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桃仙兩千余年的記憶中,陸清元不僅是從那結界后走出來的生靈,也是這青城山內,至今他唯一見到的一個從那地界出來的生靈。
這也正是過往這些年來,每當陸清元來尋他時,他總會主動體貼地將自己本命樹上蘊藏靈力最豐厚的稀有精核桃果,拿來招待對方的唯一原因。
以龐大根系耳目坐看俗世滄桑變幻兩千余年,桃仙深知只有和此山血脈最為特殊、武力神通最為強悍的異獸交好,才是他彌補自身先天武力不足,獲得強大保護傘的最佳選擇。
只不過在桃仙看來,陸清元這把保護傘雖然強大,但過去這些年來,表現得也太過于生性恬淡、游離世外,總是軟噠噠地收束著,極少撐開,絲毫沒有強橫異獸縱橫世間,爭強好勝的嗜血秉性。
原本青城山脈面對這次人族戰火波及的大劫,桃仙對他已并不指望什么了。
他明白,自己是不能去主動找陸清元訴說乞求此事的。
按這位的悠閑性子,若非心甘情愿,誰也無法強行將他這柄大傘架起來撐開使用。
幸而是這尊山神在天命安排下牽扯入了其中,今日主動尋來這里,竟是決定主動支棱了起來,承擔起自己作為青城山君的庇護責任。
……
離開桃峰時,桃仙給了陸清元一支開著一朵粉紅桃花的曲折樹枝。
那是從桃仙本體桃樹上折來的。
陸清元將之別扣在右耳上,只要走在桃仙根莖遍布的地方,都能憑此隨時和對方交流。
他按照桃仙在耳畔的指引,重新走上了自己當初來時的路,孤身朝著青城山以西的山腹深處而去。
但對于沿途路線卻是一片陌生。
他的確已不記得自己當年是從西邊那片烏云陰影之地走出來的了。
十三年前,他初次醒來時頭腦一片渾噩,仿佛經歷過一夜宿醉般迷?;煦纾谏钌絻裙铝懔愕睾鷣y游蕩了半日。
當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竟已變成青毛大猿猴后,他甚至又在溪邊驚悚得昏厥過一次。
此后他只得選擇坦然面對現實,一直在陽光照耀,果樹茂盛,大量異獸出沒的“繁華”群峰間求生活。
……
隨著往西深入,整個青城山上空原本晴朗的天色開始漸漸黯淡,沿路所能遇見的生靈也愈發稀少。
不知過了多久,路途兩側的險峻山峰已經開始變得寸草不生,僅有冷灰色的陡峭石崖起伏。
嗚嗚山風在谷壑中吹過,仿佛前往地獄的渡輪吹響了啟航的笛聲。
陸清元置身在這陰森昏沉的環境中,竟沒來由地產生了一股激動地熱血澎湃之感,連帶著腹內堆積的電丸也比以往更活躍了幾分,窸窣震顫跳動了起來,這讓他有些難以理解。
很快,當兩側石崖消失,腳下路途已經變成了一片黃沙漫漫的曠野,天際也已無法再看見半絲陽光,厚重若山的烏云堆疊在頭頂,扭曲盤旋,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旋渦,就仿佛一只上蒼的神秘巨眼。
沙野之上,旋渦之下,自天際高懸,筆直垂落下了一道巨大的碧玉色簾幕,將前路分割阻攔。
陸清元停下腳步,駐足在砂礫曠野中,仰頭遠遠看著那面氣勢恢宏的“幕布”,頓時感覺自己這龐大的異獸之軀在它面前,也不過是一只不起眼的螻蟻。
“這就是桃仙你所說的結界么?”
凝視了數眼后,他在心頭小聲詢問道。
但耳畔的桃花卻寂靜無聲,先前給他指路的桃仙已經失去聯系,說明此地沒有桃仙的根莖存在。
陸清元低頭,用巨大的腳趾在沙地中往下鉆探摳搜,夾出了一沓干枯焦脆的死根。
果然,桃仙的根莖不僅沒能穿過前方這片碧玉幕布,甚至連靠近存活的能力都沒有……
沙、沙、沙——
他凝神,警惕地邁步,朝著碧玉幕布慢慢靠近。
沿途的沙地深陷而下,他竟還踩出了不少被掩埋在此的枯骨。
有青城山中的各類異獸尸骨,甚至還有大量風干成了木乃伊般的人類尸骸。
以及散發著絲絲靈意的刀劍法器……
‘桃仙說,自從他出現后,從沒見人族修士闖入過這里,那么這些尸骨,是在兩千多年前就已在此了?’
陸清元垂眸看著沿途種種怪象,心中愈發感覺此地神秘異常。
人族修士體魄千錘百煉,非同凡骸,兵器同樣有靈,在這干冷的黃沙死地保存幾千年并不稀奇。
稀奇地是,這些散落在沙地中的古老兵器竟然有不少還有著自我靈性。
當感知到陸清元路過時,居然毒蛇般從沙地中突然蹭蹭躥出,蹦跶而起,跳躍著悍然攻向他的腳踝,膝蓋……
噼啪——
陸清元體表被動地流竄過一陣電流。
蹦跶起來的刀劍,甚至還有僧人敲木魚的小捶,全數跌落在地,仿佛被電暈了的魚蝦,一動不動,在風中漸漸碎成齏粉,化成了砂礫。
陸清元沒去過多理會這些雜物,而是徑直走到了碧玉幕布前,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伸手,接近,觸摸……
當巨大手指觸碰到幕布的瞬間,他感覺體內那股澎湃躁動的力量受到牽引,開始和幕布交流。
旋即,眼前一道白芒閃過,碧玉幕布上蕩漾開了一圈波光,竟然自動地裂開了一道縫隙,緩緩延伸成一道門的形狀。
佇立門前,無法看清門后的世界,只能看見一團耀眼的月白色光暈。
‘果然,桃仙說的沒錯,這地方,對我并沒有任何拒止……’
察覺到這結界的確對自己無害后,陸清元心頭暗暗松了口氣。
接著,他抬步邁入了門后。
下一刻,眼前的世界急劇變幻起來。
空間仿佛是光流旋渦一般飛速運轉,強烈的白光刺激得陸清元短暫地失去了意識。
待回過神來,眼前世界已然徹底改變。
一輪白玉般的巨大圓月高懸于空,銀白月色亮如光漿,流淌揮灑在一座無比恢弘的青色巨城之上。
此刻,陸清元所在位置是在青色巨城中央上方的一處祭壇上。
他可以清晰地辨別出,腳下陣紋遍布的祭壇是由青銅鑄成,包括周圍的城墻亦是。
這座恢弘青城,竟是一座青銅古城……
縱目看去,青銅巨城綿延不見盡頭,城中寬闊的街道縱橫交錯,四通八達,無數高大且精致的樓舍亭臺錯落有致,城中隨處可見一堆堆金色的沙丘。
但,唯獨不見任何活著的生靈……
有的,是滿城可見的尸骸……
歷經數千年,這些尸骸籠罩著的衣袍下,已然只剩下了一副玉白色的光滑骨骼,或堆疊在城池街頭,或高插在城墻銅槍上,或匍匐在亭臺邊緣,一片凄慘景象……
就連這處高臺祭壇旁,也凌亂散落著上百具尸骨……
而這些骨骸的輪廓,居然也是猿猴模樣,和現在的陸清元別無二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