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草原陰雨連綿，冷風刮來，沙粒般銳利的雨點直往朱祁鎮的眼里鉆。

他站在一個黃土坡上，此刻正眺望著京城的方向。

已經半個月過去，朝中再沒有人送珠寶來！

不說珠寶，便是人影也沒看到半個！

朱祁鎮過慣了錦衣玉食，實在不能忍受這草原粗糙的豬食和簡陋的營帳。

哪怕他現在是個階下囚！

“陛下，我們回去吧。萬一受了風寒，就不好了！”

袁彬被這草原的冷雨凍得瑟瑟發抖，他縮著身子，朝黃土坡上朱祁鎮那瘦弱的身影，大喊道。

朱祁鎮倔強地站著沒動。

他盯著遠方，竟天真地在想，若自己感染了風寒，快要死了，也先會不會就把他送回去！

“陛下……”袁彬見叫不動他，便爬上土坡來拖朱祁鎮。

他若感染了風寒，也先會不會把他送回去，他不知道。

但最后倒霉的一定還是自己！

袁彬使上力氣，使勁將朱祁鎮往回拉。

但沒想到朱祁鎮也忽然使上吃奶的力氣，與他對抗。

兩人一上一下，在這冷雨中相互吃勁，竟出得滿頭大汗。

忽然，遠處有兩個蒙古騎兵，嗤笑著叫喊，揮刀而至。

“正統皇帝朱祁鎮，正統皇帝朱祁鎮……”

這聲音穿透層層雨絲，像是閻王奪命的呼喊，

朱祁鎮嚇得冷風一吹，后背發涼。

他手上脫力，袁彬同他從土坡上一起連摔帶爬滾了下去。

也先營帳。

朱祁鎮進來的時候，叛徒太監喜寧正伏低身子在同也先獻計。

也先太師連連叫好，臉上的兇狠都隨著拍手大笑而消退幾分。

他看見朱祁鎮一副狼狽的樣子，笑得更大聲了，

“哈木兒，我是叫你去請陛下過來，你怎么還替他洗了個澡！哈哈哈……”

此刻，朱祁鎮臉上身上全是雨水和黃土混雜的泥濘。

衣服在滾下來的時候，還被石頭刮掉一塊，狼狽至極！與半年前蒙古眾人進貢的大明皇帝判若兩人。

“哈哈哈哈……”周圍的蒙古貴族也哄堂大笑。

朱祁鎮早已習慣這種恥辱，他慢慢抬手，擦掉臉上的泥土，試圖用平靜的面色來掩蓋內心的慌亂。

“陛下，請坐吧?！?

也先的笑聲減小，他乜斜著朱祁鎮平靜地站在那里，察覺到朱祁鎮忍不住輕顫的膝蓋，也先嘴角不懷好意的笑意更深了。

“陛下，這幾日你受苦了，今日之宴特地為你而設，向你致歉！”

“來，向我們的漢人陛下致歉！”

說著，也先就雙手舉碗，大笑著站起來。

也先突然三百六十度的態度轉變，令朱祁鎮心底的忐忑跳得更快，他垂著腦袋，眼神向上瞟去。

下一秒，只見也先將手里的酒倒在了地上。

周圍又是一番哄笑。

朱祁鎮垂下眼瞼，心里竟松了口氣。

“陛下，你怎么不吃??？”

也先見朱祁鎮不動筷子，命人從他面前的烤全羊身上，拽了根羊腿下來。

也先一面啃著手上的羊腿，一面眼睛斜向朱祁鎮，

“陛下不會是怕我們下毒吧？若要你死，我們蒙古人能叫你有千百種死法！”

也先忽然間露出兇狠的表情，他抄起桌子上的彎刀，似乎下一刻就要向朱祁鎮的腦袋砍來。

朱祁鎮嚇得想躲，但他知道自己躲都無處可躲，他強裝鎮定，坐著不動，腿已經軟成一灘。

但出乎意料，也先的彎刀落在了細滑的羊肉上，也先一面將切好的羊肉塞進嘴里，一面盯著朱祁鎮的臉色，捉弄道，

“但，何必浪費美食！哈哈哈——”

在看到朱祁鎮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時，也先哄堂大笑，很顯然他將捉弄朱祁鎮當成了今日宴飲的樂趣。

朱祁鎮嚇得心肝具顫，同時腹中的鼓也“咕咕”敲響。

面前的羊肉飄香四溢，完全沒有一點羊膻味。

自己連日來已經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飯菜，朱祁鎮的手慢慢伸到桌子上。

也先捉弄他一番，也失了興趣。見眾人沒有在意他，朱祁鎮頓時狼吞虎咽起來。

“陛下，吃了今日這頓飯，在下需要你幫我們一個忙。”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這句話在哪兒也一樣！

朱祁鎮嘴里的羊肉頓時卡在喉嚨，想到剛剛也先說的專門為他而設，他睜大眼睛在問，

“什么忙？”

“既然你的弟弟和大明的朝臣不愿再送珠寶來贖你，那我們決定送你回去！”

“順便，拿點東西——”

也先施施然說道，仿佛現在搶奪大明的金銀財帛如探囊取物，輕松無比。

他們是要攻打大明！

土木堡大敗，蒙古人本來就打算乘勝追擊。

朱祁鎮努力將嗓子眼的羊肉咽下去，沒聽懂也先的意思。

他能幫瓦剌人什么忙？

能幫什么忙，朱祁鎮很快便知道了。

次日。

北方的邊防小城。

也先帶著部隊前來攻城，但他們并沒有擂鼓沖鋒。

反而沖著城門大喊，等到對方的守將出現后，也先命人將朱祁鎮拉了出來。

“喂，明人，看看這是誰？”

一個月前陛下御駕親征，守將有幸得見天顏，此刻見到對方軍中的朱祁鎮，他嚇得慌忙下跪。

“陛……陛下……”

朱祁鎮沒有說話，他眉頭緊皺，明白了也先的齷齪！

他是想讓自己去做叫門天子，幫他兵不血刃打開城門！

狡猾的瓦剌人！可惡的瓦剌人！

頓時身為皇家天子的滾滾尊嚴涌上心頭，朱祁鎮一把推開身邊人，扭頭就走。

“站?。　?

他的動作出乎意料，但也先的馬刀比他更快！

似乎預料到朱祁鎮的反應，他的刀刃突然落下，朱祁鎮感受到瞬間緊貼著脖頸的冰涼，剛剛有骨氣的幾分尊嚴頓時煙消云散。

“你，你…你要殺了我？”朱祁鎮抖著聲音問。

“陛下若能幫我們毫不費力，攻下城池，也先的刀自然認得清楚人。”

遠處還有明軍在看，朱祁鎮本想下意識求饒答應，但殘存的理智提醒他維持住大明朝皇帝的尊嚴。

朱祁鎮渾身抖成了篩子，嘴里蹦出了兩個對口不對心的字。

“絕……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