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要記住……我給你們的信息和警告……”麥克雷(McCrea)躺在床上,呼吸困難,”尤其……要把公理號(AXIOM)主電腦的故障排除掉……人類與地球的所有信息都儲存在那里……”
“父親,我一定會按您所說,竭盡全力找到那些數據的!”麥克雷的兒子跪在他身邊,緊緊握住父親那依然肥胖的手,哽咽地說道。
麥克雷的家——由一個逃生艙和一座小磚瓦屋連接起來的建筑里擠滿了人,其中還有幾個非人類成員。大家都與麥克雷及其家人保持一段距離,肅靜地站著。非人類成員中的一個奇跡——瓦力(WALL-E),像個黃色小箱子似的乖乖躲在一個角落里。而他的伙伴伊芙(EVE),則默默浮在瓦力身邊,靜等最后時刻的到來。
麥克雷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卻越來越弱。他終于又耳語般地說出了幾個字:”還有……別的……”
剩下的他再也沒能說出來了。被握在兒子手里的那只手松弛了下來,開始變冷、發硬。
他的兒子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伏在麥克雷的床頭哭了起來。兒子的妻子手中抱著只有兩歲的孫兒,也輕聲啜泣起來。屋子里的人有幾個掩著面悄悄走了出去。瓦力把身子縮得更緊了。還有小小的摩(M-O),也待在一旁。天上滾過幾聲沉悶的雷,到處都是悲戚的味道。
兩歲的小孫兒完全不理解周圍的一切。他輕輕叫了句:”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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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后。
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坐在公理號的登船平臺上,兩條腿在平臺外不時晃蕩著,眼神有些空洞地望著公理號周圍綠油油的土地。此時才剛剛過中午,太陽本應當白刺刺地照在這個海灣,但是今天沒有。黑壓壓的烏云一點又一點地把來自天頂的光吞噬。這樣的天氣現在越來越多。
他冷冷地朝那片污濁不堪的云望了一眼,又毫無感覺地把目光轉回那片綠油油的模糊大地。他現在離真正的地表非常高,隨時都有掉下去的可能,但他不在意。洶涌的思緒早就把他淹沒,他什么也沒看進去,忽略了嗖嗖刮過身上的濕冷的風,略顯瘦小的身材隨風在登艦平臺上輕輕搖動。
悶悶的雷聲滾過,他依然沒有察覺。一個小機器人從登艦平臺旁邊飛過,提醒漢說:”漢,馬上要下泥漿雨了,你進船艙躲躲吧?!?
只見坐在登艦平臺上的這個人影被突然傳來的機械聲響嚇得一震,這才回過神來?!敝懒?。”他懶懶地站起來走回船艙。
對于一個十四歲的男孩來說,孤獨地走進船艙的確不同尋常。飛船落地后好長一段時間里,隨著飛船內的擺設不斷被取下來作為建設材料,曾經裝修豪華的公理號甲板船艙內儼然空空蕩蕩。曾經擺設著各種電器的位置現在大多都被拆得只剩底座,一些橫梁也被拆下來用作鋼筋,曾經干凈透亮的高敏感應地板此時粘上了一百年來一層又一層濕了又干干了又濕的地球泥土。高高的穹頂上的高功率燈光早就不再發亮,只有極少數全息廣告板正在茍延殘喘地發出細細弱弱若有若無的燈光,隨時都會徹底熄滅。
哪怕是白天,這里都暗得不像樣。到處都是細小的鋼筋碎塊和其他的包裝盒。本身巨大的體積卻造就了絕佳的回音系統。漢一個人的腳步聲鐺鐺地回響在偌大的空間里。如果他停下來,耳邊就會不時傳來飛船外殼被風穿過的吱嘎聲,沒有吱嘎聲的時候,習慣于平時有人嘈雜的耳朵就會被一種不適的安靜脹滿。但是隨著他在船上待的時間越來越長,耳朵倒也適應了這種寂靜。
空蕩冷清的公理號是孩子們玩”惡鬼食人”的最佳地點。十到二十個孩子有時候會成群結隊地涌進公理號,女孩們常常剛進去不到10分鐘就會又怕又不想丟面子而撅著小嘴出來,但男孩們總是玩得忘乎所以。他們藏在黑暗的角落里,有的孩子不時弄出嗚哩哇啦的鬼叫聲,而聰明一點的就躲在某個角落里,逮住某些落單的雙人組或者更慘的獨行俠,猛地從黑暗中竄出來,始作俑者和受害者一前一后一小一大的尖叫聲回蕩在公理號的各個角落里。
這些男孩們,表面上看來非常勇猛不怕黑暗,但是一到游戲結束的時候,只要大部分人都走了,剩下的都會乖乖地出來,哪怕是頗有狙擊天分的埋伏好手。沒有一個孩子膽敢獨自呆在黑漆漆鬼影幢幢的公理號上。但當他們長到12歲以上,他們就厭倦了這種游戲。船上的各種擺設雖然對他們不再具有威懾力,但是他們也懶得再上來挑戰自己的膽量了。
漢曾經也是這個扮鬼部隊的一員。他雖然在男孩時被公理號上的氣氛和伙伴們嚇得不輕,也體會到那種又驚又怕卻又欲罷不能的快感,但是他在幾年的游戲下來著實摸清楚了公理號上的通道和設施布局。這對他現在能從容自如地行走在黑漆漆的船艙里幫助極大。
微弱的轟鳴聲突然自上而下傳來。漢回頭看了一眼路過的一個登艦口,外面下起了滂沱大雨。隨著雨水的不斷落下,爛黑的泥漿濺落在登艦平臺上,弄得一片狼藉。聽人們說,也就才30年前,這好好的雨變成了有時候帶著爛泥巴的怪雨。不知道為啥。
他已經14歲了,但還是進來船艙,這被他的伙伴認作是”長不大的小屁孩”。而他的確體格瘦弱,這在目前已經有幾個開始變得高大的男孩們眼中他就是最理想的欺凌對象。也正是如此,漢因為仍然進船艙而被嘲笑隔離,而他因為被嘲笑隔離而在船艙上待的時間越來越長。
黑暗的船艙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什么都沒有,只是聲音怪了點,光線差了點,環境冷了點,沒有吸血鬼,沒有僵尸,也沒有外星人。漢的伙伴們這么想,漢也這么想。而他的伙伴因為認識到不再可怕所以不再好玩,漢則因為認識到不再可怕而從容出入。
“你們要是真的不怕那就像我一樣自己進去啊?!庇幸淮螡h在被幾個年長男生包圍的時候說道。
“我不進去就說明我怕?你小傻瓜哪來的邏輯。”一個男生冷眼一掃他,”昨天要他打理的菜地就讓他給跑了!揍他!”
“你們……讓我在黃昏之前打理完那么一大片菜地,誰干得完???!”
“哦?你去公理號上瞎胡混就說自己搞不完了?很有趣嘛?!蹦莻€男生突然抓住漢的衣領,”有機器人啊傻逼,你就不會把工作丟給他們?!”
拳腳過后,漢回到家并沒有對父母說這事。但是被泥土染臟的衣服和面部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疤卻瞞不過他的母親。漢只好對母親說了前因后果。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他母親并沒有像之前一樣看在被揍的份上對他上船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是面色一變,叫來了他的父親。
“你已經13歲了,如果現在還不好好學著打理已經有的菜地,以后怎么去開墾新的土地???”他母親開始苦口婆心地教育他。
“不遵循先輩們的祖訓,就是敗家!”他父親對他嚴厲吼道?!蓖骘w船能有出息嗎?飛船都飛不起來了,最重要的是把地球上的生計搞明白了,我們才能活!”
漢聽過這樣的說辭不止一次兩次了。他很清楚自己將要遭受的,如果從輕處罰,就是至少30分鐘的語言淋浴。如果從嚴處理,那么無非就是語言淋浴加不讓吃晚餐。挨打的時候早過了。他深吸一口氣,做好了左耳進右耳出的準備。
“……我知道麥克雷艦長最后說要搞好飛船數據庫,但不是你的活知道不?都過了100多年了,我們都早已不再是那幫船上的肥豬,我們的科技水平正在步步恢復,機器人們正在慢慢幫我們找回數據,還有更加專業的專家們正在琢磨這個,我們要做的就是等待,根本不要你操心?!?
不知過了多久,漢慢慢結束神游,剛好碰上父親已經從硬到軟開始對他講大道理了。這意味著語言淋浴馬上就要結束了,并且可能還會有個不錯的減刑結果。
壓根就是開玩笑嘛。漢心里想。他進船的次數多了,哪一次不是空空蕩蕩的?什么機器人什么人類專家,屁影都沒有。但是他依然低著頭,緊抿嘴唇裝作認罪的樣子,這會讓結束來得更快些,讓老爸老媽信口開河發泄完算了。
他沒有因為爸媽的說教而改好,相反,他待在船上的時間越來越多,一方面是逃避那幫大男孩們的追殺,另一方面他在船上早就找到了最吸引他的部分。
他父親之所以最后對他說那么一段話,就是因為之前漢在艦橋里待著的時候自己瞎琢磨然后很意外地接好了一根線,其意外程度絕不亞于當年麥克雷從面板底下瞎接就接通了全艦廣播。然后一塊操縱面板就恢復功能了。這件事當時轟動了整個地球鎮,但是很快,他被禁止踏入艦橋半步。理由是,人們害怕他到時候鼓鼓搗搗”不小心”把頭號混蛋奧托(AUTO)重啟了。麥克雷曾經說過奧托是具有情感的,憑他在機器人中的地位和他的能力,如果他醒了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情,所以警告人們必須小心不要去喚醒奧托。
漢對給他的這個禁令一開始有點懼怕,但是隨著發現公理號上根本無人把守,他也就大大咧咧闖進艦橋繼續搗鼓著他的線路去了。隨著對面板控件的逐漸熟悉,他發現所有控制臺失靈的最根本原因是藏在公理號艙壁內的電腦邏輯組件被外界侵蝕了。他曾經去過幾次公理號主電腦的機房,都被本來應該是極凈區的機房內的霉味嗆到。
他在謹慎的考慮下最終找到幾個電子工程機器人,很愉快地發現他們并沒有因為他違背了禁令而表現出警覺,這說明這些電子工程機器人不知道或者并不在意這件事情。他看著電子工程機器人維修著控制臺,正想著應該能通過他們繼續深入了解這些程序的功能,一個機器人突然轉過身來,對他用平平的機械音說道:”漢,這里存在權限,我們沒有經過授權解除限制?!?
漢一愣。在電子工程機器人給他解釋了什么是權限之后,漢對他們說我給你授權,你快破解。
“否定:不是最高權限者,授權失敗?!?
漢又一愣。”你們能不能別管這些小程序,能修多少算多少?”
“否定:這不是小程序,是修復路線的必經之路。”
那就只有一條路了,目前?!弊罡邫嘞拚呤钦l?”
“對不起,我們無可奉告?!睓C械音回答。
“為什么無可奉告?”漢感到奇怪。
“對不起,我們被要求無可奉告。”絲毫未起波紋的機械音回答。
“……”
漢陷入沉思。在與機器人生活過這么長時間后,漢知道死逼爛纏機器人是無法逼出他們的話的。這倒是奇怪為什么麥克雷艦長能把奧托埋了700年的秘密給套出來。也許換個方式他們就能開口了?
但很快漢就失望了。他發現無論怎么變換方式,只要提及有關最高權限者的話題,這些機器人總是能夠巧妙地繞開他的話題,就是閉口不談那個名字。而到后來,這些機器人一見他就很禮貌地用各種說辭推脫談論,他們甚至已經摸透漢找他們是為了什么。
后來漢想通了。徹徹底底想通了。他的招數想必開始真有人類專家的時候他們也使用過,但是不奏效。而麥克雷最后能說要排除故障就說明他并沒有成功開通修理進程,也就是他不是最高權限者,可以推理得知任何船長都不是。希爾拜·佛斯萊特?倒是有可能。但是在這個海灣就有5個發射口,全球都不知道有多少個,一個人給所有電腦下權限的話,一旦在他死后,所有飛船只要主電腦一有故障就會全船失靈,不到700年BNL的飛船就會摔得干干凈凈。事實上公理號有記錄本艦電腦曾經出現過故障,但并沒有接受外部的指令就修好了。
……而且這么一個老總會管每條飛船的權限這種事情嗎?再說了,就算他是最高權限者,以麥克雷的口技,當時他就怎么也得像逼奧托一樣把這個最高權限者的名字逼出來吧?不至于拖這么久。
那答案太明顯了。從始至終管電腦管得最多使用最多的只有奧托。也只有他最了解機器人的思維方式,所以能下達一個百毒不侵的保密指令。而麥克雷的警告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又肯定高于修主電腦,所以就卡在奧托這一關。這也說明這么多年為什么修電腦的事拖這么久,人束手無策,機器人也束手無策。
漢倒是不覺得警告比要完成的事更重要。他從小聽熟了那些對于他來說老掉牙的故事。曾經他很相信甚至對某些內容所對應的現實事物感到很忌憚,但自從他發現公理號上除了黑就是黑之外根本沒有故事中的鬼的時候,他就開始對這些故事都產生了懷疑。包括那個警告,漢也挺懷疑的。他進去艦橋那么多次,根本無法忽視那個顯著的吊在天花板上的了無生氣的輪盤。
比我想象的小點。漢第一次觀摩奧托的時候這么想。開始的時候漢還不敢碰他,但是后來他就從小心翼翼地戳著黑白相間的外圈輻條到開始肆無忌憚地拔開電擊棒再壞笑地把自己的皮膚貼到那兩根冰涼的雙極針上。
只有碰了上面那個開關這個家伙才會醒。而那離地面還蠻高的,平時碰碰底下毛事都沒有。漢在艦橋的時候也對奧托的結構進行了探索。他發現奧托的白色面盤已經發黃,而輻條上也有被暴力扭曲過的痕跡。
最厲害的惡魔也有傷痕,并不是可怕到毫發無損的。漢有一段時間并沒有去仔細鉆研控制臺,而是在奧托面前靜靜地看著他,思考著這個所謂的頭號惡魔到底可怕在哪里?,F在他鏡頭一片黑暗,后方的牽拉電機也沒能拉住前方的面盤,讓他就那么軟軟地吊在那里,還任一個14歲的小毛孩擺布。而如果這個家伙真的如此可怕,他也不至于敗于一個胖船長之手,淪落到現在被時間慢慢侵蝕的地步。
漢太想把主電腦恢復了。就以他對機房的觀察,如果這件事情再拖下去,恐怕到時候數據都會被霉菌啃得一干二凈。這才是人類的滅亡之時:沒有知識,只能等死。
重啟他嗎?
這是個很嚴肅的哲學問題。
漢不知道在他之前這100年里有沒有人想過這個問題??峙戮退阌腥讼脒^,他們也因為對這個警告看得太重而停了下來。他突然有些遺憾自己沒有機會能知道更多有關奧托的信息。就以他的判斷,奧托并沒有那么危險,但是他不敢打包票。
唯一的危險應該就是那個電擊棒了。漢不止一次地想。于是他就在到底要不要重啟奧托的這個關鍵問題上絞盡腦汁。這幾天他精神恍惚,覺也睡不好,飯也吃不好。他家長還在擔心這孩子是不是生病了。而漢猛一哆嗦,連忙矢口否認,緊張得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否認了什么。他看母親的表情都仿佛是看穿他心思的模樣,于是這天一早,他就趁在父母都還沒有找他算賬的時候溜了出來,徑直奔向公理號。
麥克雷艦長到底在擔心奧托什么?怕他直接把飛船升空還是咋的?當年可能還能升空,但就以現在的情況,沒等升空上百米這船就得碎了。
他猛然想起了奧托在機器人中的地位??峙率桥滤麜袌髲托睦?,然后利用自己的召集能力把所有船員機器人都動員起來綁架所有人類??墒撬@樣做有什么意義?綁架人類,好,最壞的,殺了所有人類,完成自己對地球的統治?但在復仇之后,他自己又下不來船,空守著這條破船繼續活受罪,最終統治也無法順利完成。這顯然不太合理。
況且在已知的事件中奧托并未表現出控制全人類的野心。哪怕是在矛盾最為尖銳的A113事件中,奧托也并沒有因為被人們認定的”發現自己統治計劃暴露”而進行應該有的最狠的行動。他只是針對麥克雷艦長,并沒有對全船人進行限制。漢通過艦上某個古老的科幻影片發現,如果真的有這個野心,以奧托的能力,他絕對不會留艦長一條活路,同樣全船的人都得乖乖地待在他的控制下。
在思考中漢不知不覺又來到了艦橋。此時他才如夢初醒般發現自己已經再次站在這個輪盤面前。他自己已經用種種推論說服自己必須要解除面前這位惡魔的封印。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推理是不是正確的,但是此時他已經激動得無法再冷靜思考了,這對于一個14歲莽撞男孩來說也過于強求了。
他并沒有馬上行動。他的手心正在冒著冷汗,面色也十分蒼白。
破禁令,漢已經不是初犯了。但是要破這樣的禁令還是第一回。他還是挺怕破祖訓的后果的。如果一切順利,奧托沒有造反,他不知道家長和鎮長如果發現了,到時候等著他的會是什么懲罰。如果他想錯了,奧托還真”蠢”到真的造反,那么什么懲罰都不重要了,他就是第一個犧牲者。想想今天之內自己就可能會丟命,換誰都不敢貿然下手。
透過舷窗,漢看到外面毫無停意的泥漿雨,這個時候真是完美。如果今天不開,如果自己回去的時候被發現又來了艦橋而他們真的派人來把守,自己就再也沒有機會上來這里,到時候電腦可能就真的無法再被修復了……
誘惑太大了。他感到自己就像回到童年第一次藏在公理號上某個黑暗處的時候,心臟砰砰直跳,那個時候他以為自己就要死去。而今天的危機恐怕更加真實。
當他馬上就要碰到那個開關的時候,顫抖的手指突然停了下來。漢突然想到一個好主意。他咧開嘴角。至少這樣能延緩自己死亡的時間,說不定還能有所改觀……
工作完成后,他躲在奧托的面盤后,用一根長長的細鋼棒慢慢地戳到那個紅色的按鈕上,顫抖地往下一點一點加力道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