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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2章 狠人

八百里梁山水泊,浩淼無垠。

這個鄆州與濟州共轄的大湖,曾是數十萬百姓賴以生存的聚寶盆,如今再次被兵戈與血肉撕破,百里之內無一廬。

早在宣和元年,六賊之內宦李彥設西田所,強行將梁山水泊劃為朝廷公產,百姓入水泊捕魚、采藕、割蒲草均被課以重稅。

宋江率三十六人豎旗起事,義軍迅速壯大至十萬眾,殺官僚下州縣,在河朔、京東東路一帶堅持斗爭三年,最后輾轉海州,為張叔夜所敗。

三年十州縣戰火連天,百姓一輩子的積蓄連同家園被毀成白地。

宣和六年,悍匪高托山、張迪、張仙等先后聚眾于河朔地區的青州,兊州、沂州一帶,殺官毀廨,再次將京東東西二路攪得天翻地覆。

來到如今的建炎元年,梁山水泊以北的大名府博州被義軍首領楊天王把持,鄆州城被號稱“李太子”的李昱占據,再往東的兊州、沂州、密州活躍著徐進、劉大朗兩支義軍,號稱十萬眾。

數支義軍相互火拼,殺得齊魯大地滿地白骨,百里無人煙。

鄆州城。

一處破敗的青磚大宅內,聚集著數十名扛刀弄槍的漢子。

大宅的廳堂里酒香四溢,魚肉滿桌,墻上掛著一張大弓,看形制應該是官制勁弓。

“如今的山東,亂成一鍋粥,正是弟兄們揚名立萬的大好時機。想當年宋江率十萬眾梁山好漢,殺得狗官兵成了烈日下的野耗子,恨不能挖個洞鉆土里。”

說話的是個面白如玉,朱唇皓齒的美男子。

下首一位身披褂子,裸露著胸脯,滿胸脯黑毛的漢子隨即應道:“太子說的是,如今咱們獨霸梁山水泊,官兵來多少咱殺多少!可是,小弟聽聞朝廷派了個京東西路兵馬鈐轄從開德府過來,有三萬禁軍呢。”

“我呸,他孔彥舟算個什么東西,敢來俺梁山水泊,俺一刀剁了他喂魚?!?

一個寬鼻大額,滿臉疙瘩的大胡子說著,掄起大斧,一斧將身邊的木墩凳劈為兩瓣,碎屑亂飛。

“黑豹,你他娘把老子酒給震倒了!”

大胡子黑豹見二天王劉鐵石面前的酒碗,被斧子的力道震得蹦起,一碗酒算白瞎了。

“嘿嘿,”黑豹腆著臉陪笑道:“二天王,俺不是瞅孔彥舟那禽獸不爽,恨不能一斧子把他卵蛋給搗稀巴爛嘛!”

劉鐵石心疼的抓起碗,將剩余的酒灌進嘴里,還不忘舔了一下碗沿。

“我說黑豹,你一身蠻力找孔彥舟發泄去呀,實在不行將博州城里楊天王那廝砍了也成,拿老子酒出氣干嘛呢?”

黑豹望向坐在首席的李昱,急切道:“太子,弟兄們憋在鄆州城有些時候了,守著一座空城有卵用,寅吃卯糧,也不是個事啊。”

“俺聽說,孔彥舟那畜生強擄了十八個女人當小妾,有個小妾生了個女娃兒看著招人喜歡,也一并給他弄上了床。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禽獸,俺恨不得現在就砸爛他的褲襠!”

手底下的弟兄們一會兒說要干官兵,一忽兒又想收拾楊天王,李昱卻好似置身事外一般,只顧著低頭喝酒。

李昱此前也是個廣有家財,叱咤一方之人,他通過倒賣鹽引,再聯合相熟的鹽吏私盜官鹽,轉手當私鹽抬價售賣獲利。

這么倒騰著做買賣,兩條道上沒朋友根本行不通。

李昱以一副好皮囊和膽大心細、下手狠辣的手段,數年來收攏了一批忠心耿耿的道上兄弟,加之出手闊綽,懂得打點,在鄆州地面上吃得開,鎮得住。

孰知世事難料,風光沒幾年金人的鐵騎打了過來,一切美妙的生活化為泡影。

前個月,康王突然率大軍進駐東平,他僅有的家財被知州范疇領著狼虎一般的禁軍搜刮一空。

他李昱在鄆州還算個人物,在康王面前卻連根蔥都不算,要打打不過,求饒更是無門。

李昱能屈能伸,忍氣吞聲的當了回鱉孫。

沒幾天,他發現這伙龐大的官兵似乎沒打算在鄆州“落草”的打算。

于是,他又找到了范疇,贈出一尊金菩薩,得以見了一次康王殿下。

在康王面前他展現出忠心不二的氣概,表示愿以自己的性命守護鄆州城一城百姓。

康王安撫一番,命他擔任本州兵馬鈐轄,還贈了兵器衣甲一批,將他手下的地痞惡霸都武裝成了像模像樣的禁軍。

待康王的軍隊一開拔,李昱當即將范疇五花大綁綁至城頭,一刀叫范疇見了閻王爺。

李昱必須立威,有仇不隔夜,要不誰都敢欺負到頭上來。

此間,見二天王劉鐵石還在鼓動老三去弄孔彥舟,李昱有些不耐煩的抬手制止。

“老二,弟兄們身上還披著官甲,名頭上咱們是朝廷的兵。孔彥舟那畜生只要不找咱們的麻煩,還是靜觀其變為好。”

劉鐵石不滿道:“太子,這都什么時候了,還跟他孔彥舟講道義。那廝雖有三萬兵,瞧著也是個虛胖的玩意兒,咱們弟兄都是刀口舔血的好漢,不怕收拾不了他?!?

“況且,太子你瞧不出來么,他孔彥舟是奔著剿匪來的。楊天王那賊子賊溜得很,見孔彥舟勢大,縮在博州城里孵蛋,要說梁山水泊最大的匪,非我兄弟們莫屬。”

“太子你斬范疇的動靜鬧得那么大,他孔彥舟急于立功,必然要尋咱們的晦氣。當斷不斷,必成大患啊。”

李昱看了眼手下最得力的兩員干將,施施然道:“老二、老三,這個世道變了,越是兇險越是要沉得住氣。咱們這一萬余弟兄雖然都是舍了命的好漢,但放在整個河北、京東,屁都不是。”

“楊天王雖然狡黠,但在西軍旋風將軍沈放眼里,他那兩萬多弟兄不夠人家塞牙縫?!?

劉鐵石點頭,道:“要說這個沈放,還真他娘的邪門,就那么些西軍的殘兵敗將,硬是給他訓成了老虎仔,金人幾次三番攻打,都給他收拾了?!?

李昱嘆道:“所以嘛,弟兄們別一葉障目,不知三秋。跟他孔彥舟拼命,把弟兄們折了,撈不著甚么好處?!?

劉鐵石夾了一塊肉,丟嘴里咀嚼著,道:“望北鎮孔繁熙算是一號人物了,可在沈放手底下走不上一回合就給收拾了。弟弟我覺著吧,若想安身立命,咱們得尋棵大樹?!?

“哼,”李昱悶哼了一聲,“你當西軍好當???去了人家屋檐下,你就得低頭當孫子。給人提鞋,我李太子還咽不下這口氣。”

“太子,你誤會弟弟的意思了。我是想,咱們是不是也借些勢,多弄些人手,只要手里兵強馬壯了,還不怕官府不捧著官文上門求咱?”

黑豹豹眼凸起,大怒:“二天王,你真他娘瞎呀!弟兄們前腳才被范疇老兒欺負,你后腳卻想去舔人腳背。這臉俺丟不起!”

劉鐵石嘿嘿笑道:“黑豹,你這直腸子脾性能不能改改?誰說咱真去招安了?他康王正求賢若渴,咱們正好需要個名頭壯大勢力,假意臣服一番又如何,范疇那老兒不照樣殺了么?”

黑豹吶吶道:“殺范疇跟招安又有啥關系?”

“嘿嘿,要想不被范疇這種小人欺負,咱們拳頭要夠硬。等咱拳頭硬了,想揍誰就揍誰?!?

李昱贊許道:“老二的話沒錯,孔彥舟若是發兵打鄆州城,咱們弟兄都換上禁軍軍服,捧出康王口諭,諒他孔彥舟也沒這個膽子動咱?!?

黑豹爭辯道:“可孔彥舟并非什么好鳥,他若是想吞了咱呢?!?

李昱哼了一聲:“他若是敢吞了咱,咱這一萬弟兄也不是吃素的?!?

正說著話,一名小兵跑了進來,屈膝拜道:“太子,城外有人求見?!?

李昱隨意問:“何人?有沒報名號?”

“來人自稱李成。”

李昱想了片刻,卻沒能想起這李成是什么人物。

“無名小卒,打發了?!?

小兵解釋:“稟太子,這個李成說他帶著重要情報來。”

“哦?他有多少人隨行,可有帶兵刃?”

“回太子話,李成身形魁梧,只身一人,并未帶兵器?!?

“那召他進來?!?

小兵離去,劉鐵石疑惑道:“這個時候陌生人求見,太子可要慎重啊?!?

李昱點點頭,對黑豹言道:“老三,你帶十個刀手隱于后堂,以摔杯為號,其他人繼續飲酒?!?

這大宅里吃酒的都是李昱一起起事的貼身死士,再有黑豹領兵在暗,當無懼這個陌生人。

沒一會兒,小兵領著一個身粗布褂子的年輕男子進來。

來人身長八尺有余,露出來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手掌骨骼奇粗,一眼望來就是個練家子。

李昱頓感壓力澎湃。

可是這里是自己的地盤,來人就算有百夫莫敵之勇,怕也不敢送死。

“你就是李成?”李昱斜視,率先問話,以掩飾氣勢上的不足。

年輕男子拱手一拜:“某正是李成,雄州人氏。”

“哦?雄州不在北地邊陲么,你來鄆州有何貴干?”

李成不卑不亢應道:“雄州已為金人所陷,某隨逃難之人南下,謀一個飽腹而已。”

李昱哦了一聲,道:“你是行伍之人?”

“某不過是雄州一名普通弓手,沒甚么本事?!?

弓手,等同于地方團練,參與州縣盜捕之事。

李昱稍稍安心了些,問:“你說有重要情報,卻是什么情報?”

李成掃了一眼七八張酒桌,道:“大王不請某吃些酒么?”

李昱一愣,指著黑豹空出來的坐席:“坐這兒,兄弟我一碗酒還是不吝惜的?!?

李成大馬金刀的坐下,將劉鐵石盛的一碗酒一飲而盡。

李昱與劉鐵石對視一眼,劉鐵石發話了。

“李壯士,你酒也喝了,該開口說話了吧?”

李成用光著膀子的手臂一抹嘴唇,道:“某帶來的情報是,你家這鄆州城馬上要保不住了?!?

劉鐵石一凜,急問:“為何?”

“京東西路兵馬鈐轄孔彥舟你們可曾聽聞?”

劉鐵石點點頭:“我當然曉得。”

李成淡然道:“某正是從孔鈐轄軍中出來的兵,孔鈐轄當下扎營于運河以西的陽谷縣,整備兵馬準備攻打你鄆州城?!?

李昱接上了話,問:“他孔彥舟為何要攻打我?如今我李昱是當今天子欽命的鄆州兵馬鈐轄,與他孔彥舟同是御營司下將官?!?

李成又是淡然一笑:“因你李昱殘殺州尹,意圖謀反。”

李昱一愣,隨即大笑:“你說的是范疇吧?沒錯,是我宰了他。我李昱不過是清君側,替陛下除了一個阿諛奉承的佞臣罷了。”

“呵,可是你這李太子之名又是如何來的?”

“嘿嘿,不過是道上弟兄瞧得起我李昱,賞我李昱一個綽號而已?!?

“太子可是國之儲君,你李昱何德何能,竟敢取用皇家諱名,不是意圖謀反又是甚么個意思?”

李昱猛然一拍桌子,暴喝:“孔彥舟派你來,是想要挾我么?”

李昱這一聲暴喝,七八張酒桌上的漢子跟著站起,哐哐哐的抽出兵刃,明晃晃的刀鋒異常駭人。

李昱的膽子陡然壯了不少,嗤笑道:“你回去告訴孔彥舟,他娘的狗賊想拿我李太子的地盤,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李昱說著,掃了一眼后堂。

李成依然坐在條凳上,不緊不慢的又喝了半碗酒,才冷冽的應道:“孔彥舟那畜生還沒資格使喚某,某不過是提醒提醒你,省得腦殼里填了土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李昱的手下嘩啦嘩啦的沖至桌前,刀尖幾乎抵著李成的鼻子前。

李昱聽聞李成道出“畜生”二字,心念電轉,揮手令手下將刀撤了回去。

李昱在李成身旁坐下,疑惑道:“李壯士,你與孔彥舟有仇?”

李成搖搖頭:“無仇?!?

“那你與我有仇?”

李成又是搖頭:“無仇。”

“那你為何出現在這里,就不怕我一個誤判,將你剁為肉泥?”

李成抬起頭,正眼望著李昱,道:“在這個亂糟糟的世道里,你最擔心的是手底下的兵丟了,地盤丟了。所以某認定你沒弄清楚情況之前,不會隨意動手。”

李昱哈哈笑著拍了拍李成的肩膀:“李壯士,你膽子倒不小。說說罷,為何敢獨自一人來見我?”

“因為李太子你現在正需要幫手,能幫你抵御孔彥舟,吃掉楊天王的好手?!?

李昱仔細的端詳了一番李成的麒麟臂,突然指著墻上掛著的大弓,道:“你能拉得開那張弓,我便信你五成?!?

李成嘴角輕輕抽了抽:“另外五成呢?”

“哎呀,至于另外五成嘛……你能殺了孔彥舟或者楊天王,就補齊了。”

李成若有所思的將碗里剩下的半碗酒端起,仰頭灌入口中,一抹嘴角,站了起來。

李成在眾多大刀的環侍中,緩緩走向那面墻。

劉鐵石小心的貼近李昱耳邊,道:“太子,大弓旁邊還有一壺箭。”

“怕什么,他若敢取箭,你與黑豹一起動手,將他剁了?!?

李成從墻上取下大弓,右手五指緩緩握成拳,又緩緩的松開,顯然是在掂量手臂的力量。

眾多李昱麾下的刀手凝神閉氣,手中刀柄緊握的同時,心中更多的是好奇。

這張大弓足足有三石之力,就連黑豹也僅能勉強拉出個弧形,更別說搭箭射擊了。

“呔!”

李成大喝一聲,雙臂上的青筋暴起,那張牛角勁弓在他手里吱呀作響,被他拉成了滿月!

眾人驚詫得忘了喝彩。

李成嘴角輕輕勾起,腳下突然發力,接連三腳將橫在身邊的三張條凳踢向眾人。

他腳下的力道同樣大得駭人,三張條凳被踢得散架,胡亂的飛向呆立當場的刀手。

借著這當口,李成反手從箭壺里抽出一把箭矢,一支支搭上弓弦。

此前貌似耗費極大力量才拉開的牛角勁弓,在他手里像一根小竹竿一般,接連不斷的將箭矢射向李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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