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利離開了記錄室，臉上帶著微笑，步伐悠閑輕松。她向另一個正等著迎接新靈魂的司官告別，然后朝一扇門走去。她只是要去做自己的事，而這沒什么不尋常的。

但是，一種無休止的焦慮啃噬著她的內(nèi)心。會不會有人問她要去哪里？會不會有人跟著她一起去？會不會有人向?qū)徟泄賵蟾嫠袨楣殴郑窟@些擔憂每天都困擾著薩利，但是……她得到的回報非常高。

并沒有人阻止她。

沒有人問她要去哪里。

薩利悄悄穿過大門，徑直走進了一個明亮歡快的空間。墻壁是淡綠色的，有幾扇大落地窗，可以看到窗外充滿陽光的溫暖世界。有一面墻上畫著動物和五顏六色的花朵，都是出自薩利之手。角落里有一個大衣柜，靠墻放著一張嬰兒床，床邊有一把用舊了的搖椅，但大部分空間都很空蕩。這是一個秘密地點，家園里的其他司官都不知道，只有一個靈魂知情。薩利走進去時，那個靈魂抬起頭來。她坐在地板上，周圍散布著丟棄的玩具，正試圖安撫一個哇哇大哭的嬰兒。

“啊，你來了！”

“杰茜卡，一切都好嗎？”

“不，一點也不好。今天他就是不肯安靜。我看托比是想你了。”

在那一刻，嬰兒轉(zhuǎn)過頭，看到了薩利。有那么一會兒，他很開心，雙眼亮晶晶的，但接著他的下巴顫抖起來，又開始哭個不停。他伸出胖乎乎的小胳膊，顯然是想要抱抱。

薩利對他下巴上的口水和鼻子周圍的鼻涕毫不在意，急忙上前把他抱起來。

“啊，托比！可憐的小寶貝！想我了嗎？很抱歉，我得照顧新來的靈魂。這是一份重要的工作。我也很想在這里陪著你，我的寶貝。”

托比還不到六個月大，不可能聽懂她的話，但當薩利溫暖、悅耳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時，他便安靜了下來。他拍了拍司官的肩膀，還拍得很用力，然后他把頭垂到她的肩膀上，開始用牙齦咬薩利那件寬松外衣的接縫處。

“你只是來看看，還是……”杰茜卡的眼中充滿了希望。

“你可以走了。”薩利說，“我留在這里。”

“太好了。”杰茜卡松了一口氣，然后面露難色，“不是我不樂意照顧他……”

“只是有些時候比較輕松，有些時候比較難。”薩利替她說完，“我明白。”

杰茜卡笑了笑。她的目光落在托比身上，托比正慢慢地閉上眼睛，他的小手緊抓著薩利那被口水打濕的外衣。

“他現(xiàn)在看起來是那么平靜。他很高興你回來了。”

“我很高興能回來。”

“好吧，那明天見了？”

“明天見。”薩利同意道。她猶豫了一下，在杰茜卡走到育兒室門口時，她叫了她一聲：“你知道，我很感激你。當我不能在這里的時候，知道他很安全，有關(guān)心他的人在身邊，對我來說意義重大。”

“不客氣。”杰茜卡的笑容溫暖又真摯，可接著，那笑容從她的臉上消失，眼睛里還流露出了一絲謹慎，“他怎么會在這里？”

“什么意思？”

“他為什么不和別的孩子一起在托兒所里，等著父母有朝一日來到家園接走他們？”

薩利頓時感覺到一股寒意蔓延到自己的全身：“你答應(yīng)不過問托比的情況。你也答應(yīng)過不把他在這兒的事告訴任何人。”

薩利生性不喜歡發(fā)脾氣，也從不憎恨別人，更不會訴諸暴力，但此時她的話語中暗含著明顯的威脅意味。她自己也聽到了，甚至為此感到羞愧，但對托比的擔心超越了她想收回這句話的沖動。

“我不會的！”杰茜卡向她保證，“我從沒有對任何人講過托比的事，以后也不會，只是……我當他的保姆這么久了，只是有點好奇。他和其他孩子在一起不是更好嗎？待在其他孤兒身邊，對他不是更有好處嗎？小寶寶們在一起，可以交交朋友。”

薩利深吸一口氣，提醒自己不要把嬰兒抱得太緊。小寶寶現(xiàn)在睡著了，但對包圍著薩利身體的緊張有點不滿。

“我只是……”薩利情緒激動，喉嚨像是堵住了，無法繼續(xù)說下去，“我實在于心不忍。我觀察了他很多年，我看到其他寶寶都與他們的媽媽團聚了，只有他一直在等待。盡管他還很小，但在我看來他已經(jīng)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知何故，他就是明白。在這種情況下，有誰能不奇怪媽媽為什么不來接自己呢？”

薩利凝視著杰茜卡，她的眼中閃爍著懇求的光芒。

“那他的媽媽為什么不來接他？她不知道嗎？還是她不想要他？”

“她并沒有來這里。”薩利簡單地說，“你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嗎？”

“不太明白。”

薩利咽了口唾沫，沉思著。這種事向來都是秘而不宣的。不可以讓靈魂知道禁錮他們的鍍金籠子是如何運作的。靈魂若是對此有疑問，就要帶著溫暖的微笑，提醒他們在這里是多么的安全舒適。而現(xiàn)在，薩利居然主動向杰茜卡提起了這件事。

但那個靈魂已經(jīng)證明了自己是值得信賴的。她一直保守著薩利的秘密。

“要是父母不在，嬰兒就不能長大。如果嬰兒在人間夭折了，就會被帶到這里，但他們不能長大，只會保持原樣，等待著父母來找回他們，再把他們撫養(yǎng)長大。”

“這我知道。”

“有時候就很幸運，嬰兒來到家園沒多久，父母就會來接他們。也許是幾天或一個月。可其他時候也許需要數(shù)年。”薩利停頓了一下，緊緊地擁抱了一下托比，“甚至有時候會相隔幾十年。”

杰茜卡心生憐憫，雙眉緊皺在一起，藍色的眼睛里閃爍著淚光。

“他等了很久了？”

“托比夭折的時候，他的媽媽只有17歲。如今再過幾天，她就102歲了。”

杰茜卡的手慢慢地捂住了嘴，然后她皺起了眉頭。

“那他的父親呢？”

薩利搖了搖頭。

“有時候，父親不被批準帶走孩子，除非能得到母親的同意。托比就是這種情況。”

“但為什么……”杰茜卡說著說著，忽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啊。可憐的孩子。他們母子都很可憐。”她走回房間中央，輕輕地把一只手放在睡著的托比的背上，“她會要他的，對吧？有沒有媽媽不想要回自己失去的孩子？這種情況發(fā)生過嗎？”

“她肯定想要自己的孩子。”薩利向杰茜卡保證，“她很快就會來這里找回他的。”

想到這里，薩利的胸口傳來一陣劇痛。她很清楚這一天就要來了，她曾經(jīng)盼著時間快點過去，這樣托比就能和母親團聚，她每晚都在為托比祈禱，但她內(nèi)心有一小部分自私的想法，希望人間的時間能慢一點。她想多要幾天，再多幾天。

“等他的媽媽接他走了，我會想他的。”杰茜卡說，“但這是最好的結(jié)果。”

是的，薩利心想。這是最好的辦法。

“再見。”杰茜卡輕輕地揮了揮手，過了一會兒，門在她身后輕輕關(guān)上了。

薩利把托比抱在懷里，朝搖椅走去。她慢慢地坐下來，以免吵醒托比，然后輕輕地把他挪到胸前更舒服的位置。她前后搖晃著，開始低聲哼著曲子。托比滿意地扭動了一下，伸出小小的手指緊緊抓住薩利的拇指。

是的，薩利心想。這是最好的結(jié)果。他需要和母親在一起。但不是今天，不是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