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性的枷鎖(毛姆精選集)
- (英)毛姆
- 3570字
- 2023-08-21 14:41:16
十一
第二天早晨,菲利普被一陣叮叮當當的鈴聲驚醒的時候,吃驚地打量了一下他的那個小隔間。這時,又響起一聲喊叫,他這才想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你醒了嗎,辛格?”
小隔間的隔板是拋光的油松木,正面掛著一幅綠色門簾。那個時候極少考慮通風的問題,窗戶總是關得緊緊的,只在早上打開一會兒,給宿舍里透進點新鮮空氣。
菲利普從床上起來,跪在地上做禱告。早上寒氣逼人,他有點哆嗦;但他大伯曾教導他,穿著睡衣做禱告要比等穿戴整齊以后再做,更能被上帝接受。這并不讓他感到意外,因為他已經開始意識到,他是一位更喜歡讓祂的信徒們吃苦受罪的上帝的造物。然后他就開始洗漱。宿舍里有兩個浴室供五十個寄宿生洗澡之用,每人每周可以洗一次澡。平常的洗漱就在一個臉盆架上的小面盆里完成,這個臉盆架,再加上床鋪和一把椅子,便是每個小隔間里所有的家具。孩子們一邊穿衣,一邊快活地閑聊。菲利普豎起耳朵來聽著。又一陣鈴聲響起,大家都跑下樓去,各自在教室那兩張長桌后面的長凳上坐好。沃森先生走進來坐下,后面跟著他妻子和幾個校役。沃森先生念起禱文來頗有威儀,那如雷鳴般的聲聲禱告,就像是針對每個孩子個人發出的威脅恐嚇。菲利普滿懷焦慮地聽著。隨后,沃森先生又選念了《圣經》中的一章,校役們魚貫而出。不一會兒,那個衣衫不整的年輕校役端進來兩大壺茶,第二趟又捧進來幾大盤涂著黃油的面包片。
菲利普的胃口歷來就比較弱,面包上抹的那層厚厚的劣質黃油簡直讓他反胃,不過他看到別的孩子都把那層黃油刮掉,他也就有樣學樣。他們都有罐頭肉之類的自備食品,是他們放在個人的玩具用品箱里帶來的;有的還再添一樣雞蛋或培根的“加菜”,沃森先生從這上面可以賺一筆外快。在沃森先生問凱里先生要不要也給菲利普來一份“加菜”的時候,凱里先生回答說,他覺得不該把孩子給慣壞了。沃森先生對他的話頗為贊同——他認為對正在長身體的小伙子來說,再沒有比面包和黃油更好的食物了——但有些做父母的就是過于嬌慣自己的孩子,堅持要給他們“加菜”。
菲利普注意到,“加菜”給這些孩子額外掙得了幾分臉面,于是就打定主意,等他給路易莎伯母寫信的時候,也要求給自己來一份“加菜”。
早餐過后,孩子們都到外面的操場上去溜達。走讀生們也陸續到校了。他們的父親或是當地的牧師,或是兵站的軍官,要么就是住在這座古城里的工廠主和商人。不久,上課鈴就響了,孩子們全都成群結隊走進課堂。課堂由一個巨大的長條形房間和里面的一個小套間組成;大房間的兩頭由兩位教師分別教授第二、三班的課程,小套間歸沃森先生使用,他教第一班。為了表明這所學校是附屬于國王公學的預備學校,在每年的授獎演講日[34]和成績報告單上,這三個班都被正式冠名為預科高班、中班和低班。菲利普被安排在低班。他們的老師叫賴斯,是個面色紅潤、嗓音悅耳的年輕人;給孩子們上課時活潑而風趣,時間過得飛快,一轉眼就到了十點三刻,要讓大家都到外面去休息十分鐘了,菲利普都感到很吃驚。
全校的學生都鬧哄哄地沖進了操場。新入學的學生照吩咐來到操場中央,其他學生沿墻分立在左右兩側。他們開始玩起“逮豬”的游戲。老同學從一堵墻跑向另一堵墻,中間的新同學就設法抓住他們:如果有人被抓住,就念一聲咒語“一二三,豬歸咱”,那個被抓的孩子就成了俘虜,反過來幫新同學去抓那些還沒被抓的人。菲利普看到一個男孩跑過來,想要抓住他,可他一瘸一拐的,根本就抓不住人家;那些來回跑的孩子看到他這兒有機可乘,全都直接跑向由他把守的區域。其中有個男孩靈機一動,干脆模仿起菲利普笨拙的跑動姿勢。其他孩子一見之下都哈哈大笑,然后全都學起了第一個男孩的榜樣,圍著菲利普怪模怪樣地瘸著腿奔跑,尖著嗓門又叫又笑。他們陶醉在這種全新的娛樂帶來的歡快之中,樂得氣都透不過來了。有個孩子故意絆了菲利普一下,他就像平常摔倒那樣,重重地跌在地上,把膝蓋都磕破了。他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他們都笑得更歡勢了。一個孩子從背后推了他一下,要不是另一個孩子一把拉住了他,他肯定又摔倒了。大伙兒光顧著拿菲利普的殘疾來取樂,把原來玩的游戲都給忘了。其中一個孩子更是發明了一種怪里怪氣、一步三搖的跛行動作,讓大家覺得特別滑稽可笑,有幾個孩子甚至都樂不可支,笑得在地上滾來滾去了:菲利普則完全被嚇傻了。他不明白他們為什么要這般嘲弄于他。他的心怦怦亂跳,氣都幾乎透不上來了,他長這么大,還沒受過這么大的驚嚇。他呆若木雞地站在那兒,任由別的孩子圍著他奔跑,模仿他,笑話他;他們沖他喊叫,要他去抓他們,但他一動都不動。他不想再讓他們看到自己奔跑的樣子。他拼盡全身的力氣,強忍著不哭出聲來。
突然間鈴聲響了,他們都成群結隊回到教室。菲利普的膝蓋在流血,而且他衣冠不整、渾身是土。有好幾分鐘時間,賴斯先生都無法控制班上的秩序。他們仍然對剛才那套新奇玩意兒興奮不已,菲利普看到有一兩個同學還在偷偷打量他的腳。他把腳縮回到板凳底下。
下午,孩子們要去踢足球,菲利普吃過正餐往外走的時候,被沃森先生叫住了。
“我想你不會踢足球吧,凱里?”他問他。
菲利普羞得漲紅了臉。
“不會,先生。”
“很好。你最好也到球場上去。這么遠你還是能走得到的,是不是?”
菲利普不知道球場在哪兒,但他還是回答了一句:
“是的,先生。”
孩子們在賴斯先生的帶領下正要出發,他一眼瞥見菲利普并沒有換衣服,就問他為什么不去踢球。
“沃森先生說不用去踢球了,先生。”菲利普說。
他邊上圍滿了孩子,都好奇地看著他,菲利普感到一陣羞恥。他垂下眼皮沒有言語。別的孩子替他作了回答。
“他有一只畸形足,先生。”
“哦,我明白了。”
賴斯先生還很年輕,一年前剛取得學位,他一下子感覺很尷尬。他本能地想對菲利普表示歉意,可他又害臊得說不出口。他粗聲粗氣地喊了一句:
“那么,孩子們,你們還在等什么呢?快點走吧。”
有些已經走了,剩下這些看熱鬧的也三三兩兩地出發了。
“你最好和我一起走,凱里。”老師說,“你不認識路,是不是?”
菲利普猜到了老師的善意,喉頭涌起一陣哽咽。
“我走不太快,先生。”
“那我就很慢地走。”老師說,微微一笑。
就為這一句體貼的話語,菲利普一下子就對這個紅臉膛的普通年輕人產生了巨大的好感。他頓時不再感到那么難過了。
可是在晚上,回到宿舍都脫了衣服上床以后,那個姓辛格的男孩從他的小隔間里溜出來,把頭探進菲利普的小隔間。
“哎,讓我看看你的腳。”他說。
“不。”菲利普回答道。
他趕緊跳上床,蓋上被子。
“不許對我說‘不’字,”辛格說,“快來,梅森。”
隔壁的那個孩子正在角落里探頭探腦,聽到這話就溜了進來。他們朝菲利普走過來,想把他身上的被子掀開,可他緊緊地抓住不放。
“你們干嗎老纏著我不放?”他叫道。
辛格拿起一把發刷,用背敲打菲利普緊抓住被子那只手。菲利普大叫起來。
“你干嗎不乖乖地把腳伸出來給我們看看?”
“就不。”
絕望中,菲利普握緊拳頭,打了那個折磨他的孩子一拳,可他勢單力薄,那孩子抓住了他的胳膊,開始把它反扭過來。
“哦,別,別,”菲利普說,“你會把我的胳膊扭斷的。”
“那就待著別動,把腳伸出來。”
菲利普抽噎了一聲,倒吸了一口氣。那孩子又使勁扭了一下他的胳膊。實在疼得無法忍受了。
“好吧。我給你們看。”菲利普說。
他把腳伸了出來。辛格仍舊攥著菲利普的手腕不放。他好奇地看著那只畸形足。

菲利普把腳伸了出來。
“真讓人惡心。”梅森說。
又一個孩子也跑進來看熱鬧。
“哎喲。”他厭惡地說。
“哎呀,樣子真怪。”辛格說,做了個鬼臉,“它是不是很硬?”
他用食指尖碰了碰那只腳,小心翼翼的,就仿佛它是個有自己生命的怪物似的。突然他們聽到樓梯上傳來沃森先生沉重的腳步聲。他們趕緊把被子扔還給菲利普,兔子一樣一溜煙跑回自己的小隔間。沃森先生來到了宿舍里。他只要踮一下腳,就能從懸掛綠色門簾的橫桿上方看到里面的動靜,他朝兩三個小隔間里張了張。孩子們都安然躺在床上。他就熄了燈,出去了。
辛格在叫菲利普,但他沒有應聲。他用牙緊咬住枕頭,不讓別人聽到他的嗚咽。他哭并不是因為肉體上的疼痛,也不是因為他們硬要看他的腳給他帶來的羞辱,而是在生自己的氣,因為他受不住折磨,竟然自愿地把腳伸了出來。
此刻,他感受到了人生的苦難。在還是個小孩子的他看來,這種不幸肯定會永遠持續下去,沒有盡頭了。不知什么原因,他想起了愛瑪把他從床上抱起來,放到他媽媽身邊的那個寒冷的早上。在此之前,他還從沒想起過這一幕,可是如今,他像是重新感受到了挨著母親的身體,被她摟在懷里的那種溫暖。突然間,他迄今為止的人生經歷都不過是一場幻夢:他母親的去世,在牧師公館的生活,以及這兩天在學校里的不幸遭遇,明天一早醒來,他又會重新回到自己家里了。他想著想著,眼淚也慢慢干了。他實在是太不幸了,這一定只是一場夢,他母親還活著,愛瑪很快就要上樓來睡覺了。他睡著了。
可是第二天早上,把他叫醒的依然是那叮叮當當的鈴聲,他最先看到的,仍舊是他小隔間懸掛的那幅綠色門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