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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洛陽劫
  • 唐克揚
  • 3369字
  • 2023-08-10 18:03:10

每次我夢到洛陽的時候,總會夢見自己在古代醒來,夢醒了,潛入一個新的夢中。在夜晚,我會瞧見一團柔和的、招搖不定的金色浮現在視野的中央,這金色間雜著朱紅、明黃和深褐,搖搖曳曳,從容地漲滿黑暗的天穹,宛如七彩瓊林之間,舉起萬千花樹。突然,也就是睜開眼的一瞬,這美夢潰散成了實景,造境消失了,一切的一切,原不過是一盞余息將盡的燈臺,它細小的光焰時時變幻,跳躍成了不同的形狀,就在眼前、身旁。

我是誰?我又在哪里?

側身過去,我又看見了將開鑿第六千八百三十五尊圣像的那方石壁,不知為什么,不管在哪個夢境之中,這個數字都是如此熟悉,它,投向秘密將要開啟的地方,目下還是一片虛無……我,原來是睡在一堆柴草上,陷身在無始無終的空寂之中。洞窟里說不出的寒冷,讓我只有向著那唯一的光明,在迷蒙的昏暗里,瑟瑟發抖。于是,我的記憶有些恢復了……又像是沉入了一個更清晰的幻境中。在身邊,砍削平整的石壁已經預先著墨,分明是等待著我,等待著拂曉時的又一輪工作,石壁預先著墨,為的是將來刻畫時看得清楚;燭火光焰所到之處,黑油油的一層宛如明鏡。湊近細看去,那光亮的一層石面漸漸變得透明,看得清下面細小的紋路與肌理,就像溪流與溝谷,在溪流與溝谷之上是群山起伏;再看進去,群山之間還有小小的、有如鳥巢蟻穴般的城市村落,宛然是萬千世界……

我長久地注視著這一切,眼也不眨,唯恐遺落些微細節,可那薄著臉頰的一壁石頭,碰上了便驀然冰涼,總感覺這石壁還是不可逾越的巨障,令我肉身的知覺慢慢蘇醒,明白這深入的幻象不能持久。這巨障阻礙了無遠弗屆的目光,又令人雙目酸痛,眼瞼顫動,以至于流出淚來。可我兀自不顧一切地注視著,盡管淚光糊住了眼球,總還能從斑點的光亮中窺見那個灰蒙的世界,盡管了無生氣,卻是細節宛然……

漸漸地,像往常那樣,在這艱難的對峙中,那堵巨障像春陽下的堅冰一點點融化,縮小,最終分崩離析了,我感到,自己像從堅冰中釋出的空氣,肋生雙翅,從這世界的頂端一躍而下,在蒼穹與大地之間御行如風。遙遙地,我看見有人群移動,我看見草場上奔馳的馬匹了。我不由心旌搖曳,飄飄然而足蹈之,我用粗糲的手指,在虛空中劃過深山大壑,向那人群迫近,我用指尖撮起那纖塵之末,細細打量琢磨。

可是冥冥中一陣陰風,拂過了燭火,像是一片烏云掠過我的世界,瞬時間,那點點微塵又消散得無影無蹤。

我嘆了一口氣,終于沉沉睡去……

那么還有第二種夢境。從一個稍高的視角,我時常看見一個工匠,那個人,他,可能正是第一種夢境里的自己,曾經在北方的石窟中役作過,如今卻被選遣到洛陽最大的工場執事了。不止一次,我在永寧寺,洛陽最壯麗的殿宇里,看見過這個工匠,不知為什么,我看見他的時候,他總是挨在廡下的石階上,像是暫時將息,卻又一臉驚恐,喘著粗氣。

他形容枯槁,衣幘破敝——縱然如此,周遭大多數工匠也沒他這么好的運氣。我這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并非鐐銬加身,至少,暫時是個居高臨下的觀察者了。就在他腳下,好些無保的刑徒,不免還佩著頸鉗,委頓于塵土之中。這些做重活兒的人們往往衣衫襤褸,有些甚至赤裸著上身或下身,只有一塊污穢的兜襠短袴遮羞。他出著長氣,胸膛起伏,算是在將息休養,那些可憐人兒卻抬不起頭,他們偶然四目相交,大多是神情漠然,像是靈魂出竅,全無統攝;有些,眼神里還殘存著一線生之熱望,卻又分明混合了幾分對運命的怨懣……

沒有太多征兆,我就在睡夢之中來到了這里,這座城市分明就是洛陽。這個名字,是最讓人縈思的,卻又是不得復見的。

河水泛著金光,披染著河心的芳洲,宛如一團錦緞里灑落的珠翠,映出眼前這座侈麗的空城,在午后的陽光中搖動,在河水的倒影里搖動。在我有限的生命中遇見的人們,在這一刻,都傾城出動了。在水岸邊如茵的青草地上,他們忘情地踏歌舞蹈。

我第一次看見洛陽的時候,仿佛是在城北的邙山上,河水如一道閃光的白練,提示著前方的城市。我依稀還記得,那是從平城北歸的路途上,押解隊伍的健兒告訴我們,前方便是此行的目的地了。這一走已經不知是走了好幾十日,看過好多風光,路過好多市鎮之后,我們渡過一條大河,地勢漸漸高峻。自此開始,沿著山間溪谷的一條大道,隔不多遠,就會有一座氣勢軒昂的華廈來迎接我們了,是為一種特別的、接待達官顯貴的亭驛。朝著一個個驛站的方向,一行人不斷轉折、上行,穿過樹叢,隱約開始見到光亮的遠景里點點金色的閃光,在我們前行的方向上不住躍動,當樹叢漸漸變得稀薄,那金色閃光也變得分外奪目。翻越最后一個小山包,所有人都停下稍歇,喘息不止。

——就在我們面前的山腳下,一座金與灰相間的巨大城市遙遙可見。

同行人的隊伍中不禁一陣騷動,對他們絕大多數人而言,這似乎就已是人間佛國,我們這莫非是到了極樂世界?

在夢境里我只有晦暗的一生。一片蒙昧之中,我從未見過這么巨大,又如此光明的城市。土黃色的夯土城墻綿延不絕,少說也有十里之長,城內的青色屋頂,猶如海濤般翻卷,無邊無際。那金色的閃亮,原來是寬廣院落中,一座無比巨大的佛塔的尖頂,雖然城墻尚有數十里之遙,在清晨的日影流轉之中,那金頂的一抹亮色卻格外生動醒目。再細細看去,佛塔不是一座,而是兩座,三座,四座……終于,數也數不過來,它們想是鍍金的塔剎銅槃,或有裝點五色琉璃,在城市的天際線上光芒閃爍。

這時候,我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同時,又是一張富有魅惑的面孔……就在身后,一騎人馬從后面小道上急急馳來,越過我們這行人。沒有想到,馬的主人居然是幾個年輕女子,窄袖緊身,素面朝天。讓工匠和兵士們都瞠目結舌的,是這群女子都做男子打扮,著內官的服飾,在北方的平城,這真是聞所未聞啊。只是她們不都戴帽,發髻反綰,以幾朵野花代替了女子頭上尋常可見的步搖,在颯爽的儀容里,平添了一分女兒風情——為首的那一個,竟然看上去有幾分面熟——就好像是在另一個夢境之中,曾經遇見好多次呢。

她咯咯笑道:“難道你們竟不知這是洛陽嗎?”

洛陽!

還沒有回過神來,如花的笑靨從面前消失了。說話間,這幾個年輕女子已打馬遠去,山道上裊裊的余音,是她們宛轉的歌吟:

青陽二三月,柳青桃復紅!

可是聽她們笑道:“難道,你們竟不知這是洛陽嗎?”

——難道,我竟不知這是洛陽嗎?對啊,在代北,黑暗的石窟只是一個不會醒轉的舊夢吧,是一段錯亂的記憶。

是哦,即使在前生,我也是南邊人,是中國之人,我的家,絕非一開始就在北荒的松漠里。在這一段夢境中的旅途上,我們的前方是洛陽,這才是正確的方向。而今的都城洛陽,風流淵藪,衣冠人物,已絕不遜于南朝了。

更南些啦。離故鄉更近了。三月的春陽,灑遍原野上盛開的五色鮮花,令我那冰冷的心竟有一絲復蘇,也浮現了一線期冀。

洛陽是明媚的,而漠北的石窟又是黑暗寒冷的。在那或者金光璀璨、或者深不見底的場景中活動的人形,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我”呢?這兩個夢境是全然不同的,洛陽美好得那般不真實,是“他”和他們的,石窟的辛勤卻是近在咫尺的,才像是“我”的,和庸常此下的,但奇怪了,這兩幅畫面又交替著出現,讓我頭暈目眩。我必須設想,“我”和“他”之間得有某種關系,既符合常理,又不可思議的關系,好讓它們間有確鑿的邏輯,才不會墜入非此即彼的困難選擇中——哪個夢,才是更真實的呢?我苦苦思索著,至少,在沒有一個頭緒之前,我不愿意就此從夢境之中抽身而出。

無論如何,每當我看見“他”的時候,好像就又活到了無數段過往的人生之中,它們像是循環不已的景片。開始時,眼前經常是戰云密布,滾雷隆隆地從耳邊馳過,灰白色的凍土的荒原看不到盡頭,無數行將就木的人,蠕動在壕塹里,堆積得比壕塹還高,哀吟著,等待著最后一刻的召喚。我被這可怖的“人”的運命驚呆了。

“他”也便是“我”啊。

我屏息靜氣,一時沒了呼吸——可是一轉瞬,世界似又恢復如常:我靜靜地走在無人的溪谷里,白云賒緩地從我頭頂的晴空里流過,青山鳥啼,春光無限。

我是在洛陽活過來,又在那兒死去的。

我生于一個卑微的時代,人命如螻蟻,人生如大風中的浮沫。但是,的的確確,我的經驗并不平凡。我曾目睹了劃破黑暗的光明,以及最終摧毀它的煌煌的火焰。那種印象是如此鮮明,千真萬確,以至于它必須得有個辦法留下來。

只是,我還得先爬進深不見底的昏暗里,去瞧個究竟;在那里,在那些個默默閃爍著的夢境里,人們卻無由逃出他們各自鐵桶般的迷局。

必須,必須有人能夠將我從這段夢境中拯救出來。

從無邊的幻想里,從晦暗的石壁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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