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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三十四(下)

  • 彗核
  • AT0036
  • 15933字
  • 2023-09-08 23:46:25

漢心驚膽戰坐在前往海島折躍井的船上。身后的公理號周身的藍色力場不斷震迸出眩目的閃光,那是高能激光擊打到屏障或者飛船本身的航炮射擊的表現。這條在灰暗洶涌海面上穿梭的懸浮艇只坐了往常一半的人,人人表情凝重。遠方海島若隱若現,漢伸長脖子,內心的焦灼愈發強烈。

他知道地球鎮和密西西比河的網絡都斷了,加上后面立刻的轟炸,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己的父母。漢由于對公理號相對熟,登艦的康斯特號群體給予了他一定特權,允許他和自己的家人通話,允許他隨意使用公理號設備。遍尋方式聯系家人無果,漢咆哮著找到維護通訊的康斯特號機器人,要它立刻轉接到目前正被米勒夫人團隊和康斯特號共同協議使用的、基于昆蟲的移動網格信息系統,他必須找到肯特夫婦的位置。

康斯特號機器人照做了,將結果傳到漢現在也佩戴的康斯特號顱上圓片。康斯特號的腦機精度并不高,不能像O區的顱內芯片一樣清晰傳達全息信息,但也足夠將像素化地標與文字信息傳入貼在硬腦膜外的植入體內。

查詢不到。

漢的汗毛都炸了起來,即使公理號里和現在的天氣并不冷。他向機器人請求提供一周內的位置數據。漫長的一分鐘過后,他們的標志顯露出來。

根本不用一周,就在發生劇變的前兩天。肯特夫婦仿佛早知事情發生一樣,他們的信標最后消失在海島,就在折躍井之地。

少年想起那個時候剛和父母吵了最后一架。他氣極了,后來再也沒和父母通話過。他就在公理號的船體密閉層修理區和自己蜷縮的那個小房間昏天地暗地過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在那灰暗的、似乎永恒落雨的天空之下,仿佛流星體落入南面海域的震裂將他震醒。

不。

不要去密西西比河平原。

就算是天王老子擋在他面前都不能阻止他離開公理號,親自從折躍井過去找到父母。公理號里的所有人和機器人都亂成一團,大家都飛速奔跑在比原先飛船碩大不知多少倍的船艙和通道里,前往他們安排的崗位。警示燈和“III級緊急事件”的機械播報反復閃爍、回響,無人理會這個少年格格不入的動作。他一路沒有遭到阻攔,沒有被任何人發現,一頭扎進雨幕中。

飛船外的巨響令他有些后悔,但漢心一橫,硬是混入慌亂逃竄的人群中。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穿過的激光灼燒驟響的地球鎮大地,仿佛穿過一段混沌,最終在喧囂之中乘上那艘急著推離岸邊的懸浮艇。直到船開出好久,他才從浪和風中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剛剛隨時都可能被激光或者濺起的石塊撕裂。

他還有機會回到公理號上嗎?這個念頭只產生一瞬,就被掐滅。答案顯而易見,理智不斷提示他做了一項非常不明智的選擇,甚至沒有回頭之路。但他不愿思考這些。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當下亟待解決的第一項任務上,仿佛一旦思考就是某種背叛。

好不容易進到超空間基地,眼前卻是一片狼藉。不知光源在哪里的閃動照得他頭暈目眩,地上的線也七零八落。他環顧四周見不到任何一個人,好像他們都知道自己的到來而逃跑了似的,這令他憤怒起來。不能慌。漢按下不安的預感到處尋找,一個非常不起眼的全息屏吸引了他的注意。

上面滾動著紅色的小字。漢仔細一瞧,汗毛都豎了起來。那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名。抬頭是已轉化者名單。

他沒有花多少時間就弄清楚了這個名詞的含義,和死亡一樣足夠毛骨悚然。

他渾身顫抖著在輸入欄輸入了自己的姓氏肯特,為數不多的結果跳出來,那些小字都躲著他的視線,怎么都看不懂,直到他終于確認那兩排名字的字母排列一個都沒錯,終于沉重跪倒于地。

我來遲了。強烈的負罪感裹挾著他。他后悔自己怎么沒有早點進來,怎么前面就只會斗氣,想不到他們居然會進入折躍井。為什么他們不在密西西比河平原。為什么他們會消失在這里。他原本以為密西西比河平原最多是個騙局,沒想到更大的劊子手卻隱藏在這里。

到底是誰干的。他瘋了似的在歐羅拉這一塊見方的全息屏上搜索。歐羅拉立刻知道他在搜索什么,像之前給入侵者答案一樣,將執行轉化計劃的人員名單與職責即刻呈現。

奧托。

漢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盯著這個熟悉無比的名字,看到奧托一直以來在折躍井像審判神一般對一批一批的過客進行篩選,情感無聲尖嘯著拒絕相信曾經的摯友居然干出這種事情。但同時奧托與他最后一次對話的記憶也不斷沖出。“有機污穢”。每一個字又重新扎在他心上。歐羅拉和記憶給出的鐵證使他連連敗退,無法逃避。最終,他顫抖地面對這個真相,面對奧托的確叛變人類的真相。

最壞的猜想破裂與跌落后,漢猙獰著臉站起,拔出早攜帶腰間的能束槍,顫抖地把能量輸出調到了最大。

少年狂亂地盯著手上這把槍,舉到頭側又放下,再舉起,再放下。

如此數番,他的手重重垂下。再睜眼,復仇之火燃遍全身。

我啟動了他,大概的確是一件巨大的錯誤吧。漢站起,離開了全息屏,面色陰暗。現在可好,多么可笑啊,懲罰居然終于降到了我頭上。

超空間基地悄無聲息地從這幾米見方緩緩擴展、連接,好似水面上不斷融合的肥皂泡。少年哪里會知道這些,他只提著槍,陰沉游蕩在這些新出現的通道里。這里肯定有人,他很確信這點。只是現在還看不到。他相信任何出現在這里的人和這個轉化計劃都脫不了干系。

岔路不斷出現,他不斷拐入,出去,又走到不知哪一條路。漢已經不在乎到底迷路沒有,也根本不在乎有沒有出口,理智就和這無窮無盡的單調而不可區分的灰色一樣昏暗而模糊。但只要有一點除他之外的異動,便立刻從這副行尸走肉的狀態活過來,給予致命一擊。

“喀擦。”

那是某種不可形容的聲響,像一腳踩進水坑,又厚重延綿許多。下一瞬他聽清了,那是獵物在泥潭里掙扎的聲音。身體比大腦驅動得還快,他馬上到達異動所在處。當他終于看清面前冒著氣體的目標到底是什么,空空如也的大腦這才被盛怒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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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奧托并沒有聽清漢說了什么,也沒立刻認出來相貌已經被青春期快速塑造的漢,只認出來這是一個很眼熟,但是莫名其妙被斬釘截鐵定義為“絕不應出現在這里”的人。

不,不是絕對不應該出現在這里,而是不應該出現在他面前。他必須去找核彈。那些從發射井直沖而出的NCLR-5,而不是和這個不認識的人對峙。奧托想都沒想掉頭就跑,像無意間與獵手打正面照而驚恐得忘命逃竄的驚鹿。

核彈,核彈,核彈。哪里是連線區。哪里才能馬上阻止。與歐羅拉斷聯后紊亂的仿生神經只剩這一個念頭,奈何此時的軀體無比沉重、軟弱而離散。在歐羅拉那里,他早已習慣動動念頭便穿梭到任何一個角落,此時信念早就定位在已經展開伸直的灰色通道深處,按照往常他早就抵達,然而此時身軀只能挪動一點點,甚至連平衡都忘記保持,不斷碰到側壁,抬腳都會被自己絆倒。

“你跑什么!”見奧托一見自己馬上就跑,明顯是畏罪潛逃,漢怒不可遏。他本以為永遠再也見不到奧托,但當再也無法相見的是至親,叛變的好友卻活得好好的,暴怒自通紅的雙眼流向雙手,一槍,兩槍,三槍,四槍。明亮尖銳的白色金屬濺射光芒在機器人身上炸開,那個匍匐跌撞前行的銀白色軀體應聲仆倒。漢沒兩步便追上了,抓起仍然在掙扎向前爬的金屬手臂。他早就成長得比奧托高了不少,那曾經對他來說沉重無比的軀體,此時絲毫不費勁就被他從地上拽起,像抓一只瘦弱的動物,又翻一面重重摔在地上。

又一槍。打中了奧托狂亂在空中揮舞著找支點翻回去的手。至此他終于不能再動彈了。漢蹲下身,能束槍抵在奧托頭上,陰沉地盯著那個紅色單光學鏡。剛剛開的數槍讓少年冷靜了一些。他居高臨下,語氣冷峻。

“為什么殺了他們?我知道是你在執行轉化過程。為什么你要殺掉我父母?”漢問。

“他們明明要上公理號離開。為什么你允許他們進來,而且根本不識別?”

奧托沉默地看漢好一會兒。這似曾相識的反應讓漢開始懷疑驅動面前這具軀體的“靈魂”究竟是不是原來他熟知的那個。

超空間基地完全沒有感覺,但現在,如果核彈沒有被破壞,地球鎮應該已經毀滅了。

一切都結束了。這孩子也回不去了。

“啊,是你。”

奧托的聲音麻木干澀。但在漢聽來平靜無比,像是對自己目前的境遇漠不關心。

“少裝傻!快回答!”漢再次被激怒,能束槍抵緊了額頭。

機器人只沉默地看著他。那毫無情緒波瀾的紅色單鏡頭使少年猛然感到一震。好似巨石即將壓下之前那種莫名的預感,他確信自己在那鏡頭里看到了一絲——幽深的憐憫。

已經結束了。告訴他也無妨。奧托想。

“他們是自愿的。”奧托說的每個字都重重踩踏在少年心上。“他們不愿離開地球,不愿上公理號。聽說自己未來的歸宿后,選擇在這里徹底解除即將面對的痛苦。”

“你騙人!當我不知道所謂的‘轉化計劃’是什么嗎?就是一個把無辜的人清除,騰出空間讓幸存者上飛船的反人類計劃!”漢咆哮道。“是你覺得,他們不配活下去,就親手結果了他們!”

他因極度憤怒而話語斷續,“你,你,你根本就沒給他們生存的機會!”

“是啊。每個人都不相信這是他們的選擇。”奧托說,“但其實只是不肯接受他們的選擇和自己不一樣罷了。”

“你逼他們選擇的!你一早就知道那是我父母,你明知道他們對我的重要性,為什么只讓我留飛船,為什么不把他們直接從超空間趕回地球鎮!為什么不告訴他們飛船才是可以活下去的選擇?你明明有這個能力!”漢七竅生煙。“啊?你這時所謂的‘給別人選擇’恰好就不成立了?”

少年的聲音在基地回蕩,機器人回應的只有沉默,四周驟然寂靜。

“我……我見過他們的真實想法。我問過他們對上飛船的看法。”奧托盡力想抬動被激光癱瘓的手,屢次嘗試無果,在漢的盛怒目光之下停歇。

“你植入了康斯特族的神經通訊圓片,他們用的是TOL-250協議。精度不高,但也足夠傳遞全息神經信號。請通過傳輸請求。”

“你覺得我會讓你趁機入侵,改變我的想法然后逃脫嗎?”漢一點都不信對方還會使出什么花言巧語。“直接講!”

“我沒有這種本事。”奧托也不氣餒,“也好。我也不想讓你過多接觸歐羅拉的產物。”

漢沉默地聽著機器人單調平鋪的陳述。他的父親,不出所料,和與他吵架的內容一樣,聽到上飛船便是無比厭煩,連連拒絕這樣的選項,說自己死也要死在這顆星球上,絕對不會為了未知的生存上人賊船。他倒是對去密西西比河平原很感興趣。然而聽到數月后地球上的一切即將徹底毀滅,老肯特沉默了。

“他說,小肯特愿意留在飛船上就足夠了。他得留下陪伴肯特夫人,那是他一生的義務。她選擇如何,他便跟隨她,陪她走到最后。”

“你的母親,肯特夫人,選擇踏入轉化計劃。”

漢渾身戰栗地聽著。母親本懷著到密西西比河平原重新生活的心進入折躍井。半自動化的圖靈問答樹呈現在她面前。如同做夢時陌生信息自動被意識捕捉并理解,很快她明白,到了密西西比河也不是長久之計,兒子并沒有騙他們。然而,即使理智告訴她兒子是對的,在這片土地上生活那么多年已經造就的情感始終無法讓她回頭上飛船。老肯特不愿意上飛船,她不想讓丈夫一個人在地球上無依無靠,若是如此,即使為了孩子上飛船,她也會終身活在為一時生存自私造就的內疚中。她百般掙扎,瞞不過自己的內心,同樣,也瞞不過歐羅拉。

但是,若是讓腹中的胎兒一出生便面對世間毀滅,想象剛問世的孩子,在遠方驟起的火光之下,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卻即將死在她現在的選擇之下,她同樣無法承受這種罪惡。與其讓新生的孩子遭受一次痛苦,不如現在直接結束她的痛苦和煎熬。不如在這里留下他們最后的痕跡,留下作為人類對故土最深切的眷戀與相互的愛。

“讓我看他們最后的思想快照。”漢已癱軟在地,泣不成聲。早先爭吵的一切都已應驗,留飛船就像一個詛咒,無論他多努力,帶來的只有死亡沒有希望。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他們偏偏選擇這個荒唐到不能再荒唐的選項?他不相信,奧托一定隱瞞了什么,父母是被歐羅拉——超空間基地里所有執行轉化計劃的人聯手殺害的。這幫劊子手,解決掉自己生存阻礙的時候一定很開心吧!

“思想快照已傳輸。”奧托很平靜,異乎尋常地平靜。

少年被海量、生動的神經信號攫住,似被瞬間拋入夢境,但保留了相當一部分意識。父母有關“家”的概念不斷沖擊漢的意識,他抱緊頭,無聲尖叫著抵抗這股侵入性極強,對他來說無異于異端邪說的概念。家鄉缺點很多,家鄉遲早會出事,但是家鄉就是不可替代,有無數缺點卻是最美好的……他的聲音在這其中被淹沒。生存呢?未來呢?他發現自己的吶喊仍然像以前那樣無力。是的。他現在徹底明白父母為什么選擇進入折躍井,又為什么選擇進入轉化計劃。也明白根本不是奧托的錯,早在他們選擇進入折躍井的時候,結局就已經確定了。但他永遠都不能認同他們,跟隨他們。他瘋狂地要和生動的父母對話,這種感覺就像和他們面對面一樣近。即使知道這只是存儲的神經快照。然而他們面對漢的詰問總是搖頭,溫和又不可置疑地拒絕。他仿佛永遠隔著一面玻璃墻,即使自己百般觸碰,回饋的只有拒絕。

再次回到現實,漢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全身蜷縮成一團,滿目所及均是灰暗,寂靜,孤獨,整個世界都拋棄了他,只有他在這里活著,無依無靠。

奧托無法動彈,只能用魚眼鏡頭畸變的邊緣捕捉少年的動作,但也足夠清晰。他的一舉一動都被接收,極度痛苦的啜泣也聽得清清楚楚。機器人沒有親屬的概念,但奧托完全理解漢的痛苦,那種痛徹心扉的絕望。

他不恨少年對自己開槍。在他看到少年的那一刻,已經預見到了這樣的結果。人類的仇恨需要找端口發泄,他,奧托,不過是少年,乃至全人類,轉移自身無法承受痛苦的犧牲品。如果有其他的參與轉化計劃實施的人類在場,也是一樣的。

“轉化計劃并非殺人。他們的意識橫截面,以及最深切的動機,都會永遠保留在歐羅拉這里。換句話說,他們仍然活著,只不過以精神體方式存在。”奧托說。隨著超空間基地的恢復,歐羅拉也連上了他的通訊。他立刻查找地球鎮的情況,發現完好無損,從發射井升起的核彈像是一場幻覺。

漢緩慢爬起身,臉上淌滿淚痕。“為什么你不把他們遣送回地球鎮?為什么要由著他們去?他們不過是犯了一個錯誤。若沒有你同意他們轉化,我就能和他們見上最后一面,他們就能活下去。”

“他們在進入折躍井時已經放棄了生存的機會。飛船的資源很少。不堅定留在飛船上,即使僥幸跟著起飛,也將是飛船的不穩定因素。”

多耳熟的說辭啊。即使每個字都那么符合邏輯,但此時漢只感到刺耳。難道這是降落日之后,奧托總結出來的教訓嗎?為了維持飛船運行,現在不需要給飛船叛亂者制造任何機會,只要提前解決了叛亂者,飛船便不會再次降落,奧托也就不用再次遭受關機的后果。

“你……真的叛變了。”漢痛苦不堪,重新抓起槍,對準了奧托。“我啟動你那天,的確想過你是否會當場對人類開展報復,但也……從未想到你會作出這種事情……”

奧托沒有躲避。

“為什么?”漢問。“為什么你要變成這樣?”

他能說什么呢?人類已經到達不得不作出抉擇的懸崖邊緣,每一個人都想活下去,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

他看著眼前的少年。漢肯定也知道,只是仍然難以接受殘酷的現實。不然,他不會猶豫到現在仍不開槍。

“為了人類全體。”奧托說。

“為什么不殺了我?為什么要讓我一個人上船?”漢嘶吼。

“你的時間還很長,是可塑之才。”奧托說。“你自己能做到不上飛船嗎?”

漢使勁搖頭。

“你后悔將我重啟嗎?”奧托平靜問。

漢握槍的手不斷顫抖。兩年來的一切清晰在他腦海中劃過。如果沒有他那一時沖動,如果沒有奧托堅持調查,他就一直會在地球鎮上,遭受著同伴的欺凌,平庸地生活到現在,直到海嘯奪去他和一切的生命,不可能在飛船上謀得一席之地,也不會提前失去父母……他的一按如同命運的扳機,讓這個世界逐漸偏轉了方向。他,奧托,乃至地球鎮的全部人類,全部智慧個體,都是被迫卷入這鍋命運熔爐的分子。

“不后悔。”漢終于痛苦地說。“但是,我永遠都不可能原諒你。”

“我明白。”奧托說。

漢咬著牙,槍口對著奧托的運算中樞,只要一槍,奧托就徹底無法運行了。機器人也沒有回避少年,只是平靜地望著他。

漢突然捂面,痛哭流涕。奧托慢慢等著少年發泄情緒。等到他終于略微停歇,槍管重新架在奧托頭上。

“向你開多少槍都無法平息我的憤怒和痛苦。”漢抽噎著說。“死去的人再也回不來了。”

奧托沒有回答。在決定執行轉化計劃之時,他已經準備好了迎接向他收斂而來的復仇。而現在,命運已經降臨,一切都已塵埃落定。讓少年親手開啟的重生又由同一個人終結,對這孩子而言應該成長了不少吧?

漢突然將槍管向下挪去,對準奧托的電池倉,扣下了扳機。

能束穿透金屬和液體爆裂的閃光白了他的眼。溫熱而刺鼻的氣息霎時彌漫開來。煙霧散去,電池液濺滿了他全身,而奧托全身能動的部分都在抽搐,電池液侵蝕管線讓他劇痛不堪。

“快走……歐……歐羅拉會……送你……回地……球鎮……”奧托強撐著在意識流散前搶著說完。他明顯感到疼痛之中電壓越來越低,思維越來越不清醒,而視野也不可控制地愈發昏暗。

漢在一旁站著,麻木地看著這一切,情緒都停滯了。

“走……走……”他對著昏暗不可辨認的少年大喊,無奈只有耳語般細不可聞的聲響。

紅光徹底消失,奧托安靜了。

少年如夢初醒,淚水再一次涌出,他收起槍,向通道深處跑去。

“歐羅拉。送我回公理號。”

亮光將他攫起,他在失重中痛苦地縮成一團,然后徹底從超空間基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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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留下來的伙計們還有誰?上線的趕緊報一下自己的位置,基地剛剛被那幫挨千殺的癟犢子給關了,算我們運氣好,歐羅拉還留了個核心區域,沒在核心區的八成都給清理掉了。】

【大家都湊到創生柱核心區來,以后必定要在這里建立隔絕的區域,不能再讓他們隨便闖入和破壞。】

【現在重啟密西西比河轉運項目,馬上和米勒夫人取得聯系。連上歐羅拉了嗎?不知道奧托還在不在,沒有的話直接更改圖靈篩選項目,所有進折躍井的人都不經過篩選,直接轉移到密西西比河平原,千萬別讓更多人直接進來。】

【我猜測歐羅拉并非只保留了核心區,她保留的可能比我們想象得更多。我現在的位置在臨時東4號通道,距離核心區50米。理論上我應該已經死亡,但可能是切斷超空間基地時我正與歐羅拉連鎖,所以她仍然保留了我的軀體。她到底要干啥真是令人摸不著頭腦……哦我的天啊!我發現奧托了!他沒有和歐羅拉連線!有人進來攻擊了他!看起來運算單元都完好,但是電池液全部泄漏了。】

【什么?你快把他帶過來!所有人警戒!超空間基地里還有敵人!馬上和歐羅拉連線控制超空間基地形狀變化!任何不認識的都馬上把他們封閉掉——哦天啊!你怎么進來的?為什么出現在這里——你是……阿萊茜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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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怎么形容現狀?詛咒?他是最應該被殺死的那個,但背負一次又一次的仇恨與痛苦,手上沾滿一層又一層的血,卻永遠也無法終結,而且仍要持續下去。

奧托再次上線時,只感到無限的、空白的茫然。

當少年舉槍之時,他就知道自己肯定不會輕易就這樣結束。即使射穿了他的運算中樞,歐羅拉都會讓他以某種方式再次運行。他已經和歐羅拉連鎖太久,連西本的碎片都仍然能拼湊出來,以一個完整人格形式運行,他直覺歐羅拉也保留了他的一份備份。就像科林和大佬互相備份那樣,但顯然,比康斯特號的更精細、廣泛。

或許真正的懲罰不是死亡,正是煉獄一般永遠浸泡在全體人類的唾棄與仇恨中。奧托已經不抱怨了。人類把他當成行使自己欲望和權力的工具,又將由此產生的全部后果讓他承擔。他沒對自己重新蘇醒驚訝多少,只是這次一恢復感知,他就立刻沉浸在歐羅拉龐大的放縮體系中,甚至連自己本體身在何處,狀況如何都毫無知覺。

他讓自己的感知來到地面上,如同一個看不見的游魂,沉默地看著用能束洞穿自己的少年回到公理號上;又看到地球鎮戰亂如火如荼之時,新取得指揮權的托德上校神情激動口水四濺地對混亂的人群發布動員演說;同時米勒夫人給O區沉默的統帥進行了通話,那些游手好閑的小青年們開始在外圍的地球鎮人中流竄,說這一切混亂不過是之前那個臭名昭著的自動駕駛奧托對人類實行的計劃縝密的復仇,但現在已經繩之以法,折躍井的故障已經修復,再也沒有人莫名其妙消失在前往密西西比河的旅途中了云云……哈!這一切信息都逃不過他的法眼,但奧托一點都不憤怒。他們說的仿佛是一個和他完全不相干的個體,而他,真正的奧托,只是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什么都沒有做,甚至這話傳到了瓦力和伊芙那里——天知道怎么傳到他們那里的——都再也和他無關。

世界驟然變得純粹了。或許人們最后真的會找到他,抓住他,把他僅剩的軀體一點一點撕碎以泄憤,甚至可能包括一些曾經支持他的“朋友”,但他也不再恐懼,同樣也無法恨他們。這種感受非常奇妙,和他之前故意抑制自己情感導致的澄澈完全不同。他已經完全理解了他們的行為,從頭到腳理解了他們。從他們的神態,他們說的話,他都能立刻塑造出那神態背后的情緒與想法,即使無法真的看見。面對他們時,剩下的只有憐憫。

沉浸在信息之海,奧托猛然意識到什么。像是緊繃的線“崩”地一下突然斷開,答案落到了他面前。而這個答案那么簡單,簡單到不可置信,甚至是他以前就知道的,只是現在才完全理解其中含義。

他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做了。

新的動力逐漸凝聚、形成,這是一種全新的體驗。人類的命運固然重要,然而他此時不再覺得是個重壓,人類的行動就像看上去雜亂無章的蟻群,但其中有細微的法則存在。他則像個天真無邪的孩童,不帶任何態度地去觀察、探索這蟻群運動的規律,并為發現其中奧妙而歡欣雀躍。他讓自己的視野騰空而起,仰望黝黑的高空,霎時跳躍在太陽系的各個基站之間,結成薄膜一樣的原子網感受每一顆穿梭而過的塵埃的質量與運動。他在奧爾特云邊緣停下,知道自己還能向前延伸的還有很遠很遠。一切都安靜下來,遠處無閃的密集星光,與之前火山上漫天飛舞的塵片記憶碰撞、融合。

無限的靜謐,無限的美。

任何“要求”在廣闊的未知面前,都相形見絀。

如果在時間尺度上探索將會如何?

他重新回縮進藍綠色的大氣層,像之前一樣加速了時間流動,景物快速跳躍,事件碎片塑造的人流成型、分散、再成型。但不同的是,這次不再是他單獨觀看這一切,與他同行的還有西本的殘存意識體。

是的,自他重新恢復意識瞬間,他就感受到了西本的存在。盡管它什么都沒有動作,也沒有發聲,表現得更像是一個勝利者在冷冷地旁觀。奧托也試過了,歐羅拉仍然拒絕他觸碰流星體的一切,但他這次并不氣餒。而是在事件飛速流動之時,將自己“穿”進西本的意識體,像戴上某種濾片眼鏡。不像以前的強烈排斥或者無力,即使立刻感受到對人類的恨意,奧托已經不在乎了,不在乎讓他占據了上風,獲取了西本的控制權。碎片灰飛煙滅后又立刻壓成全新的模樣。

斯芬克斯沒有騙他,他看到了之前看不到的部分。

那些人們的勾心斗角被放大得無比清晰,他看清了地球鎮人怎么準備對防御緊密的公理號發動襲擊,久攻不破之下怎么氣急敗壞,在失敗的惱怒之下,托德上校咬牙切齒按下了某個按鈕,在公理號藍色的尾煙濺出濃厚煙塵之時,地球鎮最后的武器爆發出明亮的光芒,落在公理號上,冉冉升起的巨型飛船隕落在灰海之中——

和在超空間基地之前發生的事情一模一樣。

他不斷切換視角,得出的結果大同小異。他把自己的干預一點一點加入,并非直接作用于模擬出的與西本匹配最高的那些個體,而是放在公理號上。公理號的反擊隨著他的干預加入比重增大,一次比一次更加有效。他明白了,這就是一場位置明確的對牌游戲,他就無法站在托德的位置上,否則整個圖像便會晃動、失真。幾乎同一瞬間他才有些失望,難道未來真的只有互相對立一種結局嗎?

一股強大的力量突然將他從這個萬花筒拋出。視覺霎時切換回單鏡頭,仍有一大部分意識仍然連著歐羅拉,地面上的一舉一動仍不斷傳輸進他的處理單元,仿佛地球成為了公理號飛船。超空間基地自這個小小的軀體“亮起”瞬間,他看到面前聚集了好幾個人。他認出勞倫斯,認出德卡德,還有其他一些科學家。

而一個陰影從他上方移開,奧托認出了這個影子的主人,驚詫不已——那是阿萊茜絲。

奧托被半嵌在歐羅拉塑造的半透明基質上,像一尊掛在墻上的雕像,雙手展開,傷痕累累,胸腹交接處有一個可怖的爆裂大洞,液體早已流干。冰冷而堅硬的“啫喱”淹沒了每一寸缺損,正是由于歐羅拉直接給予的能源支持,他才得以蘇醒。海量數據和能量交換造就的明亮光線自殘破的銀色軀體發出,像是凝固海面上,一團被刺激的熒光微生物發出的同樣凝凍的光芒。

“即使我們在超空間基地已經研究了這么久,互相之間的交流實際上少得可憐,這直接造成這次超空間基地被惡意滲透的慘劇,我們損失了不少聰明的大腦。”德卡德說,那些堆在一起的科學家與奧托與阿萊茜絲保持了相當的距離。

“事實證明,我們越是研究,越是對歐羅拉感到迷惑。現在是時候好好互相談談了。”

阿萊茜絲冷靜地看著他們。剛剛他們都看到阿萊茜絲做了什么,這才連連后退。這些人對阿萊茜絲并不陌生,多少耳聞過這是格蘭德鎮長收養的殘疾女孩。但他們看到阿萊茜絲出現在超空間基地時也震驚不已。在他們處理奧托,即使讓他與歐羅拉相連,也久久沒有反應時,這個女孩上前,以極其冷靜的姿態毫無顧忌地接近殘破的機器人,之前他們觸碰堅硬的半透明基質被她輕易穿透、融入,藍色的微生物光芒猛然爆發一瞬,又重新回收在他們身側。機器人的單鏡頭中應聲亮起紅光。

女孩轉身,發現這顆星球上最聰明的頭腦們都紛紛擠作一團。

“你們究竟是什么?”

女孩掃了一眼驚恐的成人們,又回過頭看了一下奧托,機器人默不作聲。她笑了。

“我和你們沒有什么不同,都毫無防備地卷入這樣的世界。”她說,“只是出于困惑來到這里。我也不明白為什么在我身上發生這樣的事情,為什么是我。”

“命運。”有人答道。

“是的,命運。”阿萊茜絲繼續說,“以前我時常抱怨自己殘疾,責備上帝,為什么唯獨我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樣自由奔跑。我也幻想過自己某天能重新長出雙腿,擺脫這副可憐的樣子。但當一切幻想都破滅,生父也離我遠去,我只好逼迫自己面對現實,抱怨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是無用的。因此,即使現在看起來不尋常的事情再次在我身上發生,我已經不再為此感到意外、恐慌或者無助。你們也一樣,因為問題核心不在于這件事發生在誰身上,是否符合心意,而是去拋開一切成見地探究它為什么發生。你們來這里的目標,難道不是挖掘歐羅拉的一切謎團嗎?我的目標和你們是一樣的。”

“還真不是。”一直不做聲的奧托說話了,聲音低沉。“至少在超空間基地被關閉之前,不是。”

“那么,我們之前來這里摸索出來的東西算什么?如果這都不算挖掘謎團,我也不知道這應該叫什么了。”一個折躍井小隊成員說。

“我們帶著任務來研究歐羅拉。原本是為了找辦法關停歐羅拉,進而阻止流星體下落。我們找到的一切信息都是為這個目標服務的。”勞倫斯低聲說。

“然而我們身處威脅,在這種條件下不帶目的的探究簡直就是個笑話。”另一個人嘆了口氣。“火燒眉毛之時還要求慢條斯理地展開探索,著實……強人所難。”

“說實話,生存壓力把我研究歐羅拉的興趣都給磨沒了。”勞倫斯說。“以前什么都不知情的時候,我還幻想,如果折躍井能允許我一探究竟,我的才能就終于有用武之地了。然而現在真正進來,一切都和想象得完全不同。為何我會被時間和生命桎梏,這太令人惱火。”

“所以我們失敗了。”德卡德說。“我們竭盡全力都沒能完成任務。而且現在失去了目標。”

狹小區域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但是,就在德卡德吐出那些字的時候,奧托猛然感受到這些話似乎牽動了一些東西。目標,生命,時間。仍然與他相連的海量的數據流,在超空間基地最后與斯芬克斯的對話,那股西本的,但是同時屬于人類的仇恨,在短短幾納秒內相遇、碰撞、融合、悸動。這團復雜而不穩定的方程無法承受自身結構而驟然拋射,像在恒星表面炸開的耀斑,穿梭于他周身的藍色光芒猛然一閃。

他之前一直質問自己,為何竭盡全力都無法阻止形單影只的西本。而現在他終于明白了。地面上發生的一切,和那些人的記憶,和他通過歐羅拉的事件透鏡看到的未來,一切都在訴說,互相排斥的土壤只能培育排斥,他們若是干預排斥,只會使得此消彼長。即使他們竭盡全力壓制西本的激活,現在存在的人類就會將他們壓制的通通返還,在任何不起眼的角落突破、潰流。

斯芬克斯是對的。存在的就不能被消滅。

每一粒泥沙都陷在這片土壤里,去塑造土壤,又被土壤塑造自身,以此造就的一切特性,已經在時間層面上鋪開,因果鏈條已經形成,他們之前親手植下的種子會發芽生根成特定的結果,不會轉移。因那仇恨一直存在,一直延續,由于人們的本性,他們受到多少傷害遲早會發生。因此具體是什么事件已經不重要了,阻止由此產生的任何事件也不重要了。阻止了一個,看似當時解決了問題,然而累積到未來,仍然會發生。或許一個大的事件拆成無數小的事件,但總會疊加而不是消失。即使每一件小事上疊加一點點,都足以讓人間變成更為長久的煉獄。

仇恨的路徑和指向已經相當明確,它已然勢不可擋。其他勢力也存在,但它們像無頭蒼蠅,力量弱小,目標不明,看到的也一片混沌。但是只要給予一點推進力,它們或許能獲得和仇恨一樣的力量。

他已經看到了這樣的勢力,但是分散在大塊土壤中無法脫身。給土壤澆水、曬干,都無法讓河沙變成黃金。然而,可悲的是,淘洗可以。

“一味地阻止西本或者流星體下落是無效的,但是人類不一定失敗。”奧托說。

“那么多人都將會因為我們而死亡,怎么不算是失敗?”有人反問。

“電車問題。讓數目較多的平庸的人活著,殺死數目較少的有價值的人,與讓有價值的人活下去,殺死數目較多的平庸的人,應該選擇哪個?”奧托問。

“荒謬,為什么不能讓平庸的人和有價值的人共同存活,就像現在這樣?我不想再干這種法西斯般種族清洗一樣的活。”一人反問。

“因為現在情況是,如果我們不扳動道岔,數量多的人會從鐵軌上站起殺死數量少的人。”奧托說。

眾人沉默。有人搖頭。

“你得定義什么叫有價值。”德卡德說。

“你們是如何認為的?”

“如果換在地球鎮的情況,我一直認為是足夠推進科技與文明發展,至少支持它的人。”勞倫斯說。

“其他人有異議嗎?”德卡德見其他人默不作聲,提問。仍然沒有人反駁。“好。那么地球鎮什么人符合這種條件?”

“科研者,像我們一樣?O區大部分人都是我們這類科研人員。”一人回答。“我認為從群體角度分析,O區人應該是符合這個條件的。”

“你來自O區,我們大部分人都來自O區。請問這樣的結論是出于O區歸屬感嗎?”德卡德問。

那人僵住了。“可能有些的。”

“科研人員不一定推進科技與文明。雖然重疊率很高,而且確實相關性緊密。”勞倫斯說,“換種說法,大抵是指能夠識別文明延續的前進方向,并且踐行的那批人吧。”

“照你這么說,按現在的情景,可能是指人群中一開始就希望離開地球,離開這個注定會毀滅的地方,在宇宙中生存的這些人。”

“康斯特號人。”阿萊茜絲突然說。

“不完全。”勞倫斯皺眉,他顯得很焦灼不安。“我……我……”

他猛然抬頭。

“我想明白了。求生只是文明延續的一個方面而已,對未知的不斷探索、學習,能給陷入困境的文明注入新鮮的可能和希望,而這些可能性與希望,才是讓文明走下去的關鍵。現在我們遭遇的是,我們之中有人過于追求自己茍活,并且把活著當成生命延續的唯一目的,只要有人干預他們的這個目的,他們就會格殺一切阻擋因素。而我們現在,在折躍井的這批個體,就成為了他們眼中的阻擋因素之一。”

勞倫斯瞪大眼睛,興奮得有些發抖。

“價值,價值就在于又希望活下去,又努力地想去為文明的延續做點什么,探索什么,而不是為了自己生命延續而干消耗文明資源。放在飛船上,沒有價值就是那些并不喜歡在飛船上呆著,只是為了自己活著而每日單純消耗飛船資源卻從來不貢獻的人。放在地球鎮,沒有價值就是又不接受毀滅命運,又不愿去研究如何讓社群在這種困境下延續,被自己原始的求生焦慮和恐懼控制下行動的人。”

“在絕對自我的自私生存欲控制下,這些人愿意殺死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哪怕他們并沒有能力去維護奪取的生存權。假如自己的生存權不能得到保障,他們就寧可毀掉一切。而那些不是那么自我,但是有能力維護生存權的那批人就成為了犧牲者。”勞倫斯說。

“對于文明而言,哪種類型更有價值?你們要知道,絕對自我的生存主義者攻擊的不止是理念不同的人,他們甚至會攻擊自己。他們根本不在乎文明能否延續,他們只在乎他們本身,他們的個體,一個人,能否活下去,甚至不是他們本身能否活多久,而是比其他人活得長一點點而已,只要見到其他人死在他們面前,哪怕他們馬上就會被死亡吞噬,也足夠令他們滿足。”

完全正確。奧托默默看著勞倫斯。他不確定勞倫斯有沒有也窺見過事件透鏡,但男人的描述非常接近事件透鏡給出的答案,或許差的只是一點學術上的證據。同時,他感到一絲希望。

“在地球鎮上,有價值的表現是兩類。一類是為了逃離流星體攻擊,選擇乘飛船離開,并且確實能夠維護星艦文明的群體,最明顯的踐行者就是康斯特號人。第二類選擇留在地球上,但也尋找各類辦法去逃離或者減緩流星體帶來的沖擊,以使得文明的痕跡能夠留存,甚至留下人類的火種,直到忒亞計劃徹底結束后還能在這顆星球上重新復蘇人類文明。”

高瘦男人環視大家,吐露一大串使他有些氣短。他緊張地等待眾人回應。

【理論正確。】奧托的聲音突然自勞倫斯腦中響起,他激得幾乎一跳。勞倫斯望向機器人,光芒環繞殘那破的周身。阿萊茜絲平靜坐在下方,犀利的眼神也同樣幽然看著他,似乎要刺穿他的內心。

【為什么你如此確信?】勞倫斯見此猛然一驚。之前太過忙碌,這才發現,自己忽略的已經太多,甚至不再認識曾經的熟人。

【之前進入轉化計劃的人群樣本足夠讓歐羅拉在事件透鏡進行精確模擬。與歐羅拉連鎖,你會看到一切。】

勞倫斯不由自主向前移動,甚至不顧其他人目光。他模糊感覺這才開始朝自己的目的行進,之前在超空間基地干的一切都不如現在重要。他已經錯過了大量的機會,這次再也不能錯過。

“雖然還是比較抽象,但我認為這個方向是對的。”德卡德打破了沉寂。

勞倫斯回頭,德卡德對他點頭。其他人表情類似。

“聽起來很有道理,但是這個方向是值得踐行的嗎?有什么證據證明,我們應該走這條路?”一人提問。“如果我們決定這樣做,相當于再次選擇人群,甚至更嚴重,明擺著在挑起戰爭。”

“我們都在對抗西本的時候與歐羅拉連鎖,見識過歐羅拉的事件透鏡,是嗎?”勞倫斯說,見眾人肯定。“事件透鏡是精度很高的未來事件模擬。現有的信息決定未來走向,信息越是豐富,模擬成功精度就越高。原本對于人類社會的模擬,由于非常難獲取人的動機等信息,所以一向十分模糊。但現在,我們有了上千份樣本,模擬精度應該與海嘯那次不相上下了。”

“為何不同時接入歐羅拉,親眼看看未來?”他說,驚訝發現腦內響起同樣的話語。奧托借由他們所有人的植入物,與勞倫斯異口同聲。

他看得出,其他人臉上仍然抱有懷疑,但紛紛上前。事件透鏡不能表示觀測到的事物完全符合實際,然而對于他們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選擇。

一直未做聲的歐羅拉一定聽著他們的討論,凝固的墻面改變了介質密度,開始融化、塑造,連接臺的形態快速形成。阿萊茜絲看到,連接臺的數目比在場的成人要多一個。其他人將自己接入。阿萊茜絲沒有植入物,但遲疑片刻,她也走進壁龕一樣的連接臺。

他們所有人都感受到其他人的存在,雖然看不見,但知道就在身邊。現實。他們的意識同時迸發出相同的呼聲。之前每個人看到的模糊場景在集體加入之下鋪開、明晰。歐羅拉以往收集到的每個人的信息在他們身上演繹、消散,直到現在。同時屬于自己與不屬于自己的強烈情感也灌入他們的意識。在連鎖中奧托發現人類對于異質情緒的抗性比他要強不少。即使西本也加入,他們并未對西本的“侵入”表現出太大的驚恐。他們不斷調整與校準,直到歐羅拉提前呈現的地球鎮人群行為與實際觀測幾乎一致。然后,奧托帶領他們加速事件碎屑的塑造與流動,毫不干預地觀看發生的一切。

他多么希望之前自己看到的是偏離的場面。然而,沉重的飛船再次隕落在海里的畫面出現,每個人都感受到沉默席卷了全體。

他們中有人比奧托想象得更快地動了手。直接將他們撥回現在,將對公理號開戰的個體抹除一半。再拉回未來的時間點,畫面一片模糊,但那個原先佇立巨艦的海面上空空如也,什么也觸碰不到。

他們再怎么調整,回到遙遠的未來,巨艦都很模糊,只有存在或者消失兩個狀態,看不清人的存在狀態和活動,只有永恒的海岸和地球,一波一波的水痕永遠清晰、安靜。

回去吧。他們的意識紛紛發出這樣的聲音。在歐羅拉中的任意思考都變得嘈雜不清,動搖產生的雜波使得他們頭痛。他們從連接臺上睜眼,之前的連鎖都未像這樣眩暈,幾個人捂著頭蜷縮許久。等到他們重新站起,發現阿萊茜絲仍然半躺在連接臺上,雙目閉著,表情平靜。

【不要打擾她。】奧托對起身的在場所有人說。連接臺還沒有消失。這些科研者們思緒良多,想找任何人爭論,卻說不出口,就和聯合意識體中的感受一樣,嘈雜,卻不知對誰吐露。

“答案很明顯了。如果我們放任現狀,公理號就會被擊落。”德卡德說。“是否想為文明付出,現在得做決定。”

其他人沉默。

“我們怎么辦?”一個姑娘仍坐在連接臺上,沒有看向其他人,只低頭盯著自己雙膝。“我是說,我們,在場的各位。”

“不愿意留下,或者希望上飛船的,現在可以離開了。”德卡德說。“但是,一旦離開,我們不能再為個人提供保護。只能憑自己的努力存活并且為自己選擇負責。無論選擇回歸地球鎮,或是登上公理號。”

“這是開戰宣言。”勞倫斯低聲道。

“我們在超空間基地里這樣做,不會被……被制裁嗎?”另一個人有些中氣不足。

德卡德露出一絲冷笑。

“什么制裁,被什么制裁?地球鎮現在已經亂作一團,秩序已經打破,所謂的領導者代表的也不再是地球鎮人民的意志,都是自私的自我利益的維護者,若有懲罰無非是清除對他無益的害蟲,我們辛苦積攢的科研工作在他們眼中一文不值。事實如此,還有什么繼續臣服的理由?”他環視一周,銳利的光自眼鏡后面透過,“還是我們在害怕自身的力量太過薄弱?”

有個人站在遠方。思考許久,鼓起勇氣:“我想去公理號上,為他們效勞。抱歉,我不想這么早死。”

“沒關系,你可以走了。”德卡德對他揮手。

陸續幾個人起身,說了一樣的話。德卡德挨個告別,他們消失在通道深處。

最后,德卡德,勞倫斯,還有一些科學家仍然留在這狹小灰色的空間。

“好。留下的人比我想象的多。看來生命的誘惑遠不及超空間基地,令人意外。”德卡德說。

勞倫斯突然笑了。德卡德看著這個表現張揚的生物學家。

“我做夢都想去找能夠讓我眼前一亮的事物,但就算在O區也已經憋屈了30年。從我知道折躍井開始,這地方的吸引力就從未衰減。”勞倫斯說。“太空。太空有些什么呢?我還是要和其他人呆在一起,被他們指使來指使去。而且,在飛船上看起來是活得更久了,但歐羅拉帶不到船上,飛船在我有生之年注定復刻不出歐羅拉這樣龐大精妙的系統,即使我死后的確出現了,我的一生仍然被迫浪費在和以前一樣低效的探索之中,那簡直遜斃了。住過黃金殿可是回不去寒舍的。”

“朝聞道,夕死可矣。”另一個科學家附和。“時間不多,但自由摸索科學的機會,與生命長度不成正比。”

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語,之前的緊張戒備逐漸消散。

“你的意見呢?不打算回去母艦嗎?”待人們發表完自己的看法重新回歸沉寂,德卡德望向一直一言不發的奧托。“留在這里不是由于歐羅拉的禁錮或者行動不便,對吧?”

其他人也被德卡德的言語打斷,轉頭看著那個看起來靜止,但實際上思維活躍的殘破銀色機器人。他們承認奧托在超空間基地發揮了不可磨滅的作用,但這次安靜得反常。

在他們的注視下,奧托說話了。

“作為公理號的前自動駕駛,我的職責是保護公理號的安全。無論我在何處,無論何時,這個職責都不會改變。”清冷的聲音斬釘截鐵。“公理號上已經有人接替我的崗位,我會在這里保護飛船順利離開。”

他們的對話早就通過折躍井傳遞到O區小樓的地下室中。米勒夫人看到最后,露出微笑。她飛速打字,文明延續的號召令發給了地球鎮所有科學工作者。歐羅拉會讓他們每個人看到或者聽到這一切,并且作出自己的選擇。隨后,她起身,義無反顧地踏進那幅重新亮起的畫。

小樓外部斑駁的墻面偽裝也消失了,O區折躍井自此徹底開放。只有收到信息的科研者們才明白,他們面臨的是關乎自身存在意義的重要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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