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尹子奇倒在一片混亂不堪的戰場里。

叛軍失了主將，紛紛潰敗而逃。

高適和封常清領命去追，朱元璋帶著從潼關來的幾千人馬進了睢陽城。

城內街道寂然無聲。因饑餓不能出城迎戰的將士，奄奄一息；失了兒子痛哭的老母，淚痕已干；睜著眼睛無辜的幼童，街頭愣足。

半年多的孤城守戰已令睢陽城的百姓變得麻木，他們眼神呆滯望向遠方，目光空洞，像穿越了彌漫烽煙，穿越了餓殍遍野，最終落向十幾年前——

他們期盼的開元盛世。

朱元璋深知戰亂苦楚，立即令陳玄禮將軍中剩余的錢糧安置百姓，他們一行到了太守府衙。

此刻，衙前烹食的白骨還沒有處理。被血染成猩紅的麻布下覆蓋著長短不一的具具尸首。

想他朱元璋曾用撥皮萱草刑來懲治貪官污吏，此刻沒想到有一天竟會見到將食庶民，來守衛這中原河山！

朱元璋心中五味雜陳，他猛地一拳，衙前那顆歪脖子樹忽然猛地一震。

夏日繁茂，卻沒有一片葉子落下。

張巡自知這一日的到來，他翻身下馬，叩首請罪。

朱元璋望著這顆已經變禿的歪脖子樹，灼灼驕陽，將無數記憶翻騰，他閉上眼，“共食多少人？”

腦海中餓殍遍野，月死至親，天天死人，家家死人的慘狀，在腦海中揮之不去?？v然知道張巡此舉為守城大義，朱元璋還是忍不住握緊拳頭。

“三日食老弱婦孺共六十九人?！?

張巡面沉如水，他以頭搶地，聲音平靜。

“張巡，守睢陽城的意義在哪里？”

朱元璋將心里瘋狂想砍人的念頭按下去，他睜開眼，眸中如凜冬寒冰，從塞北平原一路萬里冰封而來。

“抵擋燕軍南下的鐵蹄，保江淮糧道不失，保江南重鎮不丟！”

張巡感覺到那份煞人的寒氣，他聲音平穩依舊，聽不出片刻波瀾。

“還有呢？”

“陛下——”

許遠顫著身子也倉惶跪拜，想要替張巡辯解，朱元璋伸手一揮，空氣中安靜下來。

張巡沉默了。

他沉默了多久，朱元璋就盯著他看了多久。

這么多天，張巡早已考慮過此千古罵名。

但魚和熊掌自古不可兼得，更何況危墻之下，安覆完卵。于是，在家與國，百姓與朝廷之間，他選擇了后者。

此刻，張巡已然認命，他啞著嗓子出聲，

“保睢陽百姓，保大唐黎民。”

朱元璋胸中的怨氣一路從肚子，窩到胸膛，又躥到嗓子眼。

然后聽出他話里的無奈，接受、認命。這股怨氣又憋了回去。

朱元璋頭一次這么憋屈。憋的他站立難安、心頭攪動。

他盯著張巡，隨手抽刀，怒火迸發隨著一旁的歪脖子樹被攔腰砍斷，

“朕以為你都忘了！”

隨著樹干的轟然倒塌，朱元璋那股怨火也在蕩起的滾滾塵埃中消散。

手腕飛揚，刀歸身側，他走到張巡面前，心中五味雜陳，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太宗皇帝的話尤然在耳。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安何在矣？”

“幸得這睢陽城中，軍民一心，與你共守困城。若你殺百姓以饗軍士的舉動，引起百姓反抗，不說城外的燕軍，睢陽城將不戰而??！”

“臣，知罪?！?

張巡依舊不辯不解。

一旁的南霽云血氣上涌，跳出來辯解道，“陛下，張公吃人實乃不得已之舉。我們困守睢陽半年之久，樹根、麻布、戰馬、盔甲，實在是沒什么可以吃了……”

“而且周遭官將皆擁兵自重，竟無一人愿解睢陽之困……”

南霽云越說越激動，臉上淚流橫縱。

許遠急急匍匐至張巡身側，“陛下，我任睢陽城太守一職。若陛下執意問罪，許遠愿獻上首級，望陛下不再追張巡之責。”

紛紛，跟隨張巡出生入死的眾將士也刷刷跪地，請求同罪。

朱元璋嘆氣，他來回闊步，望著眾人，最終沉聲道。

“諸君拼死守我大唐社稷，功業非凡，何罪之有？”

“朕只是想說，你們拿起武器，為守護的是你們身后的親人，是你們的家園。無論在萬般時刻，刀槍劍戟都絕不能指向身后的黎庶百姓！”

說著，朱元璋刀鋒一指，激蕩起路上的滾滾塵埃。

“封域之內，天下之共皆為朕之赤子！”

眾人眼眶通紅，瞬時俯首跪拜，高呼萬歲。

朱元璋最終并沒有處置張巡，相反因他守城有功，將其擢升為御史大夫。

張巡乃臨陣之將，能守睢陽多日，將領之才也必不在封常清等人之下。此人任內治績優良，在百姓口中亦有所碑，復興大唐，他所需要的正是這等人才。

他老朱是愛砍人，但砍的可全都是爛人！

“陛下，我們出宮已久，是時候該回去了！”

行軍在外，陳玄禮日夜擔心朱元璋的性命安危。此刻睢陽之困已解，他又開始苦口婆心勸朱元璋回宮。

“朝中群臣無首，不利于局勢穩定啊，陛下——”

“朕出潼關前，已命人傳令太子監國，有何局勢不利于穩定？”

朱元璋翻著這幾日從各地飛來的戰報，橫眼瞧他。

現河北、河東戰場形勢大好，江淮之危已解，潼關固若金湯。安祿山四面楚歌，正是收復東京的大好時機。

在這重要時刻，他怎么會縮回宮去，做縮頭烏龜？！

可惜的是，雖援救睢陽，誅殺尹子奇，將他的十幾萬大軍打得潰敗而逃，但到底未能趕盡殺絕。

若潰兵逃回洛陽，強將重聚，卷土重來，將隱患重重。

所以收復東京洛陽，必須要快，而且出奇制勝！

尹子奇死后，令狐潮在混亂中僥幸逃脫。擔心逃回洛陽，必會被安祿山一刀砍了腦袋。他在睢陽以東重聚了幾萬潰兵，才敢施施然露面。

但沒想到從洛陽傳來消息，安祿山暴斃已半月有余，次子安慶緒登基，對作戰失利的部將通通既往不咎，并號令眾將招兵買馬，重震余威。

令狐潮火速拉著手上這剩的幾萬潰軍，趕赴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