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在清湯寡水的家里接待陳逸東。房子清湯寡水，是陳子延砸家的直接后果。

陳逸東厭倦老套的寒暄，樂得跟父母聯通視頻電話，讓父母在視頻里跟伯父寒暄。他陪堂弟在陽臺。

東拉西扯，氣氛放松，話題漸漸滑向陳逸東想說的那一個。

陳子延啄一口電子煙，熟稔地吐出一個個圈。

陳逸東自己不抽煙。江湖傳言很多上海男人不抽煙不喝酒，愿意下廚房做家務，并非空穴來風。

陳逸東一回頭，一串煙圈直撲他面孔。他連忙目視前方。

“延延，你想過以后嗎？”

陳子延忙著耍帥吐煙圈，顧不上說話。

“以后，你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你父母考慮考慮。”

陳子延吐完了口中的儲備，茫然道：“啥意思？”

“你現在跟……叫尹蝶是吧？你現在跟尹蝶戀愛，伯母已經表示過反對。要是有一天，你把尹蝶娶進門，尹蝶能給伯母好臉色看嗎？”

陳子延大腿一拍，抑揚頓挫地“哦”起來：“可算明白我媽為啥反對到底了，原來是怕自己被報復。哈哈哈哈，哥，聽君一些話，勝讀十年書啊。”

陳逸東心想尹蝶就那么好嗎？他的表情出賣他的心。陳子延看后笑了，表情有點羞澀：“女人跟女人，差別大了。不光白天差別大，晚上關了燈也……”

陳逸東心念炙熱地動了一下。他想起蔡頤有時候心血來潮時的別樣熱情。身后越洋視頻里傳來陳媽的說話聲，陳逸東覺得不適合跟堂弟深入討論一樣不一樣的問題，于是木然地瞪著遠方。

陳子延也望著遠方。嘴角翹得很高，目光很迷離。明顯沉湎于一場回憶。

伯父的視頻尬聊恰巧此時結束。伯父拿著陳逸東的手機走到陽臺。三個男人商量哪里吃飯。陳逸東正心煩意亂，他明白他目前絕無可能勸說堂弟回心轉意了，忽然聽見伯父問堂弟：“中午小蝶一起吃午飯嗎？”

陳逸東心里一驚一喜。喜的是能親眼見見把堂弟迷得魂不附身的女子，驚的是怕蔡頤事后知道他和小三一起吃過飯。落在蔡頤眼里，這實屬太給小三臉了。

“我打電話問問她。”

趁陳子延給尹蝶打電話，伯父滿臉喜色地給尹蝶做背書。

伯父說東北嫁過來的兒媳婦啥事都好說話，唯獨在感情上太較真兒。逢上陳子延應酬晚歸，她便糾纏不休，掰扯不清，陳子延不說出個子丑寅卯，就沒完沒了，半點情商沒有。

而尹蝶就不一樣了，尹蝶是做生意的，頭腦活絡，眼色靈活，松弛有度，從不在細枝末節上糾纏不休，很獨立，反而招人喜歡。

“東北女人剛起來吃不消。還是本地女人精神上合得來。”伯父總結陳詞。

陳逸東沒想到，做了半輩子上門女婿的伯父也會用地域區分人。

“她做什么生意？”陳逸東問。

伯父停頓，回：“她開了一家美甲店。”說完，趕緊補充，“別看門面小，生意老好。畫一雙手，價格可不便宜！”

陳逸東內心哀嘆：伯父的偏心，已經掩飾不住。

陳子延臉色尷尬地走進來，撓頭道：“她，她有事走不開。”

伯父或許不知，陳逸東心里跟明鏡似的，一定是他上次冒失打電話，得罪了尹蝶。這女人大概心眼兒又小又多，沒準還睚眥必報。陳逸東打算從這方面找證據，當突破點。

伯父提議去小區對面的黑土地風情飯店吃鐵鍋燉大鵝。陳逸東客隨主便。吃午飯時，伯父對黑土地風情飯店的菜量和二人轉表演贊不絕口，夸實在，地道。

陳逸東有意往王小芒身上引。蔡頤曾說過王小芒心眼實在，為人處事不耍滑頭。

陳子延只顧著鼻尖冒汗地大快朵頤，學歷高心思細的伯父聽出陳逸東話里話外在變相夸贊王小芒。

伯父頓了頓，開口：“不是我這個做公公的硬要插手兒子的家事，只是，已經遇見尹蝶了嘛。已經遇見了，說明是上天注定的緣分。

誰能改變天注定的命運呢？

所以延延也就是順勢而為而已，不存在惡意出軌。我是理解我兒子的。”

陳逸東內心被伯父的神奇邏輯震驚得魂不附體。之前多少還有點心虛的陳子延，忽然就挺直了脊梁。

現在陳逸東相信，他絕無可能說服堂弟了。

飯后，陳逸東借口受妻子蔡頤所托，要去看看王小芒和孩子。孩子陳家總要要的吧？抽個人陪他去看孩子總說得過去吧？

說到孩子，眼前的這對爺兒倆一致沉默。

最終陳子延開著尹蝶的車，載陳逸東去見王小芒。

陳子延在樓下，不肯下車，更不肯上樓。

陳逸東拎著蔡頤準備好的東西，爬上三樓見王小芒。印象中王小芒有一雙黑黝黝的、水葡萄一樣的大眼睛。

敲門。

門吱扭打開。

露出的，依然是辨識度很高的大眼睛。

上次見面是婚禮的時候。那時候大眼睛里盛著少女對未來生活的幻想，神采奕奕。

此時，大眼睛里只剩下悲傷與苦難。

房間內，小孩的衣服、玩具凌亂地隨處擺放，餐桌上放著吃了一半的快餐，窗簾半拉，室內灰暗。

陳逸東像是一腳踏進貧民窟。

事實上，伯母娘家是當地的望族，伯父是那個時代為數不多的大專生。堂姐陳紫燕夭折前，他們也曾夫妻同心，把小家建設得欣欣向榮。命運轉折之后，他們及后代的生活，明顯在走下坡路。

王小芒沒有發胖，可能是現在的生活太沉重，她后背有點駝。她的普通話依舊是帶著輕微東北腔兒的字正腔圓。嫁到淮安的這兩年，沒有改變她的口音。

王小芒知道陳逸東會來，只是不知道周六周日中的哪一天，什么時段來。一不小心，真實的生活就被迫展示了一回。

好在，在王小芒心里，陳逸東雖然姓陳，因為蔡頤的緣故，算自己人。

王小芒是個要強的東北姑娘，她忍著苦水，輕描淡寫說別的。等陳逸東起話頭。

然而陳逸東此番來，并沒有說動陳子延收心，因此也避重就輕。倆人的話題，不知不覺轉向孩子。

小立夏堪堪一歲，像媽媽，也有一雙漂亮至極的眼睛。因為頭發輕微卷曲，立夏漂亮得像個洋娃娃。

陳逸東覺得匪夷所思，要是他有個這么漂亮的女兒，他女兒奴當定了。

陳逸東小心翼翼把立夏抱在懷里。1歲的立夏目光清澈，羞澀拘謹。過了一會兒，她按耐不住好奇，開始摸陳逸東的下巴。神情也從拘謹遲疑，變成開心。

突然，小立夏開口。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