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淮南,尚家。
隆冬時節,雖然年關尚遠,尚家的門上卻掛出了兩盞大紅的燈籠。
今天不是節,也是節。
臘八節,有人說不算節。
無論算不算節,淮南人都要在這一天喝上一碗傳統的臘八粥。
臘八粥是粥,也不是粥。
平常的時候,誰家都不會把粥做得這么復雜,一碗粥里有黃米、白米、江米、小米、茭角米、還有杏仁和花生。
不知道是誰發明了這種粥,但是年年到了臘八節,淮南人非得喝了這種粥,才叫過了臘八節。
淮南尚家的臘八粥更講究,除了上面所說的,粥里面還有栗子、紅棗、桃仁、紅豆和葡萄干。
所以尚家的臘八粥要比平常人家的好得多。
所以有很多人都在這一天來到尚家,品嘗尚家的臘八粥。
這些人不是平常人,你只要一聽他們的頭銜就會明白,尚家是戶什么樣的人家。
在平常人眼里,知縣已經是不小的官了,但是他只是今天來到尚家的一個小角色。
淮南宣撫司衙門、淮南府通判、推官,招討使都坐在這里。
但他們還是官太小,因為有一個人官太大,大得讓他們不敢不來。
這里還坐著駙馬都尉,超品。
超品的意思就是沒有品,多大的品都小,因為他是皇親。
皇親要來到尚家喝一碗臘八粥,地方官員誰敢不來。
但是他們只是一些平常的客人,跟其他客人相比,也就是個官而已。
一個大腹便便,坐著豪華馬車來的中年人,據說是淮南首富,他的鋪子開遍了淮河兩岸。
一個留著小胡子的半大老頭,拄著一支金柺杖,據說他每年從航運上的收益就可以把淮南府買下來。
跟著他們一起來的大小掌柜的也很多,全都坐在大圓桌上談笑風生。
不止這些,還有一些人根本不是淮南人,是從揚州、蘇州、杭州趕來的,提前幾天就住進了淮南城。他們說,淮南是個小地方。
一個全身講究,大冬天還舞著一把有著某個親王題字紙扇的少爺,據說他老爹是絲綢業的巨賈,每賣出兩匹綢緞,就有他們家的一匹。
一個坐在上席,總是用斜眼看著別人的矮子,帽子上的鑲玉價值不菲,據說他家的旅館開得滿地都是,有城市的地方就有他們家的店。
這些人坐在一起,稱兄道弟,笑逐顏開,像過節一樣高興。
當然,這些人也是些平常人,跟其他客人相比,也就是有點錢而已。
這些人當然不是全部,還有一些人,一看就不是平常人。
另一塊地方,還坐著一些人,跟別人不太一樣。
他們很少說話,即使跟別人坐在一起,也像是一個人。
這些人中,在一張桌子上坐了三個人,這三個人自從坐在那里就穩穩地坐著。
一僧,兩道,靜靜地坐在上首,好像對什么事都不大關心。
圍著他們的那些人,總共十多桌,也很少有人說話。這些人勁裝素裹,身體里的膘悍好像要呼之欲出一樣。
但在這一僧兩道面前,他們只是一些小角色。
這一僧兩道,據說是少林寺和武當山的掌門人,武林泰斗。
他們當然不是平常人。
尚家的臘八粥真的如此好喝,竟然會有人從天南地北趕來?
當然不是,他們確實喝到了酣香甜美的尚家粥,但絕對不是為了喝粥而來。
尚家是壽陽世家,尚家拳在當地也小有名氣,尚雷就是現在尚家拳的掌門人,是尚家拳的第三代傳人。
但這些人絕不會為了尚家拳而來到淮南,來的這些人中,有些人根本不知道還有個尚家拳。
但是他們都知道尚大公子。
尚大公子是個殘疾人。
據說他在七八歲的時候因為練武不慎,腰椎斷裂,從此不會再走路。
據說他在殘疾以后的兩三年里,就做出了一種椅子,這種椅子可以帶著他四處走動,只要他搖著椅子上的一個把手,想快就快,想慢就慢。
據說他在殘疾后的第四年,做出了一個能幫自己端飯穿衣的木頭人。那一年的臘八節,很多鄉親擁進他們家,不是喝粥,是看那個木頭人怎么給他穿衣喂飯,一時之間傳遍鄉里。
第五年的時候,尚大公子坐著他新改造的自行輪椅到處逛街,把街上想欺負他的地痞流氓打得動彈不了。這架椅子上的種種機關比有功夫的人還厲害。
十五歲,他做出了不用手按的袖箭,甩手就能發出,力道強勁。他又改裝了花背弩,這種弩通常裝在后背上,只要一低頭,就會有三支弩箭怒射而出。尚大公子做出了讓花背弩自行裝填的機構,使這種暗器能發射十次而無須手動裝填。
據說,每年尚家都能賣出上萬件花背弩和幾萬套袖箭。
接著,尚大公子又做出了尚家的霹靂彈。
這種只有雞蛋大小的東西一旦炸開,會把方圓幾尺的東西全都變得七零八碎。它馬上被皇家都護司看上了。
后來,尚大公子又做出了許多奇奇怪怪和東西,無一不是巧思妙想、驚世駭俗的利器。
每一年,尚家都在臘八這天發布尚大公子這一年琢磨出來的新器,所以每年的臘八,尚家是最熱鬧的一天。
今年,尚大公子又做出什么耳目一新的武器呢?
花園里座無虛席,有些人沒有凳子,所以也就沒能喝上尚家的臘八粥。他們不在乎,誰又是為了一碗粥才來的呢?
花園的側門打開了,尚大公子坐著他做出的輪椅從門里出來了。
他看起來很瘦,但神采奕奕,這一天他總是那么興奮而且自信。
花園里靜了下來,一切聲音一下子嘎然而止。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集中在他手上。
一旦他從那扇門里出來,他的手上必然會有一件驚世的東西問世。
但是今天,他兩手空空,什么也沒有。
人群失望了,用探究的目光互相看著。
尚大公子沒有說話,他本來話就很少。
他停下輪椅,用目光向大家致意,接著,他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從自己的衣兜里夾出一個小圓筒。
小小的金屬圓筒,有蠟燭那么粗,比蠟燭還短。
剛好夠一只手握住,握住后拇指剛好觸到上面的一個按鈕上。
“像閃電一樣迅急,像花開一樣靜謐,像毒蛇一樣毒辣!”他說。
人群靜著,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花園里忽然出現了一只鹿,一只不知道從哪里放出來的鹿。
這只鹿一出來,似乎愣了一下,它看到那么多人,那么多雙眼睛,它感到了危險。
鹿耳朵支楞著,鹿眼睛滾動著,危險都不用怎么思考,也不用觀察,它扭身就跑,跑向另一邊的灌木叢。
只要跳過一排灌木,就能躲進花園的綠樹中,那里沒有人類的氣息。
它剛跳起來,突然直愣愣地摔了下去,就像被什么看不見的東西擊中一樣。
只有幾個人看見,尚大公子的手動了一下。
人們沒有看清楚,驚愕地互相詢問著。
一只碩大的鷹忽然出現在天空,一只剛從籠子里放出來的鷹。
仆人們打開籠子,那只鷹先是猶豫了一下,然后突然展開翅膀飛起來。
瞬間,它扶搖直上,眨眼間就要消失在清澈的天空上。
尚大公子抬起了手,這一次,他好像故意要慢一些,讓人們看清楚。
他的手抬起來,就從手里發出了一道閃電。
那只鷹正在上升,突然一頭栽了下來。
人群發出了一聲驚呼。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的手。
“像閃電一樣迅急,像花開一樣靜謐,像毒蛇一樣毒辣!”
只要他的手一抬,就會有一道閃電掠過!
就會有一個生命倒下。
人群屏息著,所有的人幾乎都在想同一個問題。
“如果是人呢?”
“如果是你的敵人呢?”
人群等不及了,“什么價錢?”“有幾個?”
目前只有一個,三四個月才能做出另一個。一千兩銀子一個,半年之后交貨。
人群失望了,這么少的量,這么貴的價錢,幾個人買得起?
尚雷在大聲安慰眾人,這本來就很難做,全是手工打造,精密得要用比頭發絲還細的尺寸衡量,沒法大量制造。
尚大公子已經搖著輪椅進去了,他從來不管錢的事。尚雷是一家之主,他是掌門人,也是掌柜的。
這本來就不是大眾貨,是精品,一年才出幾個的精品。
“我出兩千兩,就要這一個!”有人等不及了,向尚掌門喊。
“我出三千兩!”
“我出五千兩!”那個淮上首富聲音更大,錢不是問題。
人群靜下來,畢竟,五千兩,不是小數字。
五千兩可以買下尚家的宅院。
“八千兩——”少爺舉起有著親王題字的扇子,向尚雷示意。
尚雷的心怦怦跳著,這人瘋了!
“一萬!”一直低著頭斜眼看人的矮子頭都沒有抬,撇出兩個字。
鴉雀無聲。
一萬兩銀子是什么概念?
當年淮河水災,幾個縣的人口受災,顆粒無收,皇上才撥了一萬兩賑災款,救濟災民。
尚雷咽下一口唾沫,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沒想到,兒子這么一件東西,竟然可以收獲這么大。
他剛要說話,有人“嗯”了一聲。
“嗯”了一聲,表示要說話,這是清嗓子的動作。
于是所有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上席,那里坐著駙馬都尉。
“列位,本將在萬歲爺處見過西洋人的火槍,以為‘閃電’比火槍還要出色。火槍每發一次,填藥裝彈頗費時間,本將剛才見尚大少爺連發兩次,無須裝填,此物神奇,比火槍更甚,堪稱神器。”
他又清清嗓子,“嗯”了一聲:“從西洋運來一支火槍,萬歲爺花了萬兩黃金,連稱神奇。所以本將以為,這件寶貝也當值萬兩黃金之數。”
說著,他滿不在乎地從衣襟里拉出一卷票子:“本將自京城而來,出發的時候,萬歲爺吩咐,若遇民間異俗靈物,當搜羅面呈,以慰圣念。這是御賜金票,尚爺就收了吧。”
不是錢的問題,錢不是問題。
這些錢還有另一種東西,比錢更值錢。
尚雷跪了下去。
人群中響起一陣“嘖嘖”聲。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一分價錢一分貨,萬兩黃金,而且是御賜金票,這比什么貨都神奇高大,幾乎已經不是貨了。
“請尚大公子出來交割吧。”駙馬爺挺著頭顱,細著嗓子,對著尚雷,也對著花園里的一眾人群拉長了語調。
尚雷急忙對花園門口的仆人喊著:“快請少爺——”
可是,少爺死了。
正當人群嘁嘁喳喳地議論著,驚奇著,等著看這一幕的時候,仆人一路喊著,驚慌地叫著,沖進花園:“不好了,少爺死了——”
接著,凄慘的哭叫聲穿透幾層隔墻,從尚家的內院傳到花園。
什么?剛剛還在這里的尚大少爺死了?
是的,死了。
尚雷一進大公子的房間,就看到了尸體。
一劍穿心,立時斃命。
他還坐在輪椅上,他的輪椅上至少有十四五種機關,但一種也沒有發動。
他的手里還有閃電,他剛剛制造的,比火槍還厲害的天下第一暗器。
更奇怪的是,他的一雙眼睛被利劍劃過,血從他的目中流出,說不出的恐怖慘烈。
閃電呢?那個剛剛誕生的神物,可以殺人于無形的武器,既沒有保護他的主人,也沒有發揮一點作用,它不見了。
是誰干的?
房門口圍著一圈人,全都搖搖頭。
他們不是官員就是巨賈,不是武林高手就是門派大拿,全都搖頭嘆息。
所有的人都可以證明,這段時間,花園里沒有人離開。一定不是花園里的那些人干的。
一定是另外的人,埋伏在尚大少爺房間的人,在他一進門的時候就突然下手,殺死了尚大少爺,搶走了閃電。
這個來去無蹤的賊,這個殺手,十惡不赦的強盜,不但搶走了價值萬金的神器,還使淮南少了一雙制造神器的手,一個巧思奪天的頭腦。
尚雷痛不欲生,仇恨使他幾乎失去理智。
“報仇!抓住兇手!”他沖著這一圈人喊。
駙馬爺收起了票子,拍著肩安慰了他幾句,告辭走了。
跟著他的大小官員們全都走了。
那些大小老板們,遠遠地議論著,驚訝著,嘆息著,三三兩兩上了馬車。
他拉住了一僧兩道,悲不成聲,跪地磕頭,求他們幫忙。
只有他們才能找出兇手,找回閃電,這種飛賊大盜的案子,只有武林中人才能破。
三個老頭雙掌合什,慈眉善目,但都搖著頭,無能為力。
“尚施主,聽老衲一言,莫要耽誤,天下只有一人可以辦這件事,快去找霍老大!”
尚雷立即攥緊了拳手,揚臉看向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