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閣道。

蜀炎兩軍在崇山峻嶺間持續(xù)了數(shù)月的攻防惡戰(zhàn)終于落幕。

這一夜天色格外的明朗，星月落下，整個世界一片銀白。

銀白如畫的起伏山巒腳下吹著輕柔的夏風(fēng)，臭氣熏天，上萬繳械投降的蜀兵正在大炎軍卒的監(jiān)督下赤膊挖坑，掩埋戰(zhàn)死未來得及收拾處理的尸體。

其余營帳之中，終于成功平叛獲勝的大炎軍卒卻是垂頭喪氣，閉口不言，僅除了重傷的士卒在哼哼痛嚎。

他們此行西征的主帥，鎮(zhèn)國侯趙御霆戰(zhàn)死了。

但卻并非是戰(zhàn)死在沙場，而是死在了數(shù)百里外的青城山外。

趙御霆的長子猛虎營統(tǒng)帥趙虎將軍已經(jīng)第一時間親自前去青城方向查勘過出事現(xiàn)場。

但卻僅帶回了死訊，并未帶回遺體。

更多詳情，他們也無法得知，在這群龍無首的時刻，眼下各種猜疑正在軍營之中發(fā)酵彌漫，人心惶惶。

主帥營帳內(nèi)。

模樣平平，年齡三十出頭的趙虎一身赤紅甲胄，高坐在趙御霆生前的軍椅上，正在一顆明亮如星的夜明珠旁提筆寫信。

一天之內(nèi)接連喪失了父親和弟弟的他，神色平靜得讓人看不出任何喜怒。

他與趙蝶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其母是趙御霆的發(fā)跡之妻，他的模樣更多的便是傳承自母親，包括修行天賦，雖是嫡出，但卻因修行天資平平，在這實力為尊的大炎一直被那位少年天驕弟弟壓著風(fēng)頭，無意間便奪走了本該屬于他這侯府長子的一切榮耀，包括父親趙御霆的關(guān)注。

他就仿佛是在繁華殿堂角落唯一的一塊不被人注意的陰影中長大，這也養(yǎng)就了他喜怒不形于色，刀劍皆匿藏于胸的陰沉性格。

“趙虎將軍！你可曾調(diào)查清楚，侯帥和趙蝶將軍究竟是殞于誰人之手？可是劉豹那廝所為？”

忽然間，一個身形魁梧的獨眼將軍披堅執(zhí)銳，和二十余軍官齊齊涌入了帥帳中。

來人是蒼狼營的先鋒左護(hù)周沉山，在蒼狼營僅屈居于趙蝶之下，是那位天驕弟弟生前最為寵幸的心腹親信。

他開口詢問的語氣并不如何和善，更像是在質(zhì)問辦事歸來，卻未能對他及時通報情況的下屬。

他所說的劉豹，正是從前的西蜀侯爺，今日劍閣道蜀兵潰敗后，大炎軍一直未能找到劉豹和其親信的蹤跡。

那位天驕弟弟不僅模樣雄雌難辨，某些個人喜好也是。

他生前對于這位左膀右臂的親近，可不僅僅是精神上的。

因此，這也令周沉山在軍中養(yǎng)成了某種恃寵而驕的狂妄性格。

趙虎原本是打算等明日柳軍師從蒼陽城趕來與他商議后，再下令召集這幫人來商議。

而此刻，周沉山如此急不可耐地披甲執(zhí)銳，攜帶蒼狼營與其他擁護(hù)擅闖帥帳，已是嚴(yán)重違抗大炎軍紀(jì)。

趙虎心頭清楚，對方之所以這樣做，是擔(dān)心夜長夢多，這是想趁此人心惶惶的混亂時刻，在今晚就掌控住大炎軍的帥位。

按照軍職遞補，本該他接掌帥位，但實際論軍中擁護(hù)，對方靠著趙蝶的名頭，的確要掮交得比他多不少，完全可以以勢壓人，強接帥位。

而作為大炎軍主帥的身份班師回朝，即便是有著鎮(zhèn)國侯戰(zhàn)死在外的這一層遺憾之喪，但他也是后續(xù)接受神皇親自接見與嘉獎的第一人。

如此豐盛的勝利果實，對軍中掌握大量人脈的周沉山來說，誘惑太大了。

“不是劉豹，是青城山中的不明妖獸所致?！壁w虎并未抬頭看對方一眼，而是一邊神色沉穩(wěn)，波瀾不驚地專注于寫著手中書信，一邊淡淡開口回答。

“什么？青城山妖獸？趙虎將軍莫要欺負(fù)我等不諳修行，隨口胡言誆騙我等！”周沉山頓時不悅，鼻孔里發(fā)出一通嗤笑。

“就是啊，趙蝶將軍可是天驕榜第九的英才，侯帥更是修為高深得可怖，這蜀地有什么妖獸能害得了這兩位？”

“趙虎將軍莫非是未能查明清楚？”

旁側(cè)，周沉山的擁護(hù)將領(lǐng)紛紛開口，語氣要比周沉山好些，但好得也并不多。

趙虎嘆息著，搖了搖頭，放下筆，將書信放入桌上的一個巴掌大的黃金爐子內(nèi)，再放入一枚玉白色的小石頭，手中氣機涌入，爐子內(nèi)燃起了一股玉白色的火焰。

火焰中，黃金爐子內(nèi)壁閃爍起了一圈淡金色的陣紋，書信焚燒完畢，爐子里卻沒有留下任何灰燼，干凈如洗。

這是大炎軍中傳遞機密訊息的陣爐。

做完這些，趙虎才站起身，從腰間摸出一個儲物袋，倒出了一根V字形狀的焦黑物體，扔到了長桌上。

“是侯帥的雷鳴槍！”

“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

眾人湊過去低頭細(xì)細(xì)辨別了會兒，紛紛瞠目結(jié)舌。

趙虎道，

“我細(xì)查過了，是被法器以外力砸擊，和雷電灼擊所致?！?

“青城山下村落的百姓也說，白天有將軍闖入山中殺人，引得青城山君出面庇護(hù)村民，前后出山斗法了兩場?！?

“他們口中敬奉的那位青城山君，便是前些日子，以雷電將我軍中密探電得尸骨不存的野猿?！?

“周左護(hù)，這信息，本將軍可調(diào)查得足夠清楚？”

周沉山面色一抽，怔了怔，倏地朗聲道，

“青城野猿！吾必殺之！定為侯帥報仇雪恨！”

“諸位將軍，立即隨我集結(jié)兵馬，血洗了那青城山！”

說著，周沉山轉(zhuǎn)身便要率領(lǐng)眾人離開。

旁側(cè)的幾位擁護(hù)卻開始面色閃爍，有些踟躇不定。

能將那位第五境結(jié)丹大成，且修行過天雷神宗無上秘法，還有雷鳴槍這等至寶在手的趙御霆殺得尸骨不存，神槍變形的野猿，他們能血洗青城山？

是用他們自己的血嗎？

這幫人并不知曉，周沉山打的主意是，今夜大軍若是隨他調(diào)動，那便讓他在大家心中坐實了接任統(tǒng)帥的地位。

至于到了青城山，要不要進(jìn)攻，那還不是聽他的指揮么？

然而，周沉山心頭正如此得意盤算著，剛氣勢洶洶地轉(zhuǎn)身邁步走了兩步，營帳還沒來得及掀開，便突然感覺脖子后一陣發(fā)涼。

他轉(zhuǎn)頭看去，視線卻突然往下掉，天旋地轉(zhuǎn)，接著就失去了意識。

營帳內(nèi)，那龐大的身軀抖了抖，獨眼頭顱咚咚滾落在地，斷頭腔子里噴出的血柱將灰布營帳刷出一片殷紅。

“未得召喚，攜兵刃擅闖帥帳者，死罪?！?

后方，趙虎單手成刀，掌上閃著縷縷銀白電光，停留在空中，他語氣依舊平靜，先斬后判。

嘩啦啦——

其余眾人猝不及防，頓時驚愕得屏息，面面相覷了兩眼后，立刻伸手握住了腰間的刀。

“爾等此刻若是懸崖勒馬，可活?！?

“但若是對本將軍出手，即便我身死，爾等可曾想過，出去如何對外邊的數(shù)萬兄弟交代？”

“更別提，我已經(jīng)給熾靈城神皇殿下送去了秘信，稟明已經(jīng)正式接手統(tǒng)帥職責(zé)，你們該多想想，在熾靈城的妻兒?！?

“奉我為主，便可相安無事回京都領(lǐng)取戰(zhàn)功和榮耀，若是動手，爾等必會株連家人?！?

趙虎看著幾十柄陷入思索中的軍刀，目光冷淡。

咚咚咚——

很快，眾人棄刀，陸續(xù)跪下，以示忠誠。

“嗯，回去吧，把這尸體帶上。”

趙虎點頭，招了招手，隨即緩緩坐下，開始寫另一封書信。

眾人惶恐不言，趕緊拎著周沉山的尸體和頭顱垂頭匆匆離去。

軍帳后方，以秘符隱藏氣息的幾個手持刀斧的將軍也終于走了出來。

“虎帥好厲害的謀算！”

“竟真被你給料算到了！”

“呵呵，我一直聽軍中兄弟說，這周沉山的父母給他起這名字，就是希望他小子這輩子能沉氣如山穩(wěn)，卻沒想到，到死都如此沉不住氣！”

這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猛虎營的將軍一邊松了口氣，一邊稱贊道。

趙虎沉默寫字。

他早料想到了周沉山今夜會沉不住氣，刻意回來后便在帥帳避而不出，便是為了引誘對方犯錯，好名正言順按軍紀(jì)在蒼狼營和其余諸將領(lǐng)面前鏟除掉這位好弟弟趙蝶留下的寵臣，豎立他的軍威。

如此一來，便能徹底收攏凝聚對方的勢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