斯的“說”更為古舊),但也面向未來,如果說這不一定是荷馬的本意,卻是他所講述故事中的某些精彩片段帶給我們的真切感受。
“序”,又作“緒”,意為“序言”,亦即簡要介紹作品內(nèi)容的文字。《文心雕龍·詮賦》云:“序以建言,首引情本。”劉勰所論關涉賦的寫作,其中“序”的含義與今人的理解或許不盡相同。由于采用了以點帶面的策略,書稿中大量的信息內(nèi)容在本自序里實際上并無只言片語的提及。即便是已經(jīng)談到的幾個要點,也是淺嘗輒止,難免顧此失彼,流于浮光掠影。好在凡是點到的內(nèi)容,書稿的相關章節(jié)和注釋里均有較為詳盡的論述,所引文獻資料均盡可能標明出處,以備讀者稽考。荷馬史詩內(nèi)容豐富,博大精深,西方學者對它的研究堪稱歷史悠久,功底深厚,成果汗牛充棟。對此視而不見,無異于坐井觀天,掩耳盜鈴。令人高興的是,國內(nèi)學者近年來知難而上,做出了相當大的努力,成果的學術含金量正在不斷提高。本書稿只是涉及荷馬學中的若干課題,遠沒有囊括全部。許多復雜而極富挑戰(zhàn)性的問題未作深究,一些重要的領域甚至尚未涉足。我的研究仍在進行之中,希望三五年內(nèi)能在其他方面有所著述。當然,面對浩瀚的知識海洋,我們都只能是如牛頓所說的在海邊的沙灘上揀拾貝殼的小孩子。比之知識的穩(wěn)定品格和博大胸懷,個人的所知實在算不得什么。能夠?qū)憰l(fā)表文章,當然很好,爭取高質(zhì)量地完成研究項目,也是我們奮斗的目標。但是,書和文章畢竟只是“形式”,而不是“本質(zhì)”。在文字和它的載體背后應該,也必定會有一種更為厚實,更能耐久的集氣質(zhì)、精神、人文素養(yǎng)和價值評估為一體的觀念化“事物”,那是什么?除了書、文章、日常生活、是非評判、政治傾向、道德水準、科技關懷和形而上的叩問,哪里是學者的歸宿?尊重學術一般狀態(tài)下的中性品格,切實把握住它的本己要義,獨立思考,深入鉆研,公允立論,穩(wěn)健創(chuàng)新,孜孜不倦地尋覓學術與生活的符合個人秉性同時也不推卸社會責任的契合點——我不知道別人是怎么想的——在我看來,上述指項應該都是原則,其核心要旨關乎之前提及的觀念化“事物”和學者的人生“歸宿”。有鑒于此,主張完整和全面理解這些原則,就不是一般對從業(yè)規(guī)范的宣講。毋寧說,這么做其實是在鄭重其事地強調(diào)治學的根本,著意于探討怎樣才能把我們的本職工作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