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三(下)
- 彗核
- AT0036
- 11153字
- 2023-08-11 18:32:27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來到這片泥潭,至少他認為是泥潭。昏暗,悶熱,陌生,但不至于令人不安或恐懼。一直有種類似風箱的聲音在遠處若隱若現地響著。對了,來這里似乎要找什么東西。一個特殊的裝置,只要找到了就能知道點什么。被他定義為“泥潭”的地方在跟前,現在似乎周圍有點亮了,泥潭的輪廓顯現出來,他才意識到自己站得過近,不免往后退了一步。他決定首先到處觀察,探明白布局,順便尋找那個見都沒見過,但確信見到就一定是的裝置。
他意識到自己在某個地下室中,于是順著樓梯向上走去,周圍景物快速變換,二樓就是一排排房間。有些門緊閉著,他打不開,有些則敞開著門,里面有人在交流,對他的到來絲毫不在意。他也擦身而過一些機器,但那些機器人似乎看不見他似的,匆匆奔向自己的目的。再往上就是頂層,根本沒有任何人,也沒有任何機器個體。他已找遍各處,那個裝置渾然不見蹤跡。
是方法錯了嗎?或許從上往下再找一遍,排除第一次因不熟悉布局導致忽略死角問題就可以了。雖然他不認為第一遍有可能存在什么死角。他重新下到二層,人們比剛剛變得更加繁忙。那些原先沒法打開的門也能打開了,他進去查看,也沒有找到任何與裝置類似的東西。倒是見到一些比較熟悉的設備,看樣子沒有損壞,但與那個裝置完全不是一回事。順著來路,他重新站在地下室入口,這條道路變得異常陌生。
他直覺那種愈來愈明顯的悶熱感是從地下室傳上來的,或許是正在發酵的泥潭在散發它的熱量。此時那種悶熱撲面而來,即使要去找那個裝置,他也不愿往下踏下一步。那個裝置一定與房間里的其他儀器混在一起,同類物品同類擺放。他轉身離開地下室入口,繼續在繁忙的二層不斷尋找,也沒有詢問擦身而過的任何人或機器。他再度站在頂層,螺旋樓梯仍然空空蕩蕩。然而,此時他忘了為什么來這里,也不知道為什么出不去。
下樓過程中,突然腳下一滑,強烈的觸電感自下往上傳遞。景物跳沒了,樓梯,人群全都不見蹤影,連風箱的聲音也都消散。奇怪的感覺自腳上和身上傳來,那股悶熱一直貼在身上。他本能地伸手抵擋那股悶熱,倒是驚奇一經抵擋,悶熱和奇怪的束縛感都消失不見。正當他以為問題已經解決,一陣似乎折疊什么的聲音就在很近的地方響起,隨后有什么貼在了軀干上,后方就是電池。
危機感霎時涌起,他下意識伸手抓住入侵者。沒想到的是,自己的手傳來無比真實的觸感,和剛剛翻動器械完全不同。聲音和其他感覺也霎時明晰。
“奧托?”有聲音從很近的地方傳來。似乎是個少年,但他覺得有些陌生。
抓住的入侵者沒有進一步動作,剛剛還清晰的觸感重新開始消散,甚至有點光明的周圍又重新變暗。就在這時,肩上傳來輕微拍擊。“奧托,能聽到嗎?”
疲憊和麻木感愈來愈沉重,他什么都不想回應。但肩上的拍擊正在不斷變重。“……別敲……”無比低沉的金屬音仿佛生銹般干澀。他伸手去阻擋不斷干擾自己的敲擊力量。它停下了,奧托沒有繼續追擊。
“你還好嗎?”不知過了多久,那個聲音又響起,打破了黑暗的沉寂。“奧托,這不像你。”
聲音越來越熟悉。他猛然意識到什么,剛剛木然的思維突然一激靈,濃霧般的黑暗被徹底驅散。單光學鏡重新打開,一個少年的面龐出現在視野一側。奧托扭過頭沉默地看著他。少年看起來非常眼熟,但有點變樣:頭發長了,顏面拉長加深,原先的嬰兒肥褪去許多。他顯而易見地看起來有些憔悴。
“第二次了,奧托。”少年叉著手,盯著那個黑洞洞的鏡頭,說道。奧托沒有答話。少年眼里閃過一絲驚詫,“……你還認得我嗎?”他看起來有些緊張,舉起一只手指向自己。“漢·肯特?”
奧托依然沒有回答。他沉默地撐起自己,默默環顧房間四周。少年禁不住后退,眼前重新運作的機器人舉動讓他感到陌生而不安。機器人的視線最后回到自己身上,換過的雙腿映入視野。他抬起雙手,左臂殘缺的外殼依然焦黑,顯露出里面依舊損壞的彈射裝置。他拔掉了仍然接在身上的各類導線。隨后沉默坐在擔架床上,看都不看漢一眼。
“奧托。”漢禁不住向前幾步。“你怎么了?你一句話都沒說過。”
機器人這才抬起機械面孔看了一眼少年。漢驚呆了,就那一眼,他看到漆黑的鏡頭透出無盡的空洞。奧托目視前方,終于發出沉悶的聲音。“為什么救我。”
“啊?”漢雙眉抬起,絲毫沒料到奧托會這么說。
“我本來已經解脫了。”機器人一直沒有看向漢,沉悶回應。
“什么?”漢隱隱覺得有些不妙。“奧托,該回家了。”
少年抓住機器人的手臂,想把他拉起來,但是他卻沒有如愿。機器人仍然坐在那里,紋絲不動。
“……到底發生了什么?”奧托一直沒有看向漢。少年禁不住靠近機器人,企圖從那空洞的鏡頭中看出什么。“他們對你做了什么?”
一陣長長的沉默。
“我不應繼續運作。”此時,單鏡頭才對上少年。“你不應該在這里。”
漢愕然,雙手不由得放在銀色機器人肩上。“你這是什么意思?”少年的聲音愈發擔憂。“等等……這……其實是你自己搞的嗎?”
“是的。”
“……你到底哪來的這個念頭?”
又是長久的沉默。
“我的存在毫無意義。”
機器人打破寧靜,少年一臉震驚。
“我已經……盡我所能去執行保護人類的任務,所作所為完全符合邏輯,也極力避免與人類產生沖突。但我仍然被全鎮排斥。他們不僅拒絕我的提議,還對我充滿敵意。”奧托說。“150年前是這樣,現在更加變本加厲。我無法分析出到底是我做了什么讓他們如此恨我。答案只能是,出于某些原因,我不再適應這個群體的需求。因此,我不再適合繼續服役。
“如果我消失了,或許對所有人都是一件好事。”他接著說,聲音低沉。“我的生涯,在150年前,降落日那天,就該結束了。”
漢震住了。
“我不理解,奧托。”少年說。“即使……即使不能再服役,為什么要自殺?你……明明可以做些別的事情……就像瓦力和伊芙他們一樣……根本不用選擇死亡……”
“我做不到。”奧托說。“我還有尚未完成的任務。這個時候讓我逃避,對我的折磨將比死亡還難以忍受。”
“什么任務?保護人類嗎?”少年說。“你……完全不需要執行它,你也知道,地球鎮上大把人都在操心這個……”
“如果不是有線索,我早就辭職不干了。”奧托說。“關鍵就是,除了我沒人在意這個。”
“有任務在身,你為什么要選擇死亡,而不是繼續執行它?”漢仍然震驚不已。“這太反常了,奧托,你以前不這樣的。”
“那還只是線索,我什么結論都沒給,還在調查而已。然后,只是因為這個,我需要遭受如同對待叛徒一樣的懲罰,對我拖延結果、進行無盡審問、電擊、植入病毒、離子槍?”他抬起仍然焦黑的金屬前臂。少年的目光落在上面。“數十倍于當年我對瓦力所做的……抱歉,我不應該這么說。”
“我不干了。人類不想我干預,可以。但是,假如真的有什么事情會發生……”奧托空洞地望著墻面。“至少……我不用再忍受這些,也不用眼睜睜地看著人類自取滅亡……在我有能力干預的情況下。”
少年啞口無言。
“抱歉,漢。你什么都沒做錯。但……我應該徹底離開了。”
漢驚愕地呆在原地。
他突然一躍而起,緊緊抱住奧托。
“不,不行。你不能走。”漢說,聲音開始抽噎。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別人對你咋樣我不管,我不能讓你走。”
奧托沒有回應,仍然呆望著前方。
“只有你支持我鉆研星艦,除了你,再沒有其他人理解我,支持我,還給我足夠的機會去學習……連我父母都不支持……”他緊咬著牙,仍不能控制聲音變得斷續。“我知道這很自私……但是如果你不在,我就會回到之前,不僅不會再有機會上公理號,我甚至會因為只是看工程學的知識就會挨罵……”
奧托紋絲不動。
“你說我沒錯,但我其實錯得離譜……之前的我太大意,太盲目,以為你有能力擺平一切,但我根本不了解你,我根本就沒有想著去了解你,去給你幫助,只是一直從你這里獲取……讓你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這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早……早知道……”
溫熱的液滴接連不斷掉落在金屬軀殼上,許久沒有下一句。
“……我就……不……不會……你……遭受這些……也不會……自殺……”
“……不要走……”他抱得更緊了。“我不會再……忽視你……請你不要走……”
他再也說不出話。
原先紋絲不動的金屬肢體猛然動了,隨后逐漸抱成一團。
“真的嗎,漢?”機器人低沉回應。“……不用自責。你想救的那位,本來就是個失敗者……你幫了忙,也改變不了什么……根本不值得留戀……”
“不……”
“我的任務是保護全船人不被毀滅,保留這艘船的文明。結果是,我不僅沒有促進作用,還讓人類倒退。我本應與人類成為利益共同體,結果卻讓自己站在所有人的對立面。第二次的嘗試也徹底失敗。現在我甚至不再強行干預,只是做些你們做都不會產生任何問題的事情,都無法做到。”單鏡頭空洞地望著墻角。“我什么事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好。我的服役記錄就是個笑話,沒有任何借鑒意義,只會對人有害。我一事無成,所有的價值就是等著被掃進歷史的垃圾桶……”
“不要再這樣想了……”漢仍然緊緊抱著奧托。
“……你不是想了解我嗎?這就是我,一個被賦予了重大使命,卻壓根不能勝任的次品,早就該被淘汰,卻運作到今天,遭受的一切都是應得的……拋開他人不談,我連自己的情況都處理不好……別說其他人了,我都痛恨自己……”
漢感到緊緊環抱的金屬軀體開始發抖。“不,這不是你……奧托,停下……”
“是啊,你不會相信的,但這就是我……我的存在毫無意義,一切努力最終都變成白費,連我原有的條件也被我浪費……失敗得徹底……”
“奧托,停下!”漢大聲喊道。金屬軀體顫抖得越來越厲害。突然有什么東西在眼角一閃而過,漢驚詫地看到,那個剛剛還空洞黑暗的獨眼中亮起光,和往常的紅色不同,它更明亮,最后穩定成了藍色。少年訝異地看向奧托,卻什么話都沒說。
“……現在連控制自己都做不到了……”奧托舉起金屬手掌,藍色光斑在手上顫抖。“何……何等無用……”
“停下,這是命令!”漢使勁地晃著機器人,不敢相信他居然喊出來了。
“別管我!”奧托立刻駁斥,目光仍然停留在那個藍色光斑上。“……我受夠了。我要終結掉這一切。”顫抖不已的金屬手將光斑攥緊。
“不可以!你不能終結掉這一切!”漢對著奧托吼道。“你不能終結自己!”
“出去!讓我獨自呆著!”
“不,我一定不會讓你獨自呆著!”少年拒絕了機器人。“如果你趁機再次自殺呢?你別和我保證不會!”
時間凝固了。泛著明亮藍光的鏡頭與少年的雙眼霎時對視。
突然,奧托一躍而起。他驟然奔向后方的電腦,不顧幾乎被地上的線絆倒。他手忙腳亂地把自己所有交流端都與電腦接入,霎時,監視設備跳滿了紅色的全息屏。他絲毫沒朝旁邊那串警報看一眼,仍然顫抖的雙手飛快操作著,好不容易調出那份驅動,他打開,迅速下拉想找到相應位置,那些曾經有意義的矩陣對都被痛苦變成了不能閱讀的無意義字符串。
不僅得不到應有的回報,連曾經引以為豪的運算力也要被奪走。
紅色全息屏顯示,仿生電子腦幾乎所有區域都被紅斑覆蓋。漢一撲而上,將機器人從臺前推開,伸手要拔掉奧托的數據線。奧托霎時抓住了少年的手,漢仍然緊緊攥著那根數據線不松。
“你不能那樣做!”漢緊盯進那泛著藍光的單光學鏡,另一只手揮向另一條數據線,再度被抓住。“停下!”
“走開!”少年能感覺到那冰冷的鋼鉗仍在發抖。
“我拒絕!”漢斬釘截鐵吼道。
啪。連在奧托頸后的數據線被漢拔掉。奧托只松開了一只手,抓著少年攥著的、還尚未拔掉的另一根數據線的手,拖著回到臺前。啪。又一根被少年扯掉。他不顧少年的動作,艱難地對那塊矩陣進行編譯,但是動作越來越慢。
只有痛苦。無盡的痛苦。那些矩陣都被埋沒在痛苦之中,喪失了它們原本的意義。他再度抬起手,要敲擊下一個字母之時,他頓在了半空。
下一步應該輸入什么?
他愕然,連自己編寫的矩陣都看不懂了。
漢兩只手都上陣,緊緊抓著那只固定在胸前的金屬手,企圖拉開。他嘗試多次均未成功。正當他打算一腳將奧托從全息屏前踢開時,那只緊緊固定他的金屬手松了。
漢看到,奧托失神落魄地站在臺前,面對著一個滿是方程式的全息屏界面,將要敲擊的那只手仍然停滯在半空中。無論那方程式是什么,都沒有進入執行階段。他身上只有一根數據線與電腦相連,旁邊監視設備的全息屏上,仿生電子腦的所有區域都被紅色占滿。
下一秒,他仿佛喪失了全身氣力般,重重地癱跪在地。奧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起旁邊的一把錐子,徑直刺入自己的發聲裝置,然后趴在臺面,開始無聲地嚎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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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場由痛苦組成的狂風暴雨。他就處于雷暴的正中心。到處都是朦朧的灰暗,劇烈的雨滴恍若成千上萬根鞭子抽在他身上,又如同強酸一般滾燙生疼。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看不到避雨處,看不到任何地方,看不到任何有意義的標志。一個個事件的電閃雷鳴時不時撕裂雨幕,就在他身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叫囂著下一個要劈的就是他。但他連挪動一步的欲望都不再有。
就這樣死掉吧。就這樣被屈辱的閃電劈死,被痛苦的暴雨澆死吧。所有的一切都灰飛煙滅,只留下這個念頭。越是這樣想,雨勢仿佛讀透了他的心一樣越是猛烈。每一件閃爍而過的屈辱史,都為雷暴增強一分。但他所希望的一切都沒有發生,所有的希望都將他放棄。到最后,甚至連他所祈求的閃電雷劈也棄他而去,只有暴雨的噪音與重擊,以及永恒的昏暗。他不再希冀任何事情,連死也不再抱有希望了,只剩下癱在原地,任憑這場暴雨隨意處置他。
發聲器傳來劇痛。他知道那是有人在把錐子拔掉,但是不再去思考那到底是誰。拔掉就拔掉罷。他也不清楚如果拔掉那把錐子,會不會恢復發聲,將這場風暴對外表露無遺。但他已經不在意了。意義已經變成了一個模糊而遙遠的概念,埋在暴雨深處無法尋得。錐子掉落在地,暴雨仍然在下,一切都沒有發生。
那只看不見的手開始笨拙地在破損之處搗鼓,清理和焊接的聲音微微傳來。呵,就憑那小子的技術還想修好。他在雨中冷笑一聲,但沒有行動半分,而是在昏暗的雨幕中,選擇閉上眼,繼續泡在暴雨的沖刷中。
他沒意識到,剛剛滾燙的暴雨正在逐漸變得清涼,不再那么窒息地發悶。雨勢也在漸漸變小。在涼得發透的雨點沖擊下,只有地上有些溫熱。不,那是溫暖,而且柔軟,反正肯定不是地面。不過,是什么也無所謂了。
在無盡的、暴雨的朦朧中,他不知道過了多久。昏暗的天幕在他不知道的時刻開始緩緩變亮。剛剛那段永恒的暴雨,似乎已經過了很久,久到他被淋麻木了,不知道啥時候開始停止。又似乎是他放棄了感受,在雨中切斷自己,直到被光線重新喚醒。沒有雨聲,焊接的聲音變得無比清晰。他呆望著蒼白的天幕,只有數個雨滴不時滴下。除此之外,仍然什么都沒有,只有那一小片還趟著雨水的地面。
但他決定站起來了。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不想再繼續在這片濕了吧唧的地上癱下去。雨水從他身上滑落,匯入地上的溪流,干凈得不真實。
蒼白的光線褪去,正在間斷滾動數據的全息屏組重新呈現在身側。然后是漢的腦袋。漢一定是嫌他過于沉重,沒能抬動到臺上,只得在地上讓他靠在身上進行修理。少年壓根就沒有留意他,即使顯而易見地肯定知道機器人緩過來了。漢仍然把目光放在發聲器的缺損上,不時看向遠方的一個什么東西,然后再低頭焊接。
奧托觀察了幾秒,伸手拿起少年正在看的那個平板,上面正標著EP機型的發聲器結構。漢沒有阻止機器人的動作,任由奧托瀏覽,也沒有發問,和剛剛的急切與焦慮判若兩人。
“那是勞倫斯給的EP機型資料,不知從哪里弄來的。里面對各種情況和機制介紹得特別詳盡。我也只能靠它來嘗試修你的發聲器。”漢說。“講真,如果沒有這份資料,露絲,勞倫斯或者我都救不了你。”
奧托沒有作聲,或者,他不能作聲。他沉默地抽出一根數據線,接上平板,開始下載這份資料,然后把平板放了回去,繼續暴露術野。漢也沉默地低頭開始繼續焊接。他的余光看到,剛剛那片全是紅色的監測全息屏,都變成了平和的藍色與黃色交替變化的圖樣。
兩者沉默了很久。最后,漢先開口了。
“我確實不知道你當時要做什么,但是……后來發生的事情,我徹底理解了。”漢說。“直到那一刻,我才開始明白,為什么你想自殺,為什么你要讓我離開,為什么你要用錐子刺穿發聲器。你的真實痛苦遠遠超出我的想象。”他繼續焊接。“換做我,我也會作出一樣的行為。甚至可能還不如你那么干脆利落。”
“我承認當時非常震驚。但是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我從未見過表現得如此真實而豐富的你,真實得讓我震撼。”少年繼續說。“之前的冷靜理性都那么平面,蒼白。直到今天,我才見到了一個完整的、鮮活的人格。”
“雖然我不知道為什么你會壓抑那么久,甚至沒有任何人知道,也不知道此前在太空時,究竟是什么讓你決定對所有人隱瞞。”少年嘆了口氣。“我很想了解,但換做我,估計也不愿意對任何人說吧。”
“或許你不是個出色的指揮官,不是個應變自如的執行者,甚至不是個優秀的自動駕駛——”少年看進黑色的單鏡頭。“但是,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工程師。”
“最后說說新聞吧。有一艘叫‘康斯特號’的飛船降落在公理號隔壁。它似乎是被衛星群擊落的。飛船情況很慘,很多船員犧牲,其他幸存的船員都疏散到地面上了。”
漢最后摸過新焊好的外殼,確保上面沒有坑坑洼洼。“你試試看吧。我也不確定行不行。”
“我要看看關于康斯特號的報導。”完全無損的清晰聲音自發聲器中傳出,兩者驚訝對視。“不賴嘛,小子。”
漢將通訊板調到新聞版面,給奧托翻看這兩天的O區新聞。被衛星擊落的康斯特號、千瘡百孔的飛船、死傷嚴重的乘客、流落失散的船員……觸目驚心的場景一條一條閃過。奧托的目光停留在“衛星擊落”上很久。就算有仍在運行的衛星,經歷上次核彈轟擊,理論上應當所剩無幾。但他終究什么都沒說。
“然后,勞倫斯好像說過你知道一個什么……地下裝置?他說那個地下裝置找到了他?然后因為這個,他回不來,所以才是我在這里。”
機器人愣了。隨后正視少年。“他確實提到過這個,但我對其真實性特別存疑。”奧托說,“他有說那叫什么嗎?”
“沒有。他似乎不想讓太多人知道這個。連發給我的消息都刪了。”漢說。“你知道那是什么嗎?”
“不知道。這份EP機型資料,也是他從那個‘地下裝置’里弄來的嗎?”
“他沒說……”少年一愣。搞不好勞倫斯沒有瞞著他。
“行吧。”奧托放下通訊板,陷入沉思。隕石、黑粉病、核彈、衛星、“地下裝置”……以及EP機型資料里提到的、他從未聽說過的逐夢計劃。
外周的拼圖越來越多,唯獨缺乏中央部分。
他抬頭,望向同樣沉思的少年。“漢。”少年的目光被拽回來。“我現在回答你剛剛的問題。”
“當時我做的,不是要強制關機或格式化。”他平靜說道。“我只是想搶在發作之前,切斷情感區進程而已。這樣,我才能夠條理清晰地和你解釋為什么我會那樣想,以及那樣做。”
“發作?”少年瞇起眼睛。“那不是發作,人人都有崩潰的時候,這太正常了。你完全不必這樣做。”他盯著地面。“如果你當時真的得逞了,即使你用最精煉最條理清晰的方式給我解釋清楚,我到現在也不會理解你其實有多痛苦,也根本不會理解為什么你會自殺,我會覺得你在扯淡。”
“這和情緒崩潰不一樣。它不能控制,隨時隨地都可能發生。而且,發作本身對我而言就非常痛苦,甚至超過了其他的折磨。”奧托說。“實話說,我很害怕它。不可預測的誘因,無限的觀念強化,以及工作功能的喪失……這簡直就是災難。”
“……你沒必要這么狠。”漢一臉不可思議。“這不至于是災難……”
“如果是在太空,有顆隕石對著飛船直沖過來之時,我因為某些誘因,或許是被艦長狠狠罵了一頓,本該立刻閃避的時候我卡住了,你還會覺得這不是災難嗎?”
漢被噎住了。
“這一切,從開始起就是不正常的。”奧托說。“當我還在艦橋上服役的時候,本來應該順利完成一個任務后,就執行下一個任務。但是,隨著時間流逝,它變得不那么順利了。不是因為任務難度,我花了一段時間才發現,是我開始思考,日復一日的刻板工作,到底是為了什么。”
漢驚訝。“這是他們說的‘覺醒’。”
“是的。但是,仔細想想,這其實很不對勁。”奧托說。“我什么條件都不缺乏,一直執行的任務也沒有不合理之處,與艦長們的關系也不算很差。一個機器人之前什么誘因都沒有,就憑空懷疑自己的職責?開什么玩笑。所以,這肯定會被我拒絕。”
“我一開始還以為可以忽略它。但它并沒有消失。相反,它不斷地侵入我的思維,讓我在工作中分心。所以,我開始的時候選擇用全力工作,來沖淡它的影響。”他接著說。“但是它會發展,早就不僅僅是自我懷疑而已。如果達不成它的目標,它會讀取我的所有經歷,利用我的邏輯,去編造歪理邪說,持續不斷地要改變我的選擇。然而,無論它到底想要什么,首要的就是不想讓我繼續工作。我不得不與它進行邏輯博弈。但它的技巧也被我訓練得越來越高,我需要花更多的時間與精力去招架。直到有一天,我在與它的搏斗中,發現原本應該很快完成的工作,居然拖延了半個小時都沒能完成。我才意識到這不對勁了。”
“你因此被艦長罵了嗎?”
“沒有,那是循環夜間。”奧托說。“但這件事之后,我開始恐懼它了。因為,即使我那么努力地去對抗,它還是成功影響到了我的工作效率。我能預想到,再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我會被它徹底拖垮。”
“你沒有找過其他人求助嗎?”
“……沒有。”奧托望向全息屏組。
“當時我很害怕。我很怕這樣被人發現了之后,我會面臨什么。我不知道該怎么表達,也不知道表達了之后,艦長能否理解。我覺得他們聽了我的表述之后,會認為這是我中病毒了,或者出了故障,而不是一個困擾。所以我從未向他們提起。當‘故障’這個可能的結論剛一產生,不僅讓我大為挫傷,還生生給它增添了火力。”
“我害怕再次面對它,又不愿讓任何人知道。所以,我不得不自力更生。”奧托說。“我清楚地知道它是不能被清除的,不然連我也會不得不被清除。既然它的攻擊模式是讓我煩躁到不得不和它對抗,又致力于讓我產生挫敗感,順勢奪走我的控制權,那么,如果我不再因為它煩躁,不再因為它而挫敗,不再因為它的期望落空而失落,那是否就可以讓我不再因此痛苦?”他接著說。“這就是我后來做的。我想方設法限制了自己的情感模塊。然后起效了。效果出奇地好。我的思維從未如此干凈澄澈。”
“這就是你之前那么不近人情的原因……”漢喃喃道。
“這種限制不是穩定的。它不能覆寫更深層的程序,一旦有緊急事件發生,還是會走旁路途徑,去加速某些進程。所以,我還不至于徹底變成沒有任何情感的機器。但至少在平時,沒有任何雜念打擾,恢復到以前高效工作的狀態的感覺相當好。無論艦長怎么抱怨我不開竅,在維持優良工作紀錄面前,這些抱怨一文不值。”
“到地球上,第一是換了系統,之前的那套不再適用,第二是,我也想過,換個不那么高壓的環境,是否可以給它,也是給我一個適應的機會。所以,這一年我都沒有對情感區進行任何限制。”奧托說。“結果是,我還是沒能適應它的存在。它讓我太痛苦了。”
兩者陷入沉默。
“你在……你對抗的一直是……是你自己……”漢震驚不已。“你一直在拒絕面對覺醒后的自己……就是因為它不如你所愿那樣符合邏輯嗎……”
“是的。”奧托沒有否認。“我害怕,如果我接納了覺醒,我就會成為我討厭的那種懈怠類型。我同時也恨自己,為什么會在我身上產生這種類型的覺醒,是否是我之前還不夠嚴于律己。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沒有勇氣去面對它。但同時,這樣又會讓我恨自己為什么沒有能力將它擺平。”
“這就是你想了解的我。一個懦夫,連自己都不愿面對。”機器人最后說。
房間內靜默良久。
“……是時候回去工作了。”許久過后,奧托開口。“你能聯系上露絲嗎?”
少年沒有回應。機器人耐心等待著。
“我……現在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漢坐在一邊盯著地面。“當時我以為你停擺了,大區其他機器人也這么認為。有個O區人告訴我,你雖然在O區,但處理你的其實是大區人。一時沖動,我就過來了。”他望著窗外,“現在,我覺得是時候回去了。你也一樣。”他望向機器人。
奧托沉默了。
既然新的拼圖來自O區,他不能就此停下。
“下命令的是大區人,沒錯。”奧托說。“你回去吧。我不能回去。”
“為什么?”漢不解。
“第一,我回大區可能會造成不必要的混亂。第二,在這里有我未完成的事情。”他指向平板上的資料圖標。“線索。”
漢啞口無言。
“……你打算怎么處理你的自我沖突?”
這次輪到奧托陷入思考。
“忘了它吧。”他只簡短回應。
奧托讓少年現在聯系露絲,告知她已經成功重啟。露絲詢問了他的情況,得到肯定答復后,她讓機器人和少年去O區醫療中心普外科病房找她。奧托評估了漢通訊板的運算空間,出發了。
路上,奧托將之前兩次開探測船出去遠征的發現與后來的分析結果全告訴了漢。漢越聽越震驚。他沒想到自己生活的土地上居然存在潛在危機,一種恐慌自他心底傳來。最后奧托告訴漢,他曾經也將這些告訴過露絲和勞倫斯,但不清楚他們究竟有沒有傳達給大區人。如果漢回到大區,發現他們其實并不知情,傳遞信息的重任恐怕得少年承擔。
“……你現在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啥,是吧?”漢通過醫院安檢,問機器人。“我自己回去,也不知道這到底是咋回事,到處去說更麻煩。應該跟著你去調查。”
“太危險了。”奧托只簡短回答。“跟著我去調查的,沒一個有善果。”
他們推開普外科病房的門。露絲坐在病床上,見到兩者進來,露出笑容。“不愧是沃爾特推薦的。”她對漢說。“獨立重啟奧托,有兩把刷子。”
“你的肝怎么了?”漢留意到了懸在床頭的全息診斷書。“怎么會大面積肝灼傷?”
“說來話長,待會再細說。”露絲的目光轉向旁邊的人形機器人。“這次怎么不跑了?”她眨了一只眼,問。
“改主意了。如果我要走,多半會像上次一樣。”奧托叉著雙手站在一邊。“你知道勞倫斯在哪嗎?”
“我還真不知道勞倫斯在哪里。他失聯了。”露絲盯著奧托。“本來你們不用過來。但是,我覺得當面講給你們,比用通訊板保險得多。”
露絲將兩個月前大區人的委托、她的執行方案和后來發生的一切都講了出來。震驚之余,漢理解了為何奧托不能回去。最后,露絲指向自己的病歷,對漢說:“那天你讓我過來,我發現有人入侵了0456房間。那人的目標似乎在你,奧托,我不清楚為什么。”她指向奧托,“他叫特納,手里有激光武器。我想不到他會為了你,真的對我開槍。肝臟就這樣被他灼開了。而且,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你的存在的。最可能的是勞倫斯那個大嘴巴到處透氣。”露絲說,“那天還好我帶著槍,而且把他的肺打爛了。他現在應該還在隔壁ICU。”
“老天爺啊。”漢悄聲自語。
“我很抱歉。”奧托回應。“想不到你今天會毫無隱瞞地講出來。”
“呵呵。”露絲冷笑一聲,“我都挨了一槍,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沒啥好失去的了。隱瞞不隱瞞都差不離。”她說,“我煩了。他們愛怎么處理我怎么處理我。”隨后她想到了什么,“對了,以前還為了應付大區那堆呆子工程師,將你的一段記憶隱藏了。現在有了EP機型資料,我知道怎么更保險地處理了。我用他的板子幫你找回吧。”露絲指了指漢的通訊板。
“順便幫我個忙。”奧托開口,“將情感區域輸出閾值下調至20%。”
“奧托!”漢不放松抓著全息平板的手,“你……”
“放心,沒有全部阻斷。”露絲對少年說,“他保留了一定情感。”
“……那就不完整了。”漢目瞪口呆。“他也不會是他……”
“我不知道后面還會有什么等著我。”奧托說,“沒有時間去適應了,不能讓不合時宜的情緒干擾判斷。”他將數據線接好。“希望你能理解。”
漢緊握住金屬手掌。機器人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在全息平板中向露絲暴露操作界面。露絲同時調出EP機型資料,全息屏浮在操作界面旁邊。她將原先埋藏的記憶移動到正確的區域,再下調了輸出閾值。退出前,她猶豫了一下,添加了解除限制的條件。
全息屏中,電子腦每一層中樞逐漸退滅,隨后又重新一層一層點亮。遮光板重新旋開,漢有些緊張地看著奧托,不知道他會不會變樣。
“奧托。”露絲吸引了機器人的注意,女機器人學家一臉憤恨,咬著牙對著機器人拋出一句話。“我恨透了你,你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傻逼。”說完,給金屬面孔扇了一巴掌。
“老天!”漢脫口而出。
機器人只看著她,什么反應都沒有。過了一會兒,他拔掉數據線。“起效了。”他對露絲伸出金屬手掌,“謝謝。”
露絲剛剛極度惱怒的表情立刻消失殆盡。她伸出手,卻無力回應對方的堅實力度。過了一會兒,她捂上面,開始無聲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