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節課我們講詩的形象。
為了便于講解,有必要先明白什么是詩,或者說詩的定義是什么,《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是:文學體裁的一種,通過有節奏、韻律的語言集中地反映生活,抒發情感。這個定義告訴我們:詩是一種文學體裁,它除借形象集中地反映社會生活外,還要有飽滿的感情與鮮明的節奏。
詩的形象是詩學的基本術語。文學藝術最重要的特點是通過形象來反映生活,表達情感。詩人很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如《詩經·衛風·木瓜》首章:“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為了表達與聯絡感情,便通過互贈禮品來示好,并將互贈禮品一事寫到詩中,反復歌唱。再如南朝時南京有位著名的道士叫陶弘景,辭官后隱居句容的茅山。據說梁武帝下詔問陶弘景山中有什么值得留念的,他用詩作答。詩是這樣寫的:
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大家看,作者采用問答的方式,借助白云形象,巧妙地回答了梁武帝的問題,并借以表達了自己的意愿,表現自己對無拘無束的生活的追求。白云沒有實用價值,卻有審美價值,而這正是作者所需要的。正是對這種可望而不可即的白云的喜愛,將作者的精神追求與世俗的物質享受區分開來。
朱自清說:“任何一些顏色、一些聲音、一些味覺,一些觸覺,也都可以有詩。”(《詩與感覺》)朱光潛也指出:“所謂‘色’并不專指顏色,凡是感官所接觸的,分為聲、色、臭、味、觸,合為完整形體或境界都包含在內……‘色’可以說就是具體意象或形象。”例如白居易《后宮詞》:
淚濕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
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薰籠坐到明。
黃永武分析說:“全詩寫失寵的哀愁,但第一句用羅巾濕透后貼在臉龐的觸覺去寫;第二句用前殿傳來歌聲節拍的聽覺去寫;第三句用鏡里紅顏未老的視覺去寫;第四句用薰籠散發煙香的嗅覺去寫。各種被警醒不眠的感官刺激,生動地將夜夜挨到天明的冷暖酸苦具體地傳達出來,令人感同身受。”(《讀書與賞詩》)這個例子告訴我們,所謂形象,就是人的眼、耳、鼻、舌、身所能感覺到的物質的形態與特征。這樣,我們就可以依據形象獲取的渠道,將形象細分為視覺形象、聽覺形象、嗅覺形象、味覺形象和觸覺形象。
一、視覺形象。視覺形象所展現的是物質的形狀、色彩、高低、遠近,并且,物質的形狀、色彩、高低、遠近,相對比較穩定,便于觀察,易于表現,所以視覺形象在各類形象中,被詩人用得最多。例如杜牧《山行》: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
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
第一句“遠上寒山石徑斜”,寫山,寫山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蜿蜒伸向山頭。第二句“白云深處有人家”,寫云,寫人家。順著山路望去,在白云飄浮的地方,有幾處山石砌成的石屋石墻。有白云繚繞,說明山很高。白云遮住視線,給人留下想象的余地:那白云之上,云外青山,會有另一番景象吧。“停車坐愛楓林晚”,不再作客觀的描述,有了鮮明的傾向性。那山路、白云、人家,都沒有使詩人動心,這楓林晚景卻使他驚喜之情難以抑制,于是引出第四句——“霜葉紅于二月花”,把第三句補足,一片深秋楓林展現在我們面前了。夕暉晚照中,楓葉流丹,層林如染,真是滿山紅錦,如彤霞滿天,它比江南二月的春花還要火紅,還要艷麗。四句詩全都是寫景,全都是視覺形象。寒山、白云、紅楓,濃墨重彩,色彩絢麗,令人陶然而醉。又如劉長卿《尋南溪常道士》:
一路經行處,莓苔見屐痕。
白云依靜渚,芳草閉閑門。
過雨看松色,隨山到水源。
溪花與禪意,相對亦忘言。
這首詩主要是通過視覺形象寫景。第三句,“白云依靜渚”,寫白云,寫的是遠處景;第四句“芳草閉閑門”,寫芳草,寫的是近處景;第五句“過雨看松色”,寫松色,是高處景;第六句“隨山到水源”,寫水源地,是低處景。雖然說這中間四句都是寫視覺形象,但由于作者善于變化,力避單調,寫“云”,飾以“白”,而配以“靜”趣;寫“草”,飾以“芳”,而佐以“閑”。“松色”是雨后之景,“水源”是隨山所見的。這種安靜、清閑的居處,與道士非常協調和諧。又如馬致遠《天凈沙》: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枯藤老樹”告訴我們,時至一年的深秋季節,在外的游子應趕回家與親人團聚。“昏鴉”,即黃昏時的飛鴉,告訴我們,已到一天中的傍晚,飛鴉已經回巢棲息,游子卻漂泊在外。“小橋流水人家”,為我們描寫了優美的環境與靜謐的家庭生活氣氛。顯然,住在這里的人們正享受著天倫之樂,而這正是游子向往已久而不可即的。“古道西風瘦馬”,告訴我們,詩人的生存狀況不佳啊,騎的是一匹瘦馬,迎著西風,在偏僻的小道上獨自行進。面對西下的夕陽,自己浪跡天涯,無所依歸,怎能不肝腸寸斷呢?這首曲子中運用的基本都是視覺形象,由于作者運用得巧妙,成為名曲,被周德清譽為“秋思之祖”。
二、聽覺形象。耳朵獲得的信息僅次于眼睛,所以詩人也常用聽覺形象來表現自己對生活的感受。這方面,我們首先想到的是大家非常熟悉的孟浩然的《春曉》: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這首小詩,千百年來,人們傳誦它,探討它,仿佛詩里蘊藏著掘不完的藝術寶藏。寫情,詩人選取了清晨睡起時剎那間的感情片段進行描寫,這片斷,正是詩人思想活動的起始階段、萌芽階段、是最能夠讓人想象他感情發展的最富于生發的頃刻。寫景,他又只選取了春天的一個側面。春天,有迷人的色彩,有醉人的芬芳,詩人都不去寫,他只是從聽覺角度著筆,寫春之聲:那處處鳴鳥、那瀟瀟風雨。鳥聲婉轉,悅耳動聽,是美的。透過啼鳥,我們依稀看到鳥兒停留之處的花草樹木。那鳥啼聲此起彼伏,互相呼應,互相溝通感情,而周圍的花草樹木,當然是競相生長,各具特色的。春風春雨,紛紛灑灑,但在這個靜謐的春夜,這沙沙聲響,卻也讓人想見那如煙似夢的凄迷意境。用春聲渲染出戶外春意鬧的美好景象,寫出了詩人的感受,表現了詩人的喜悅及其對大自然的熱愛。總之,這首小詩僅僅四行二十個字,讀來卻韻味十足。首句破題,寫春睡的香甜,也流露著對春晨的喜愛;次句即景,寫悅耳的春聲,也交代了醒來的原因;三句轉為寫回憶;末句又回到眼前,由喜春轉到惜春。時間的跳躍、陰晴的交替、感情的微妙變化,都富有情趣,能給人帶來無窮的興味。又如南宋詩人項安世的《小雨懷張升之》:
夜窗疏雨不堪聽,獨坐寒齋萬感生。
今夜故人江上宿,如何禁得打篷聲。
這首詩寫聽到雨聲的感觸。正因為是“疏雨”,所以才持久,以至于入夜,窗戶紙邊還不斷傳來稀疏的雨聲,讓人不堪忍受。正因為“夜窗疏雨”使人難以忍受,所以才弄得作者百感交集,毫無睡意,感到格外的孤獨和寒冷。作者由己及人,想到寄宿江上舟中的故人聽到船篷上的雨聲,將會更加難受。前半首詩,作者寫自己聽到窗紙上的雨聲,是實寫;后半首詩,寫故人聽到船篷上的雨聲,出于想象,是虛寫。作者運用虛寫實寫相結合的手法,將自己的憂愁傳給了故人,也傳給了讀者,成倍地提高了詩的藝術感染力。
由于聲音看不見,摸不著,難以把握,詩人往往用視覺形象來寫聽覺形象,如韓愈的《聽穎師彈琴》開頭幾句:
昵昵小兒女,恩怨相爾汝。
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
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
……
這幾句正面摹寫聲音。起句寫彈琴的人,并沒有像一般的詩那樣交代彈琴的時間和地點,而是緊扣題目中的“聽”字,單刀直入,把讀者引進美妙的境界里。琴聲裊裊升起,輕柔細膩,仿佛小兒女耳鬢廝磨之際,竊竊私語,互訴衷腸。正當聽者沉浸在充滿柔情蜜意樂曲中時,琴聲變得起伏昂然,像勇猛的將士揮戈躍馬沖入敵陣,顯得氣勢非凡。接著琴聲又由剛轉柔,呈現出回還之勢,恰似經過一次浴血奮戰,敵氛盡掃。此時,天朗氣清,風和日麗,遠處浮動著幾片白云。這里,詩人利用人類五官的通感的功能,以視覺所獲得的形象(勇士赴敵、柳絮飛揚等)之美來反映聽覺所體會的聲音之美,使讀者得到了新鮮的美的享受。
三、嗅覺形象。嗅覺形象指氣味。氣味更加難以捉摸,不易表現,而且遠距離還不容易被聞到,因此在詩中用得較少。但氣味,特別指香氣,也是構美的元素,一般人是不會拒絕香氣給人帶來的美感愉悅的。
說到“香”,在我國古代詩詞中被普遍使用,主要用于表現美好的事物,而且直接通過有香味的事物去描寫,如“御爐香焰暖,馳道玉聲寒”(竇叔向《春日早朝應制》),這是香料焚燒散發出的香氣;“水急客舟疾,山花拂面香”(李白《秋浦歌十七首·其十一》),這是山花香;“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嘗”(李白《金陵酒肆留別》),這是柳花香,可能還夾以酒香,因為在酒店內餞別,酒香可聞;“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陸游《卜算子·詠梅》),這是梅花香。“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林逋《山園小梅二首·其一》),這是梅花香。如此看來,嗅覺形象自具特色,不可忽視,不可替代。當然,它在詩詞中只能起輔助作用,要想在一首詩中全都用嗅覺形象表達,是很困難的。
四、味覺形象。味覺形象指味道。味道有酸甜苦辣咸澀之分,也有冷熱濃淡之別。但是,它只可意會,難以言傳,而且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親口嘗一嘗,所以局限性比較大。然而它也是制造美感的重要因素。雖然詩歌中較少具體描寫食物的滋味,但是詩人總能利用對味覺的感受寫出一些優美的詩篇。例如王建《新嫁娘詞三首·其三》:
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
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
“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古代女子嫁后的第三天,俗稱“過三朝”,依照習俗,要下廚房做菜,“三日”正見其為“新嫁娘”。詩中的新嫁娘很聰明,她特別重視在婆家首次做飯做菜給人留下的第一印象,表現出這位新媳婦的鄭重其事,力求做得清凈爽利。在新的家庭關系中,她特別注重婆媳關系,尤其注意婆婆的反應,她也清楚地認識到與自己年齡相近,總要嫁出去的小姑子與自己最容易溝通,也最好說話。所有這些細微而復雜的心理活動,從洗手,特別是先讓小姑品嘗羹湯的細節中準確地反映了出來。在這首詩中,新嫁娘的靈機慧心、小姑的天真,顯得那么富有詩意和耐人尋味!像這樣的詩,在如何從生活發現和把握有詩意的題材方面,似乎能夠給我們有益的啟示。又如楊萬里《閑居初夏午睡起·其一》:
梅子留酸軟齒牙,芭蕉分綠與窗紗。
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
陳衍在他的《石遺室詩話》中說,楊萬里詩“大抵淺意深一層說,直意曲一層說,正意反一層、側一層說”。這首小詩即可見其一二。“梅子留酸軟齒牙”,這開頭就很新鮮,不從視覺寫起,而是從味覺寫起。詩人午睡初醒,齒頰間還留著梅子的余酸。梅有解酒的功效,可知詩人睡前曾經飲酒。“留”字表現出他閑散的意態,“分”字為蕉葉映窗傳神,首二句點明了初夏的時間。“日長睡起無情思”,承上,表明夏日晝長、百無聊賴之意,于是他只有“閑看兒童捉柳花”,兒童世界的天真無邪,使人感到由衷的快慰,寫來自然就會真樸可愛。
五、觸覺形象。這是人的身體接觸物質后所產生的冷與熱、軟與硬、光滑與粗糙、干燥與潮濕之類的印象。這些印象的獲得,必須通過與物質接觸才能得到,因此局限性較大。而且這些印象也是很難用語言準確表達的。所以,完全靠觸覺形象寫成一首詩是不可能的。但是,它也是構成美感的一個重要因素。例如元稹《聞樂天授江州司馬》: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
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
元稹與白居易有很深的友誼。元和十年(815)白居易上書,請捕刺殺宰相武元衡的兇手,結果得罪權貴,被貶為江州司馬。這首詩,就是元稹聽到白居易被貶的消息時寫的。詩的中間兩句敘事言情,表現了作者乍一聽這個不幸的消息時陡然一驚,語言樸實而感情強烈。詩的首尾兩句是寫景,形象地描繪了周圍景物的暗淡凄涼,感情濃郁而深厚。
元稹貶謫他鄉,又患重病,心境本來就不佳。現在忽然聽到摯友也蒙冤被貶,內心更是震驚,萬般怨苦。以這種悲涼的心境觀景,一切景物也都變得陰沉昏暗了。于是,看到燈,覺得是失去光焰的“殘燈”;“風”,本來是無所謂明暗的,而今也成了“暗風”;尤其是那個“窗”,而今也成了“寒窗”。這個“寒”字,既包括了自然氣候的寒,又包括政治氣候的寒;既包括皮膚所感到的寒,又包括他內心感到的寒。這里的觸覺形象,對表情達意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說到“寒”,在我國古代詩詞中,除了揭示人和外界自然之物接觸所獲得的一種生理的感覺外,如天寒、風寒、霜寒、水寒等等,更多的是描寫感覺中的寒,以表現某種特定的情境和心境。作者對寒的感覺,也不停留在生理的直覺階段,而是和主觀感情結合,或描寫環境,或渲染氣氛,或表現內心的凄苦寒冷,或比喻人情世態的變化,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由于藝術中的通感作用,“寒”還可以訴諸聽覺、視覺,增強觸覺形象的表現力,使讀者感到有聲有色。例如李商隱《無題》詩云:“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這是視覺與觸覺的結合;杜甫的《絕句四首·其二》“欲作魚梁云復湍,因驚四月雨聲寒”,這是聽覺與觸覺的結合。類似寫法并不少,如:
殺氣三時作陣云,寒聲一夜催刁斗。(高適《燕歌行》)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李璟《攤破浣溪沙》)
無人花色慘,多雨鳥聲寒。(李嘉佑《自常州還江陰途中作》)
五更曉色來書幌,半夜寒聲落畫檐。(蘇軾《雪后書北臺壁二首·其一》)
由此不難理解,古代詩詞中以寒形聲,并非為了追奇逐異,而是詩人在長期藝術實踐中,領悟到的觸覺形象的妙用,是匠心獨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