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一個人的世界(代序)
我們是我們所閱讀的東西
文學是一門體面的藝術,要求于它的愛好者最重要的是:走到一邊,閑下來,靜下來和慢下來——它是詞的鑒賞和雕琢,需要的是小心翼翼和一絲不茍的工作,如果不能緩慢地取得什么東西,它就不能取得任何東西……這種藝術并不在任何事情上立竿見影,但它教我們正確地閱讀,即是說,教我們緩慢地、深入地、瞻前顧后地、批判地、開放地、明察秋毫地和體貼入微地進行閱讀。[1]
——[德]尼采
2019年2月25日,初春,乍暖還寒。整個晚上我都在讀卡爾維諾的一本文論集《為什么讀經典》,從九點半到十一點半,兩個小時,讀完了其中的長文《帕斯捷爾納克與革命》,整整二十二頁,像酣暢淋漓的思想與文字之酒,讓人迷醉??柧S諾的文論寫得極好,詩人黃燦然譯得完美。文論也是一種創作,有時候其原創和表達并不亞于文學創作。這篇有個性有激情的文學批評,其實是在深刻地闡述卡爾維諾自己關于文學歷史、宗教信仰甚至政治邏輯的觀察和思考。他稱自己是一個雜食性的讀者,希望以心靈的秩序對抗世界的復雜性。
1981年,晚年的卡爾維諾將自己多年來發表的散亂文章整理成冊,集成一部讀書筆記出版。面對“什么是經典?”這個命題,他非常慎重,這是一個過分重大的考問,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答案,而經典本身又如此神圣而莊嚴,稍有不慎,就會流于泛泛而談。作為一名作家和熱愛閱讀的人,這又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問題??柧S諾選擇了從定義入手,層層遞進地闡述自己的觀點,每一次界定都深入一層,或者每一次分析都是剖開一層,像剝洋蔥一樣,一層層打開,如此再三,共計定義了十四次。任何一個好的寫作者都非憑空誕生,總要站在巨人的肩上,經典永遠是一座寶藏,蘊含著無盡的靈感,它是激情之源,也是花香之地,它們搭建起我們的知識框架和美學根基,而談論它們,無異于一次知識考古。我們每個人的一生都需要積累理想的藏書室:其中一半應該包括我們讀過并對我們有所裨益的書;另一些應該是我們打算讀并假設對我們有所裨益的書。我們還應該把一部分空間讓給意外之書和偶然發現之書。這是卡爾維諾的建議,他說經典作品幫助我們理解我們是誰、我們所到達的位置。
卡爾維諾給“經典”的第一層定義是:那些你經常聽人家說“我正在重讀……”而不是“我正在讀……”的書。他說,在一個人完全成年時首次讀一部偉大作品,是一種極大的樂趣,這種樂趣跟青少年時代非常不同。在青少年時代,每一次閱讀就像每一次經驗,都會增添獨特的滋味和意義;而在成熟的年齡,一個人會欣賞更多的細節、層次和含義。[2]卡爾維諾這本書以及闡釋的關于經典的觀點如今已深入人心,為世界讀者所重視。重讀,作為一種深度閱讀方式正被越來越多的人信仰。選自己喜歡的名著反復讀,每年讀一遍,這是優秀讀者的一大秘籍。有人用了一個月,每天讀《戰爭與和平》,有人每晚都和《包法利夫人》一起度過。法蘭西學院院士達尼·拉費里埃提倡:讀名著“不要跳過一些頁碼,不要聽從那些陰奉陽違者,他們告訴你可以放棄閱讀。你沒有讀完他創作的每一行,你就不會擁有托爾斯泰,大段的關于一個節日的描寫,關于一種情感的描寫……有的人為了完成一本書耗盡了一生,不要輕易把它讀完。這不是一座你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攀登頂峰的高山。這是一段貴族式的時間,一段我們并不尋求填滿的時間。”[3]帕斯捷爾納克傳記的作者說到閱讀小說《日瓦戈醫生》時,引用了該電影的編劇所說的話:“應當慢速,就像它被書寫時那樣。每天一兩頁,有時一段就夠了,讀者一整天都會感到自己是幸福的,會聽到仿佛是帕斯捷爾納克直接向你耳邊發出的悲欣交集的聲音?!?a id="w4">[4]這些有智慧的人在苦口婆心地表達一種近乎修行般的閱讀體驗。告訴我們遇到自己心儀的書,不著急,慢慢讀,就像擁著自己的戀人那樣,仔細打量,盡情享用。讓它融進每一個白天,每一個夜晚,讓每一個句子在自己的意識里飛。
2021年5月,我重讀《紅樓夢》。距第一次閱讀已經過去三十多年。重讀的契機是因為聽蔣勛先生講讀《紅樓夢》。蔣勛先生在大眾中太時髦,我一直心有抵觸,看過他一些講稿整理的書,感覺太過淺顯。而聽他講《紅樓夢》則徹底改變了我的印象。蔣先生實在是把《紅樓夢》讀透了。善于觸類旁通是最好的老師,這需要廣博的學識、敏銳的藝術感悟。蔣先生二者兼備,尤其可貴的是他對人性的深刻洞察。《紅樓夢》里那些幽微的語句、描寫、對話都透露出人性最深層的東西,蔣先生一句句拆解,一段段講述,話語輕柔,學養豐贍,令人如沐春風,激起了我重讀《紅樓夢》的極大興趣。年過半百再讀《紅樓夢》,我發現了一個從未發現的世界。這次閱讀,我不再跳過那些煩瑣的描寫,服飾、飲食、醫藥、禪佛、詩藝,一字一句都讀得饒有趣味,并效仿古人邊讀邊批注。讀完兩個版本的《紅樓夢》又接著涉獵一些學者的研究?!凹t學”是顯學,著作早已汗牛充棟,我挑了周汝昌、舒蕪的著作,并特地看了張愛玲的《紅樓夢魘》。張愛玲從小癡迷《紅樓夢》,聲稱每隔幾年從頭看一遍,她熟悉《紅樓夢》到了什么程度呢?“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點的字自會蹦出來?!彼f,《紅樓夢》和《金瓶梅》“在我是一切的泉源,尤其《紅樓夢》”。[5]紅學家周汝昌曾在晚年專門為張愛玲寫了《定是紅樓夢里人》一書,認為張愛玲“聰明靈秀之氣,在萬萬人之上”,老先生對她非常欽佩,認為她是“紅學史”上一大怪杰,“常流難以企及”[6]。張愛玲對《紅樓夢》的瘋狂癡迷與執著世所罕見,并成就了一位點亮文學史一角的作家?!皬垚哿嵝L”從20世紀80年代一直延續到了21世紀,屬于被重新發現的作家。從被屏蔽到被推崇,其實是一個撥亂反正的過程。這位后來偏居香港、移民美國的一代才女,青春時期的驚鴻一瞥,卻為20世紀中國文學留下一份永恒的遺產。
福樓拜說過這樣的話:“不要為了娛樂去閱讀,像孩子一樣;也不要為了個人進步去閱讀,像野心家一樣;不,請為了生活而閱讀。”他提倡無功利閱讀,不緊張,不貪婪,而是悠閑地進入,溫柔地相伴。真正的讀者會去做“悠閑的讀者”:拋棄日常事務和目的性,甚至中斷自己的行程,將自身,將所有事先所想的、所計劃的都擱置在一邊。打開一本書,任由自己被一本書包圍,遠離充斥著我們,為我們所經常無法忍受的現實。遠離我們個人的故事,遠離社會的、情感的界定。甚至,如果可能的話,遠離我們的身份。如果沒有這份拋棄,沒有這份最初的漫不經心,就不會有真正的閱讀,不會有任何發現和驚奇。翻開輕盈的書頁,聽憑自己在文字的世界里漂浮和輾轉,讓作品里的一個段落、一句話、一個詞都能帶來一種顛覆性的快樂,令你在某個午后,在紛飛的大雪之中,或是透過樹葉照射下來的斑斑駁駁的陽光中,恍悟塵世里還有其他的東西存在。閱讀的此刻,既屬于作品本身也屬于我們的此刻。我相信,沉入自己選擇的閱讀境界是一種極為高貴的體驗。積極而投入的閱讀對一本書的生命力來說是決定性的,對充實讀者的生命同樣是決定性的。選擇你喜歡的好書,一讀再讀,就會發現寫作大師的煉金術,讓偉大的作家靈魂附體。我喜歡完整地抄一本喜歡的書,直到耳邊感受到作家的氣息。這時候,全世界的喧囂、熱鬧也比不上書房的一燈如豆。
人人在線的互聯網時代,所有的信息都被放大,人們被泥沙俱下的言說所裹挾、埋葬,眾聲喧嘩。這個時候,我們可能比任何一個時代更需要閱讀和思想的力量。對于電子時代的到來,卡爾維諾曾憂傷地說再也聽不到翻動書頁的沙沙聲了。他在1984年表達這種擔憂的時候,互聯網還沒有興盛。他承認,每一種新的交流方式,每種言語、圖像與聲音的傳播,都能帶來創造性的新發展,引出新的表達方式。一個技術高度發達的社會一定包含著更多的推動力、選擇、可能與手段,但人類始終更需要閱讀。閱讀為人們打開一個提問、沉思與批判的空間,即自由的空間。閱讀絕不僅僅是我們與書本的聯系,而是我們與自身的聯系,是通過書中的世界與我們的內心世界所進行的一種對話。
作家??普劦郊堎|書消失的隱憂時說五百年前印刷的書籍到現在還奇跡般保留著,而磁盤只能用十年。他認為我們應該嚴肅對待那些“紙老虎”。互聯網讓生活的世界成為一個沒有任何遠近之分的虛擬空間,由于獲取信息的渠道完全處于失控狀態,人們正面臨另一種風險,不知如何區分真正必要的信息和毫無價值的胡說八道。??普f:“網絡提供了所有東西,但是它沒告訴你怎么查找、過濾、選擇、接受或者拒絕那些信息,否則所有人都可以自學成才了?!?a id="w7">[7]互聯網和手機正在讓人廣博而低能,但網絡終究無法取代書籍,它只是書籍的一個非常龐大的補充,可以促使人們讀更多的書。靜靜地躺在書架上的書籍如此平等、親和,它是最廉價的藝術品。書中,那種厚重感、質地感、油墨感讓人安靜、迷戀,黑色的方塊字嵌在書中,仿佛手指可以觸摸到。如何去讀它們完全取決于你,一旦發現某個作家吸引你,你可以不停地挖掘寶藏,直到它枯竭為止。讀過的每一本書都是一種沖刷,讓人清凈、體面、脫胎換骨。書和我們一樣沉浸在孤獨中,我們沉默地對話,私密地廝磨。美國作家保羅·奧斯特認為:“每一本書都是一幅孤獨的圖景。它是一件有形物,人們可以拿起、放下、打開、合攏,書中的詞語代表一個人好幾個月——若非好多年——的孤獨,所以當人們讀著書中的每個詞時,人們可以對自己說,他正面對著那孤獨的一小部分。”[8]
卡爾維諾臨終前,在《新千年文學備忘錄》的演講稿中提出過一個命題:“我們是誰?我們每一個人豈不都是由經驗、資訊,我們讀過的書籍,想象出來的事物組合而成的嗎?否則又是什么呢?每個生命都是一部百科全書,一座圖書館,一張物品清單,一系列的文體,每件事皆可不斷更替互換,并依照各種想象得到的方式加重組。”[9]世間沒有一種認識世界的方式比閱讀更緩慢。字里行間,有著最奇崛的路,也有著最豐富的多彩風景。閱讀是一種最明智的抽身,最有營養的躲避。只有這樣的慢可以讓我們跑得更快。我們讀的每一本書都將成為我們的一部分,成為你的眼神、你的表情、你的氣質、你的個性、你的魅力。學者布魯姆有個說法:“我快七十歲了,不想讀壞東西如同不想過壞日子?!彼?,他強調讀書“用人性來讀,用你的全部身心來讀”。我們是為了找到自己而讀。如何讀、如何寫,背后都有一個更深的勘探:如何活著?[10]只有更深地浸入閱讀中,深入到自己內心的每一處皺褶,才會找回流亡的靈魂。這很像是一次漫長的心理療治,一次永無止境的修行。閱讀是世上最有魔力的事,只有在這個時刻人類閉上嘴巴,安靜下來,聽那些過世的人說的話,傾聽而非制造聲音,把我們從世俗的噪聲里拯救出來。躲進閱讀,更多的是為了屏蔽噪聲,坦然接受命運賜予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